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厉劲秋写纸条这么大的动作,他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厉劲秋挑眉,得意的勾起笑,伸出左手,轻松的折断了茶几上装饰用的干花。
一片叶子,一支长径的干花,成为了他演示的纸条和笔。
他微微侧身,左手反背在腰后,右手虚虚遮掩,做了个单手握笔反转写字的姿势。
白皙花朵在他指缝中颤颤巍巍,不仔细看确实很难发现他在用枝干写字。
难度高超,堪比特工。
演示完毕,厉劲秋双指夹着叶片和装饰花,递给钟应,得意的说道:
作曲人的手指,超乎你想象的灵活。
钟应捧住那朵花,展开刮痕浅淡的叶片,诧异问道:
这样写出的字,你妹妹能看懂吗?
怎么不能!
厉劲秋平时对周俊彤百般嫌弃,在这时候极尽夸赞,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特别聪明,连我的字都看不懂,那还是别混了。
她什么都好,就是天赋太差。钢琴、小提琴学了十八年都没出人头地,到了意大利来,反而跨行去学了文物修复专业,也算是个聪明人的选择。
钟应听得出厉劲秋嫌弃没有天赋的人,不禁辩驳道:学习乐器,不一定全靠天赋。
你不懂。
厉劲秋十分坚持,在我们家,没天赋就不要选择音乐,会更幸福一点。
别管她了,我们等着救援就行。
他似乎不想谈论这个,将话题带了回去,你弹一下《战城南》吧,我想听。
被关起来的两个人,时刻会有人将他们的动向,汇报到哈里森.贝卢面前。
比如,钟应参观博物馆后,大为感动,改变了固执的想法。
比如,厉劲秋果然说服了钟应,他们在房间里聊着作曲,早中晚餐都没忘记《金色钟声》。
贝卢听后格外高兴,持续期待着自己的生日。
在他九十七岁那天早晨,他换上了舒适的西装,胸口点缀着意大利雏菊,特地坐在轮椅上,等待钟应和厉劲秋走出房间。
关了整整三天的音乐人,出门就见到了贝卢,表情都有些微妙。
然而,贝卢笑容满面,说道:感谢你们改变了想法,愿意为我庆生。
钟应视线了然的看向他身边的助理,不用问都知道对方说了什么话。
他一时觉得贝卢可怜。
周围的人都说好话,没有实话,想来自己说过的句子,也经过了夸张美化,送到贝卢面前,讨老人欢心。
不过没有关系,他马上就能拥有,比语言更直接、更清晰的表达方式,直白的告诉贝卢心中所想。
谁也无法扭曲他的意思。
钟应礼貌微笑,给予了九十七岁老人基本的尊重。
请你晚上好好听琴,哈里森.贝卢。这是十弦雅韵和沈先生一起送给你的钟声。
贝卢心跳很快。
他从装点着花束与帷幕的庄园,来到华丽漂亮的音乐剧院,心跳变得越来越快。
此时,他比建成博物馆、建起音乐剧院、得到媒体铺天盖地的夸奖,都要开心。
嘴角一直勾起笑意,欣赏第三玫瑰厅摆满了漂亮的玫瑰,还有意大利人最喜欢的雏菊。
多梅尼克为他献上了一束简单的雏菊,伸手为他整理了领结。
祝福你,我的老朋友。
贝卢捏着小小花束,这是他最爱的花,花语深藏心底的爱,正如他对沈聆的感情。
多梅尼克说了很多话,还特地提到了后台正在准备演出的钟应。
他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古琴演奏者,如果你喜欢待会的音乐,我可以提一个建议吗?
眼睛浑浊的贝卢,耐心的捧着花束看他。
多梅尼克仿佛下定了决心,说道:你能不能把那张仿制的十弦琴,送给他,让他带回中国?
这不可能。
贝卢心情再好,对待雅韵一如既往。
他伸手抓住认识了四十年的朋友,声音低沉的质问道:多米,你背叛了我是吗?你被中国人蛊惑了,你也认为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哈里森
多梅尼克很少这么叫他,并不否认自己想要帮助了钟应的事实,那你告诉我,收藏室的十弦琴、墙上的书信,是怎么来到你身边的。
贝卢松开手,选择沉默,视线抗拒的看他。
不再年轻的钢琴家叹息一声,问道:你就算喜欢音乐,留着那张琴又有什么用?沈聆已经不在了。
他在。
九十七岁的老人格外坚持,显露出孩童般的固执。
我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第三玫瑰厅,首排毫无遮挡的位置,足够贝卢舒适的欣赏雏菊与玫瑰装点的舞台。
这不是什么严肃的音乐会,而是为了庆祝他的生日。
政要、商贾、亲属、朋友,纷纷向他送来祝福,门外的花篮、花束占满了走廊,新闻记者也是追着拍摄这位慈善家的身影。
然而,他只关心《金色钟声》。
能有十弦雅韵参与演奏的协奏曲,是他毕生的期望,无论多少人走到他面前来与他攀谈、闲聊,送上祝福,都无法分去他半分心神。
因为,他只在乎舞台上走出了的管弦乐队、站在正中的指挥,还有他等候已久的《金色钟声》。
指挥帕米拉代表着乐团与意大利音乐剧院,献上对老先生的祝愿。
这场生日音乐会的主角,却睁大眼睛,持续看向帷幕遮挡的后台,催促身边的助理。
钟应呢?我的琴呢?他们什么时候出来?
忽然,灯光渐暗,管弦乐队井然有序入座,只剩下独奏乐器位置,空荡荡的琴桌,等待着演奏者的出场。
轰鸣的掌声,随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人响起。
他抱着一张与众不同的古琴,没有向伟大的哈里森.贝卢投去一丝视线,徐步走向琴桌。
可是贝卢死死盯着他。
他穿着那时候中国人惯穿的长衫,斜斜盘扣、长长衣摆,淡蓝月白的色泽永不褪色,仿佛一位年仅十八岁的故人,跨越了漫长沉闷的时空,千里迢迢赶来,为挚友庆生。
贝卢喉咙顿时干涩,眼眶变得湿润。
因为他看到的不是脾气执拗的钟应,而是他心心念念的知音
沈聆
第13章
贝卢见过沈聆,听过沈聆的声音。
只可惜,当时的沈聆并没有对他说过话,更没有看向他。
但他仍记得那声清晰的
致远,不能如此无理。
贝卢忘记了沈聆亲昵叫致远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却永远忘不掉沈聆的语气和神情。
他嘴角带着纵容般的无奈,陌生的中文发音如潺潺涓流。
身穿长衫的男人,在贝卢心里如皎洁月光,照亮了异国他乡破败泥泞的街巷。
沈聆对待贝卢的父亲,也像是对待至交好友,礼貌温柔。
即使他与父亲寒暄之后,就发生了贝卢这一生庆幸又惋惜的事情,贝卢也无法忘记他一言一行。
第三玫瑰厅的灯光逐渐黯淡,隐约亮起的一束白光,正如他心里那一轮永不消失的明月,照亮了舞台上的钟应。
钟应坐在那里,整个音乐厅的祝福、掌声都不再重要。
贝卢紧紧盯着台上,耳边很快响起了小提琴优雅的前奏曲。
《金色钟声》如金色河流一般,缓缓流淌于贝卢心间,可他依然在等,等着他盼望已久的声音,从那张十弦雅韵上传出来。
很快,指挥给了独奏乐器单独的示意。
只见钟应在帕米拉挥动指挥棒瞬间,悬于弦上的手指狠狠按下。
真正的千年乌木,琴声回荡,声如断弦,余音绕梁!
钟应修长手指划过琴弦,荡气回肠的弦音,全然不像一张木头制成的乐器能发出的响动。
十弦琴的旋律瞬间盖过了温馨婉转的管弦乐队,从涓涓细流里迸发出炽热岩浆,炸出赤红火花,点燃了干燥芦苇一般,摧枯拉朽的引发一场山火!
《金色钟声》没有令众人感到舒适,而是促使他们后背保持紧绷,追逐着那场席卷视野的火焰燃烧。
而点燃这场烈火的,就是舞台上专注于琴弦的演奏者。
他穿着中国人特有的长衫,刘海挽于耳后,俊秀眉目在柔和的白色光亮之下,有着令人难忘的内敛与俊逸。
可他十指拂弦,托擘果断,弹奏的声响透着与众不同的坚毅刚强。
仿佛他掌下的乐器不是乌木冰弦制成的琴,而是火焰岩浆之中永烧不断的钢铁,即将浇筑出铮铮不屈的脊梁。
钟应弹出一声声、一阵阵的突兀撞弦之音,绝不是适合给九十七岁老人庆生的调子。
偏偏在管弦乐的柔和协奏之下,变为了藏起锋刃的钝刀,裹挟着火舌,敲响了深山冰冷铁钟。
贝卢听到了钟声。
那不是他想象的高山流水、梅花胜雪般祝福,更像是在预示他荒原里撩起的野火、荒山中掀起狂风,催促他快逃快跑的警告,听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从未听过如此恐怖的音乐。
火焰灼灼燃烧着他的心脏,怒风尖锐呼啸压迫了他的呼吸。
贝卢以为自己快要就此死去,又随着一个乐章的转进,耳边的声音忽然温柔了下来,给他腾出了一丝喘息空间。
舞台上的钟应,沐浴月光,十指莹白。
他轻柔的细吟琴弦,如喁喁私语,缓和了刚才紧张急迫的情绪,进入了一段低沉阴暗的悲剧旋律。
贝卢长舒了一口气。
他能接受这样缓慢的c小调,配合着管弦乐队的降b大调,竟然有一种奇妙的和谐,令他瞬间忘记了之前的痛苦。
十弦雅韵果然不同于普通的古琴。
钟应对抗的是十几人的管弦乐队,他只有一人,也能弹奏出无法掩盖的尖锐激昂。
不是没有人觉得这首《金色钟声》协奏曲奇怪。
但是,他们作为宾客,误以为这是贝卢先生的最新喜好,就喜欢古琴与管弦乐队明争暗夺。
管弦乐队依然配合着舒适温柔的降b大调,欢乐祝福。
而独奏的古琴,像是乘着c小调悲怆疯狂的急流,掺杂着碎石泥泞的山洪,远远奔袭,砸响了唤醒听众神志的警钟。
所有人都被音乐抓住心神。
只要那张十弦琴响起急促上升的弦音,他们就会忘记管弦乐优美的乐曲。
极具穿透力的独特琴声,越过了《金色钟声》该有的柔美,突兀的进入到疯狂的亢奋节奏,带着身旁的管弦乐队,来了一场充满张力与对抗的澎湃协奏。
如此美妙的演出,只有参与过排练的人才会觉得惊讶。
多梅尼克从古琴奏响的瞬间,就坐不住了。
即使钟应使用的古琴多出三根弦,怎么旋律都不再是他们熟悉的温柔缱绻,夹带着难以平息的怒火。
他果断跑到了后台,抓住了站在一旁欣赏的厉劲秋。
秋,这到底是什么!
钟声。厉劲秋得意笑道,我和钟应关在贝卢庄园三天,给贝卢送的钟声。
你疯了。
多梅尼克压低声音,指了指光线暗淡的观众席,樊成云就在台下,我答应了他,会帮他说服贝卢,拿回真的十弦琴。贝卢都九十七岁了,你是想害死他吗!
害他?
厉劲秋不能理解,他抓住多愁善感的钢琴家,带他走到视线绝佳的位置。
你看,贝卢明明很喜欢。
他们从后台清楚看到前排的贝卢,他坐在轮椅上,专注凝视钟应,微张着干枯的嘴唇,似乎在随着节奏颤抖。
他喜欢这样的音乐,哪怕偶尔音调阴沉、冲动,他苍老向往的表情,浑浊眼珠里透出的渴望,都明明白白说着:他喜欢。
多梅尼克心里担忧,充满害怕,又无可奈何。
虽然调子太激进、又是c小调和降b大调的混奏,但是,贝卢喜欢,看起来也许可能应该问题不大?
他悬吊的心放下一半,不断安慰自己,总算平静下来。
然而,他正要离开后台回席,马上就被厉劲秋捉住了。
不留下来听听,这首新钟的高潮吗?
还有高潮?!
多梅尼克又害怕了。
管弦乐渐渐由强到弱,归于安静,只剩下了钟应坚定的琴音。
属于独奏乐器的华彩,随着他修长手指狠狠重拂琴弦,变换成了铮铮旋律。
那不是配合《金色钟声》,即兴演奏的枯木逢春。
而是沈聆曾为战亡将士重谱的《战城南》。
弦声阵阵,凄厉哀婉,修长手指拂过十根琴弦,演奏的乐曲即使配上词句,在遥远的意大利,也不会有多少人懂得其中深意。
但是,音乐能让他们懂。
十弦琴声声哀鸣,如鸦盘旋。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贝卢仿佛听到来自记忆里的乌鸦嘶叫,十六岁的他和父亲走在雨后的青石板路上。
父亲忧虑的对他说:日本人占领了清泠湖,生意没有之前好做了。他们都是些无赖。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他焦急问道。
父亲看了看前路,说:等去见过了清泠湖最好的琴家,问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去意大利发展,我们就回去。
十六岁的贝卢,厌恶中国的一切。
他记得自己皱眉轻蔑问道:他是谁?能有米凯兰杰利的钢琴弹得好吗?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笑。
舞台上凄厉弦声,替逝者发声。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贝卢记得自己很不高兴的走进了中式阴沉院落,见到了永远不可能习惯的高脚凳、小方桌。
遗音雅社这个地方,他常常听父亲提到。
他学过简单的中文,遗代表着丢失、死人,不是什么好名字。
可他父亲念念不忘,甚至亲自登门。
贝卢记得,他随父亲和翻译,挤过狭窄走廊,感受到更加湿润阴沉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