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疲惫的神色一如初见时阴郁,仿佛一直饱受失眠困扰。
然后,在这个关禁闭的夜晚,失眠得更加彻底,只凭他的脸色都能看出他困顿不堪。
助理先生,我和厉劲秋没什么关系,有必要把他也关起来吗?
厉劲秋皱眉抬头,似乎困惑于钟应为他说话。
贝卢先生只是为了保证生日音乐会能够顺利进行罢了,厉先生如果在外面透露了您的行踪,我们会比较难办。
助理回答得很诚恳,厉先生觉得太累的话,待会不用和我们一同出行。
厉劲秋声音低沉的问道:你们要去哪儿?
助理客气的说:贝卢先生认为,钟先生对他存有极大的误解,所以希望钟先生能够腾出今天一天的时间,参观哈里森.贝卢博物馆,全面的了解贝卢先生为中国所做的贡献
他没说完,厉劲秋就站了起来。
就算去博物馆背诵给贝卢歌功颂德的介绍词,我也不愿意待在这个鬼地方。这里没有手机、没有音乐、连电视都没有,简直是人间地狱!
厉劲秋看向助理,丝毫没觉得自己哪里不礼貌,直言不讳道:
如果贝卢是因为这样的秘诀才活到九十六岁,那我宁愿英年早逝。
说完就走,十分潇洒。
完全不介意这场博物馆之行,是贝卢给钟应特地安排的思想教育课。
他们坐上车辆,钟应想跟厉劲秋说点儿什么,却发现这位疲惫不堪的作曲家,上去就闭上眼睛,满脸写着我累别吵。
钟应便不再打扰,安静的等待车辆启动,欣赏街景。
他不是第一次来佛罗伦萨,却是他第一次前往那座贝卢建成的博物馆。
宽敞繁忙的马路旁,开拓出一片平坦优雅的古罗马式石砌广场。
广场上林立的骑士雕塑之后,叠起了复古的长阶梯。
古典蓝灰的博物馆罗马柱大门,引得游客来来往往,拍照留念。
钟应他们在助理和保镖的护送下,穿过广场登上阶梯,一路通行无阻的进入了哈里森.贝卢博物馆。
藏有万余件历史文物的博物馆,少了捐赠给清泠湖博物馆的展品,依然不减它的肃穆庄重,最大的主厅依旧是中国文物的天下。
钟应刚走进去,就见到了悬挂在中国厅正中间玻璃墙里的《千里江山图》。
青绿的山水,落在泛黄的长卷之中,于柔和清晰的灯光下,成为了贝卢博物馆的一大亮点。
助理带他们在画前驻足,他客气笑着说:
我们特地邀请了专业的解说员,为两位讲解博物馆历史。希望两位听过讲解,参观过博物馆,能对贝卢先生的苦心有所了解。
说着,他就去联系旁边的工作人员。
厉劲秋在车上小憩片刻,精神好了许多,他皱着眉,低声问道:贝卢是想洗脑你吗?
钟应不置可否,他盯着眼前那幅《千里江山图》。
厉劲秋又说:看你这样,肯定意志很坚定,但我不行。我这人特别善良、特别容易相信别人的花言巧语,万一他们找个能言善辩的解说,给我洗脑,说不定我转身就把多梅尼克供出去了。
钟应的注意力终于从《千里江山图》上离开,转头看他,好奇厉劲秋怎么把出卖朋友的行为说得那么轻松。
我以为你会保持自己的中立立场,毕竟多梅尼克先生是你的朋友。
厉劲秋非常满意自己比一张画更重要了。
他微扬下巴,任性的说:昨天之前确实是,但他没能把我从贝卢庄园捞出去,我就单方面决定跟他绝交。
幼稚得钟应发笑,作曲家却觉得自己掌握了交友真理,一脸严肃,认为恩怨分明没什么不对。
钟应正想为多梅尼克辩解,一声熟悉的呼唤,打断了他们的闲聊。
哥?钟先生?
远处走过来的周俊彤穿着休闲长裙,诧异的看着他们,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你还没回国?
厉劲秋见她出现,立刻摆出了冷漠的亲哥威严。
周俊彤十分无辜的回答道:快回去了,但是馆长说希望我给贝卢先生的宾客,做一次文物解说
钟应笑了笑,我们就是贝卢的宾客。
厉劲秋心情骤然轻松,长呼一口气感慨:这下不用担心我被洗脑了,你还没那能耐。
周俊彤:?
周俊彤一周前回到贝卢博物馆,仔细查阅了十弦琴的记录。
馆内十弦琴的来源信息,只有贝卢先生的口述。
没有拍卖行交易凭证,没有十弦雅韵的移交合同。
残破不堪的琴身断弦和贝卢的拍卖行说法,就是博物馆最初记录的全部。
周俊彤询问过自己的老师,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等她去找馆长了解详情的时候,却收到了对方的求助。
贝卢先生说,想请一位了解博物馆、了解贝卢家族保护文物历史的优秀员工,给他的宾客做一次文物解说。虽然我想请贝蒂或者弗雷德,但你既然回来了,我就觉得,不会有人比你更了解更崇拜贝卢先生。
你一定能让宾客们深入了解哈里森.贝卢伟大之处。
换作以前,馆长的话绝对没错。
周俊彤为了保护中国文物而学习文物修复,在贝卢博物馆出了名的崇拜贝卢。
她敬仰贝卢为中国文物付出的努力,更惊叹于贝卢和沈聆的跨国友谊,可谓是博物馆创始人的头号粉丝。
然而,那是回国之前。
现在,她面对需要深入了解贝卢如何伟大的宾客是钟应和厉劲秋,顿时就觉得,馆长一定会对她感到失望。
因为,钟应一番话和十弦雅韵存在的疑点,使她醍醐灌顶、疑窦丛生,对尊敬的贝卢都产生了怀疑。
至于厉劲秋
她曾用长达五年的时间,尝试让她哥承认哈里森.贝卢的伟大都没能成功,想依靠一场解说就让她哥铁树开花?
那还不如杀了她更容易!
助理见周俊彤和他们认识,十分不满意。
他傲慢的说道:我记得我们要的是一位尊敬贝卢先生、了解贝卢先生,又会中文和意大利语的专业人士。
嗯,确实。
不等周俊彤解释,厉劲秋马上认可助理的要求,毕竟她能把贝卢的事迹倒背如流,从早说到晚都不歇气。还能添加长篇个人点评,天天像搞传销一样强迫我一起歌颂伟大贝卢先生。
他一脸严肃认真,为周俊彤代言,博物馆确实没有选错解说,做这种事,她专业的。
助理听到厉劲秋的话,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求证般看向周俊彤。
是这样吗?
周俊彤欲言又止,很想动手,又碍于公众场合众目睽睽。
她咬牙切齿怒瞪厉劲秋,礼貌客气的和助理解释:我哥说话比较不着边际。但我确实非常了解博物馆的文物,如果您觉得我的解说有什么问题,可以联系馆长再换人选。
说着,她不给助理犹豫拒绝的机会,较劲似的抬手示意着身后玻璃墙里镶嵌的巨幅画作。
那么,我们先从这幅《千里江山图》开始吧。
作为陪伴了博物馆文物多年的修复师,周俊彤对这副画了若指掌。
她说:这幅画长1191.5cm,宽51.5cm,以长卷形式,绘制青绿山水,将江河群山、渔船村落尽收画中。经过我们的鉴定,它虽然不是北宋王希孟绘制的真品,但纸质、用墨至少也是一八〇〇年左右的古董,属于清朝的临摹之作。
文物的仿制品,因为年代久远,依旧成为了珍贵的古董。
周俊彤详细讲述了这幅画的景象、寓意,犹豫片刻,看了看钟应,才接着说道:这张临摹画,按照博物馆记载,是当年沈先生送给贝卢先生的践行礼物。
钟应平静看她,感受到周俊彤视线里充满了忐忑和求知欲。
清泠湖博物馆一别,她仿佛成熟内敛了许多,不会贸然吹捧贝卢和沈聆的伟大友谊,还会求证一般看向自己,等着钟应对她的说法给予认同或者反驳。
钟应确实见过这幅临摹画。
那是遗音雅社留存资料里的杂志,配图背景里清楚可见《千里江山图》深浅明晰的色泽,印在黑白纸页上。
他刚才驻足于青山绿水前,正是在思考:这画究竟是他见过的那张,还是贝卢另外找人描摹的。
现在,这幅画的来源确凿,他也没必要委婉。
他回应了周俊彤的等待,这幅画最后一次出现在中国的记录,是1937年。当时遗音雅社首演轰动清泠湖,《乐报》特地为他们撰写过专题报道,配用的照片就是遗音雅社成员,坐在这张清代临摹的《千里江山图》前,进行演奏。
他声音温柔,阐述事实,它本是沈家的藏品,和十弦雅韵一起失踪于1942年。既然琴是贝卢偷走的,我不信这画还能是沈先生送的。
周俊彤听完,表情震惊了然。
她还没说什么,身边的助理竟怒不可遏,为贝卢发声!
在你们父母都还没出生的时候,贝卢先生和沈聆已经是海洋无法隔绝的好朋友。如果不是他对沈先生情深义重,这座博物馆根本不会存放这张毫无价值的临摹画!
助理趾高气扬,教训着钟应,要知道,贝卢家族从十二世纪起,就是王国尊贵的公爵,他拥有的财富可以轻易买下《千里江山图》的真品,还需要去偷?
钟应嗤笑一声,回答道:我也想知道,贝卢那么有钱,为什么还要偷。
面前的年轻人过于顽固,助理气得眉毛倒竖。
你真是没有一点儿感恩之心。
说着他情绪激动的指使周俊彤,快点详细的告诉他,贝卢先生买回了多少,被中国人自己卖掉的中国文物!
第11章
经历过战乱的国家,文物的流失难免伴随着犯罪分子的偷盗走私,还有收藏者图谋金钱的出售。
可助理直接将所有来自拍卖行的中国文物,归为中国人自己卖掉的,周俊彤有些难以接受。
但是,她现在的身份是解说,周围来来往往众多参观者,她想尽量避免钟应和助理大庭广众下发生冲突。
于是,周俊彤挣扎片刻,绕开《千里江山图》往前走了几步,特地挑选了一件来源清楚的青铜器,继续说道:
这只笔筒是贝卢先生于1953年在拍卖行购回,应当是宋代铸造的一批简单青铜器。它使用痕迹较重,根据博物馆记载,原主是国内落魄世家子弟,迫于生计,将笔筒、笔洗、笔架等成套宋代青铜器一同出售,用以抵债。
可惜,周俊彤还没能为这件古董做详细介绍,钟应发出了叹息。
我见过它。
他的语气肯定,盯着笔筒上粗糙的篆书静字,不肯挪开视线。
钟应说:这只笔筒,是沈先生从小用到大的物品。沈家家境殷实,这样的古董数不胜数。在1938年《书斋》杂志的报道上,沈先生曾提笔挥毫,赠《书斋》以文会友四字。
杂志的配图上,沈先生正好与这只静刻款笔筒一同入镜。
这怎么可能?
这回周俊彤没法克制她的惊讶了。
她赶紧靠近展柜,认真端详那只自己见过无数遍的笔筒。
我知道上面刻的是篆书静字,但我从不知道这只笔筒和沈先生有关系!
钟应理解她的错愕,甚至理解博物馆为什么会有类似落魄世家出售抵债的详细记录。
这很正常。他无奈笑道,难道要贝卢告诉你们
沈先生不舍得他的离开,所以把从小用到大的笔筒、笔洗、笔架,一起赠予好友了吗?
相同的说法,用过一次就不新鲜了。
文人惯用的笔筒,可不是《千里江山图》临摹画那么珍贵的东西。
如果贝卢真的敢这么说,任何一个翻开博物馆记录的工作人员,都会觉得沈先生奇奇怪怪,物品来源可疑,绝不会认为这是中国人表达友谊的独特方式。
钟应垂眸看向展柜里无数的文物,一件一件的安静看过去。
玻璃窗里的介绍标签,有着贝卢博物馆的特色
每一张介绍必然会写贝卢于某时某地如何取得,给这些展览品增加真实性与合法性。
周俊彤追着他的脚步,忐忑不安的低声问道:钟先生,其他的展品是不是
钟应懂周俊彤的意思。
其他的文物是不是来历也不干净,贝卢是不是全在说谎。
他看着玻璃后熟悉的中国文物,不敢立刻回答,更无法完全确认。
但钟应终于知道,为什么师父数次来到这座博物馆参观十弦琴,都不曾带他。
因为五年前,他年岁尚小,又清楚沈家大部分藏品特征。
他站在这里,一定会发出小孩子天真可怕的疑问:为什么沈先生的东西,会保管在贝卢的博物馆里?
打草惊蛇。
钟应慢慢走完了整个中国厅。
已经送回了113件文物的展厅,依然可以见到大量熟悉的藏品。
由于它们价值不够高、国内有同款等等原因,并不在师父向贝卢要求带回中国的清单上。
可是,这并不妨碍钟应清楚其中一部分藏品的来源。
本该被人领着参观的钟应,成为了新的解说人。
他回到看过一遍的展柜前,指向里面安静摆放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藏品。
唐代崔氏白瓷盘,贝卢于1967年在法国拍卖行购回。
这些白瓷盘,沈家也有一模一样的收藏记录。它们通体类银,瓷釉胜雪,足底均刻有草书崔字,是沈家代代传下来的唐代邢窑白瓷珍品。可惜1942年后不知所踪。
明代成套雕花琉璃茶器,贝卢于1971年从私人收藏家手中求得。
展柜里的琉璃茶器,配套的三只茶碗恰好是松、竹、梅的雕刻,像极了沈先生挚爱的岁寒三友药玉茶具。只可惜1942年后,茶具遗失,他再也没法一边抚琴,一边用最爱的竹纹药玉杯品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