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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40)

正当他进退两难的时候,钟应走了出来,抱着一张独特的琴。

那琴细颈窄箱,绷紧了十三根琴弦,暗红漆木崭亮如新,琴头绑着红色中国结穗子,看得出钟应十分珍惜它。

这就是你说的特殊乐器筑琴,是爷爷根据史料仿制出来的。

钟应云淡风轻,微笑着展示这张失传已久的筑琴。

厉劲秋满脸懊悔痛苦,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

钟应笑着取下筑琴旁悬挂的细长竹尺,反倒是安慰起厉劲秋。

爷爷不在乎这个,也不会怪你说了实话。因为他很多次跟我说,自己没有音乐天赋。

他将筑琴抱于怀中,右手轻持竹尺,敲击琴弦。

筑琴发出的噔噔声,如手持琴竹敲击的扬琴一般清脆,又远比扬琴低沉悲伤。

钟应语气怀念笑道:但是,他做得一手好琴。

第35章

钟应拥有许多琴。

林望归的斫琴生涯, 一直在尝试重现遗音雅社的乐器,便留下了许多遗物。

十弦秋思如此,他怀抱的十三弦筑也是如此。

筑琴自古有五弦、十二弦、十三弦、二十一弦之分,遗音雅社的筑琴是十三弦, 形制细长, 弦下有柱。

他坐在椅子上, 给厉劲秋详细介绍这张琴, 它共鸣箱比较小,属于先汉的筑琴,所以能手持抱弹。由持筑者左手按弦,右手执尺,击弦发音。

已经失传了千年的古乐器,在钟应手持竹尺的轻击下,发出独特的声音。

钟应随意敲击出的音符, 继承了筑琴原本的深邃哀伤,渐渐散落在安宁的庭院。

陶渊明曾写《咏荆轲》: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

又有《桃花扇》草檄:三更忽遇击筑人,无故悲歌必有因。

他奏响了一段哀伤婉转的曲调,说道:筑琴本就是演奏悲歌的乐器,要在《景星》这样的欢快的庆祝曲里担任主乐器, 确实非常的困难。我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只能一直改前面十弦雅韵担主的部分。

困难是困难, 也不是不行

厉劲秋见钟应烦恼,立刻决定将功补过,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 既然它悲伤, 那就以悲声奏欢歌。让听众在极度悲伤里喜极而泣、破涕为笑, 应该会简单很多。比如之前像钟琴一样的敲击声,再高三度,配合古琴琵琶紧张的回旋,最后筑琴从慢速c小调变换为快速c小调,实现悲剧到疯狂的进阶,说不定能行。

专业作曲家的建议,令钟应脑海有了旋律。

虽然他只上过厉劲秋的一堂课,但是慢速c小调和快速c小调的代表作都烂熟于心。

这样的演奏技法,确实能够实现大悲大恸后的大喜大乐,用悲歌唱欢歌,也是一种具有创造性的突破。

然而,新的想法刚过了一遍,钟应就困惑出声。

你说的钟琴是指什么?

厉劲秋比他更困惑,钢条制成的,用槌敲击的金属乐器。不是《景星》的录音里就有吗?就是那个,叮叮当当,咚咚当当?

绘声绘色的模仿,让钟应哭笑不得。

看起来,这版十二年前录的《景星》的确音质不太行。

他抱着筑琴,挑眉说道:那不是钟琴,那是编钟。

厉劲秋:?

编钟?

厉劲秋没怎么听过编钟的演奏,这种超大型的打击乐器组,他甚至都没见过实物!

你们哪儿来的编钟?不,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们用钟琴模拟编钟的声音,结果你们仿制了十弦琴、筑琴,还仿制了编钟?

钟应之前的郁结沉闷,被厉劲秋的问话一扫而空。

对,爷爷仿制了编钟。但是它的体积较小,达不到遗音雅社照片里的规格,所以声音才让你误会了吧。

他放下筑琴,站起来说:我带你去看看爷爷的作品。他是真正的天才。

宽敞安静的樊林,占地最广的便是那间琴馆。

厉劲秋心绪忐忑的跟随钟应,仿佛要走进一片圣地,而他刚刚还对圣地的所有者出言不逊。

走入了琴馆,光线稍稍暗淡了一些,却让摆放在正中央的彩色遗像,变得清晰。

林望归是一位目光慈祥的老人。

他去世时大约五十多岁,两鬓斑白,黑色眼睛仍旧保持着光亮与温柔。

厉劲秋郑重上前,恭恭敬敬上了一炷清香。

爷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不会说话,您的琴很好,我是说,它非常适合演奏。

钟应听见他努力的弥补,笑出声。

真的没有关系。爷爷活得很洒脱,从不在意外界的评价。

他说,我也告诉了他,能找回雅韵和木兰琵琶,你帮了不少忙,所以他肯定很喜欢你。

如此宽容大度的形容,只会让厉劲秋感到羞愧。

他发誓,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管住自己的嘴巴。

沉默的厉劲秋表达了歉意,才走到钟应身边。

这间高挑广阔的琴馆,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古琴,厉劲秋还没能仔细欣赏,转眼可见一张硕大的黑白照片,悬挂在墙上。

那是钟应说过的《乐报》合影。

遗音雅社的成员,坐在《千里江山图》前,弹奏着各自的乐器,完整的相聚。

厉劲秋见到了沈聆。

手指轻抚十弦雅韵的沈先生,如他想象一般温柔优雅。

再往旁边,便是相视一笑的楚书铭、郑婉清,横弹南琶,竖弹北琶,伉俪情深。

上面还有一位他不认识的音乐家,手持二胡,垂眸拉弦。

他背后便是斜斜摆放的大型编钟,三排青铜钟,从小到大,从高到低,着实引人注目。

厉劲秋视线一扫,发现没有筑琴。

首演的时候筑琴没有登台,所以演奏者也不去拍照吗?厉劲秋好奇的问。

嗯。钟应不愿多谈筑琴的演奏者,走到琴馆旁边,转动了收纳的摇杆。

厉劲秋又问:那编钟的演奏者呢?他为什么不拍照?

收纳轨道哐当哐当的响,钟应解释道:遗音雅社首演的时候,是二胡演奏家冯元庆先生敲响的编钟。后来,偶尔需要二胡和编钟同时奏响,就会请一位于经业先生帮忙敲编钟,他是清泠湖戏班的鼓师。

伴随着钟应的话音,一排藏在立柜中的编钟缓缓展现出来。

它们大约只有黑白照片上青铜编钟一半的大小,数量也不够多,仅仅二十二件套,列为上中下三层。

即使只是仿制品,也保持着青铜乐器应有的肃穆庄严。

钟应取下钟槌,轻轻敲了几个音,清脆明亮,和刚才《景星》的旋律一模一样。

录音的时候,这套编钟是音乐学院的柏老师演奏的。他是冯元庆先生的徒孙,所以他敲的编钟,是冯先生亲自指点过的,最有遗音雅社的古韵。

然而,旋律空有古韵,这套编钟仍不可能发出当年的声音。

钟应将钟槌递给厉劲秋,说道:你可以试试看,它可比一般的打击乐器厉害多了。

林望归的多才多艺,超乎厉劲秋想象。

这么大一套青铜乐器,都出自斫琴师的手笔,他不得不为之叹服。

钟槌不知道是青铜还是铁,他拿着有些沉,轻轻敲在编钟上,立刻发出清脆悦耳的金石之声。

音色优美,随便一敲都自成音阶,又会因为他的力气大小,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音域。

他还没能摸索出这套神奇乐器的演奏方式,就听到门外熟悉的呼唤。

小应?小应?

师父。钟应转身往琴馆外走。

厉劲秋放下钟槌,也不好继续演奏,追着他走出去。

门外的樊成云声音疲惫又痛苦,脸色也不太好。

换身衣服跟我去音乐学院。

出什么事了?钟应低声问道。

樊成云视线扫过厉劲秋,连和这位作曲家寒暄的心思都没有了。

他长长叹息,久久无法平复心情。

柏辉声去世了。

音乐学院柏辉声,是著名的二胡演奏家,更是遗音雅社二胡大师冯元庆的关门徒孙,深得大师真传。

他深居简出,即使名声斐然,仍是住在音乐学院的教师宿舍,和夫人方兰过着节俭的授课生活。

柏老师教过我二胡。

钟应走进音乐学院,低声给厉劲秋介绍这位刚刚去世的伟大演奏者。

他常年在音乐学院开班授课,只要愿意听、愿意学,无论有没有天赋,他都喜欢教。因为他说

钟应的声音悲痛低沉,音乐能给人带来幸福,每一个人都有获得幸福的权力。

能就读音乐学院的学生,不代表每一个都能成为优秀的演奏家。

他们或许出于爱好,或许出于家族传统,或许出于卓然天赋来到这里,对柏辉声来说,只要上他的课,就算是他的徒弟。

厉劲秋不可能听说一位音乐家去世,就选择告辞。

此时,他走在音乐学院通往教师宿舍的路上,陪钟应和樊成云去道别。

身边还有学生们焦急痛苦的声音,伴随着他们急匆匆的脚步。

不是说柏老师病情好些了吗?

我上学期还听了他的二胡课。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们刚到教师宿舍区,就见到了无数学生的身影。

音乐学院的院长脸色沉重的走了过来,径直抓住了樊成云的手臂。

你等一等,我有话跟你说。他叹息着拦住了樊成云,视线扫过钟应和旁边的厉劲秋,也没有问候的心情,只剩下沉重。

小应,你和学生先进去吧,先去给辉声道别。

厉劲秋被当成了学生,也不出声。

他和钟应默默的看着樊成云和院长走到一边商谈,继续往学生们涌去的地方走去。

柏辉声的教师宿舍楼下,已经摆放了无数花圈和花束。

急忙赶来的学生们,捂脸痛哭和低声哀悼的不计其数,钟应穿过狭窄的楼道,都能听到他们发自内心的悲伤。

老旧斑驳的楼道,站满了捧着花束的学生。

他踏进三楼那间两室一厅的狭窄宿舍,就见到了脸色苍白的方兰,安慰着学生。

柏老师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拜一拜就去上课吧,不必来守灵,明天他就走了。

方兰的声音一如既往温柔,沧桑的脸颊甚至能挤出笑意,劝着这群迟迟不肯离开的孩子。

钟应远远站在门边,显得手足无措。

他不习惯参加葬礼,可能永远不会习惯。

那些隐藏在年幼记忆里的痛苦、悲伤,在见到柏辉声黑白遗像的瞬间,翻涌上头,震得他不敢靠近。

更不敢作声。

小应。

方兰发现了他,拍了拍学生的肩膀,就走了过来。

方老师。钟应恭敬的招呼。

方兰惨淡的笑了笑,疲惫的眼神焕发出一丝光亮。

她说道:你柏老师去世前还念着你。他听说你带回了木兰琵琶,一直想听你弹弹。可惜、可惜啊

她的话语仿佛闲聊,听不出有多少悲痛。

倏尔长叹一声,她问道:你师父呢?

钟应还没回答,方兰的视线就落在了他身后,樊成云和院长神情凝重的走了进来。

兰姐。

樊成云一声喊,方兰的全部注意力就落在了这位身负重任的师弟身上。

她快步走过去,抓住了樊成云的手臂,语气焦急,成云啊,辉声去世前还在说希声的事情,他说等病好了,立刻就去美国,要去接希声回来

方兰说着说着,眼泪涌了下来,声音哽咽嘶哑,克制不住压抑的悲痛。

就差那么几天,希声都找回来了啊,就差那么几天!

她的哭声,撕碎了刚才的云淡风轻和温柔笑意。

连说出的句子都带着颤抖,变成了痛彻心扉的呼喊。

她喊:师叔本来就恨我,他恨我劝辉声回国!他恨我不让辉声去美国治疗!

方兰一腔哭诉,变成了只有他们才懂的眼泪和哀嚎。

你让我怎么敢告诉他,辉声去世了,再也不能亲自去接希声了!他们约好了的,约好了的!

刚才优雅内敛的遗孀,哀嚎声宣泄着心中最大的痛苦。

周围原本被她安慰下来的学生,顿时哭哭啼啼,放声痛哭,使得原本安静的宿舍,陷入了深邃的悲伤与哭泣之中。

门外守着的音乐家、柏辉声的亲属朋友,冲进来抱住悲痛欲绝的方兰。

兰姐,别哭了,兰姐。

钟应这样的晚辈都被他们挤退了出来。

只能远远的站在门边,看到方兰几近晕厥的痛哭嘶嚎,哀伤的听师父安慰道:

我会陪你去美国,我去告诉贺先生。兰姐,他会理解的,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就差几天啊!成云,辉声等了希声一辈子,怎么就差那么几天!

方兰的哭声,压过了一切安慰。

比起去世,她更伤痛的是丈夫永远无法实现和师叔的约定,等了一辈子,却永远留下了就差几天的生死相隔。

现场乱作一团,撕心裂肺的痛哭将这场简单的告别渲染得更加沉痛凝重。

所有人都在惋惜一位伟大音乐家的离世。

所有人都在说他的遗憾是没能亲自去接希声。

希声是谁?

厉劲秋只能听出他像是一个重要的人。

重要到柏大师去世后,去美国接他成为了遗孀哭到情绪失控,哀求樊成云帮忙的首要大事。

它是美国华人互助会帮我们找了近八十年的青铜乐器。

钟应的视线落在柏辉声遗像上,抬手抹掉了源源不断的泪水,声音哽咽脆弱。

它就是遗音雅社的那套编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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