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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32)

如果不是因为爱,不会有人心甘情愿照顾这么麻烦的病人,更不可能舍弃顺口的德语名格雷特不叫,声声呼唤着妻子拗口的中文名楚怀。

可是,钟应依然想要问清楚一件事。

戈德罗先生,我和你第一次见面,是在楚老板的乐器行门口。

他直视戈德罗,端详这位情深义重的丈夫,有多少真心。

当时,楚老板说你喜欢赌博,欠了很多债。

戈德罗眼睛发直,脸色极为难看。

你别听他胡说!

好,我不听他胡说。

钟应慎重又执着,心中隐隐升起猜测,那你老老实实告诉我

你到底欠了多少赌债?

第28章

钟应一句问话, 戈德罗脸色铁青。

他还没有回答,钟应心里就有了定论。

这人确实欠了赌债,估计还欠得不少!

所以, 你真的欠了一千万欧

钟应话音未落,戈德罗瞪大眼睛差点跳起来。

也就四万欧而已!

四万欧

钟应翻译给师父听, 樊成云立刻换算道:差不多三十万人民币。

三十多万人民币, 对于一个有病患的家庭,何止是而已?

戈德罗见他们不说话,顿时手足无措,神情后悔又无奈。

最终, 他咬了咬牙, 辩解道:嘿, 别这样!这钱也不是我想欠的, 我都是为了楚怀!

赌徒总有无数理由为自己申诉。

戈德罗说:我一般去牌桌赌场玩玩,最多输个十几欧、几百欧就会收手。可是楚怀病了之后,她失去了音乐老师的工作, 我们没了主要的经济来源,存款又不多

所以, 我才会想到去赌场赚点钱。

他说赚钱说得轻松, 一开始,他赢钱也的确容易。

戈德罗拿着几百欧的筹码,不过一个多小时,就赢得了一万欧,连旁边围观的赌徒, 都夸他运气好。

于是, 他趁着运气, 在赌桌上大杀四方, 越赢越赌。

偶尔输了一两把,他都坚定的觉得

我还能赢回来。

还能赢更多。

钟应见到戈德罗讲述这件事时眼睛放光,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决定有多危险。

他完完全全将希望寄托在赌桌上,还把自己的债务问题,归结为运气不好。

因为运气不好,才会在赢了十万欧的时候,贪心输掉了一半。

因为运气不好,他更希望依靠手上剩下的五万欧,再把筹码赢回来。

贪婪必将导致灭亡,戈德罗准备搏一把大的,将手上的筹码全都压了上去。

结果,输得精光。

大起大落,并没有令他收手。

旁边围观的好心人,怂恿着借钱给他,去玩赢面更大的赌博游戏。

戈德罗不仅听了,还信了。

此时,他表情痛苦的忏悔道: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借那个人的钱!他肯定和赌场勾结,故意设下圈套,等着我这样被输赢蒙蔽了双眼的家伙

我不该信他,但我确实走投无路,楚怀太需要钱了!

他被赌场瞬间暴富的运气冲昏了头脑,毫无准备的遭到了仙人跳,反而欠下了四万欧的巨额债务。

一片绝望之际,那个人告诉他:可以拿房子、拿器官、拿人命来抵。

所以,戈德罗心中后怕,只能卖了木兰琵琶,妄图归还欠款,保住性命。

于是,得知了情况的樊成云,沉吟片刻,问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你的赌债,几分利?

谁知,这问题一出,戈德罗彻底慌乱起来。

他摊开手,认真的强调道:先生们,何必追根究底,只要你们知道我们真的非常需要这一千万欧救命不就行了吗!不,哪怕给我十万都可以!

钟应根本不需要再帮师父问几分利,听着他的话,马上就能抓住关键。

也就是说,现在你连本带利,需要十万欧才能还清欠款?!

他猜得格外精准,戈德罗表情震惊,稍稍迟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钟应的话。

十万欧。

差不多七十五万人民币,不要说在欧洲,就算是在中国,都是一笔大数目!

这样一笔庞大的欠债,可能还在不断增加。

钟应顿时理解了楚慕的冷嘲热讽,甚至理解了楚慕一定要起诉楚怀的原因。

木兰琵琶是楚芝雅留给姐弟俩的财产,如果为了换一笔利滚利的赌债,成为了别人的所有物,怎么想楚慕都不会善罢甘休。

钟应和樊成云坐在沙发上,却坐如针垫。

然而,面对一个已经欠下天价债务的赌徒,再去声讨或者责备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钟应沉默不言,樊成云几次张口又皱眉叹息,无法向这位不知道木兰琵琶有多珍贵的奥地利人,传达半分痛苦。

楚怀,确实需要拍卖木兰琵琶的钱。

不仅她的病拖不起,她丈夫的赌债也拖不起!

饶是极少接触相关信息的钟应,都知道追债的人能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楚怀病情如此严重,不能没有人照顾。

一室凝重的气息,令钟应感到难以呼吸。

他时不时看向师父,期望经验丰富的师父,能够想出解决办法。

走吧。

过了许久,樊成云长长叹息,站了起来,你告诉戈德罗先生,我们会如实转告楚老板,也会为他们尽力调解的。

钟应如释负重,赶紧把师父的话翻译给戈德罗听。

戈德罗闻言,立刻慌张的要求道:请不要告诉楚慕,我欠了那么多钱。能不能直接告诉他,是楚怀必须接受更好的治疗,维也纳的公立医院根本不行,我们得去私立的!

你觉得,楚老板会不知道吗?

钟应就算不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完全理解了楚慕的行为。

他会突然争夺雄蕊琵琶的继承权,就是因为他知道楚怀女士患上任何病,都可以靠医疗保险解决。你是奥地利人,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你们拥有全欧洲最好的医疗体系!

欧洲的医疗,从来是国内舆论最爱吹嘘吹捧的对象。

全民缴纳医疗保险,实现99%病症报销覆盖,病人只需要花费很少的钱,就能依靠医疗保险的赔付,享受几乎免费的治疗。

楚怀的病,确实严重。

但这病已经严重到了无可救治的地步,再好的医生都不敢贸然给楚怀开颅。

去公立医院还是私立医院,根本没有差别。

戈德罗闻言,眼睛却变得锃亮,反驳了钟应的话。

可是你只要告诉楚慕,他姐姐必须去私立医院,他一定会理解的。

他焦急的解释道:当年他们的母亲去世,就是因为楚慕把木兰琵琶拿去抵押,想要把她送去私立医院,接受更好的治疗。可楚怀遵照母亲的意愿,签下了自愿放弃治疗的承诺书,拒绝了转院,他们两姐弟才闹成现在这样!

十年前楚家的陈年往事,忽然摆在钟应面前,只叫他大脑空白一片。

他愣了愣,才慢慢将戈德罗的话,翻译给师父听。

楚氏姐弟的母亲楚芝雅,十年前病危,送进医院抢救。

奥地利极好的医疗制度,保证了楚芝雅活命,可是无法保证楚芝雅能够好起来。

欧洲的公立医院只能解决燃眉之急,想要治好楚芝雅,必须得去医疗费用高昂的私立医院。

姐弟俩当然会竭尽全力去救母亲。

可那时候,他们也不过是普通家庭,楚怀本来就身体不好,戈德罗没什么积蓄,楚慕刚刚上班,薪资微薄,无法支撑私立医院的治疗费用。

楚芝雅的身体,日渐虚弱。

她躺在维也纳公立医院的病床上,也不过是吊着一口气,等死罢了。

所以,楚慕当时把他自己的琵琶拿去抵押了,这事我们都是知道的。

戈德罗经历过十年前那段痛苦又混乱的日子,他无比痛恨医院的惨白,以及人类面对病痛的脆弱。

他拿回了近五十万欧,足够妈妈去私立医院接受治疗,我们本来打算默不作声,骗妈妈说,中彩票了

戈德罗叹息着捂住眼睛,结果,她却要见到那两把琵琶,才肯转院。

即使他的讲述简略,钟应都能透过电视机旁的旧相框,见到那位瘦弱又慈祥的中国母亲。

她知道楚慕抵押了琵琶,转身就叮嘱楚怀

病是治不好的,去了再好的医院,我最终逃不过一死。可是木兰琵琶可以守着你们一辈子,让你们有一个完整的家。

戈德罗对那句话记忆犹新,说出来都带着沉重的呼吸声。

于是,楚怀答应了楚芝雅,会去赎回木兰琵琶。

也答应了楚芝雅,当她需要一大笔钱才能延续生命的时候,替她去签放弃治疗的承诺书。

那是楚怀和楚慕最艰难的时光,更是他们最后相聚的时光。

戈德罗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楚怀告诉楚慕,自己遵照母亲的意愿签下了承诺书之后,楚慕震惊错愕的表情。

他们吵得很厉害。

戈德罗听不懂他们的中文,但他知道他们的痛苦。

后来我去拦楚慕,他还跟我打了一架,什么都不要了,从此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把挂在他店里的琵琶,还是我送过去的。

老旧的公寓沉默的传来门外车辆驶过的轰鸣。

钟应对医院的记忆,不比戈德罗讲述的美好多少。

他只不过是安静的进行翻译,都能见到惨白的墙壁、听到忙碌的呼叫,还有弥散不去的消毒水气息。

樊成云听完,叹息一声。

钟应看向戈德罗,仍是问道:你知道木兰琵琶对楚怀很重要,可你还是把它送去了拍卖行?

戈德罗双眼赤红,眼泪在眼眶打转。

他狠狠擦掉泪水,你不觉得那把琵琶不吉利吗!

楚怀的外公外婆,因为它出了事,楚怀的母亲,因为它放弃了治疗,现在轮到了楚怀和她的弟弟

不是我一定要用它还赌债,而是连我活不了,楚怀又怎么活得下去?!她要是死了,再珍贵的琵琶又有什么用?

戈德罗的理论总是正确无比。

在他眼中,再贵重的乐器,都比不过心爱的人一条命。

钟应无法说他错,却不能承认他对。

他只是看着师父,等到了樊成云最后的一句

走吧。

他们离开了公寓,钟应带走了那个相框。

即使坐在出租车上,他也垂眸盯着照片上的姐弟,端详他们快乐弹奏的木兰琵琶。

他听了楚芝雅临终时候的事情,甚至会顺着戈德罗的讲述,去揣摩楚慕的心情。

卖掉琵琶,可以救母亲的命。

可他的姐姐为了琵琶,放弃了母亲的命。

虽然,那是母亲的意愿更是遗愿。

但是,正如楚慕讥笑所说的那句人死如灯灭,没有了母亲,他们还怎么拥有完整的家。

钟应思考了很久,直到走回艺术乐团的音乐厅才重新开口。

师父,照片上的楚慕弹的是雄蕊琵琶,楚怀弹的是雌蕊琵琶。楚芝雅女士一定教给了他们关于木兰琵琶的一切,还留给了他们楚先生的姓氏。

乐器和音乐,应该给人带去幸福和希望,可是我不明白

他眼睛里藏着无法抹消的悲伤,连声音都变得低沉。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樊成云垂眸,看着相片上笑容灿烂的两个年轻人。

即使照片没能记录声音,他的耳畔也能回荡起木兰琵琶独有的清泠弦音,还有姐弟俩不知疾苦的欢声笑语。

如果他们能回家就好了。

樊成云所说的家,不是那栋公寓,也不是奥地利的任何一所房子。

而是遥远东方的大地上,属于楚氏一族的故土。

他们应该回家的。

钟应能够听懂师父的弦外音,他看着手上的照片,想起了楚芝雅临终前的话。

有琵琶,就会有完整的家。

他捏紧了相框,迟疑说道:也许楚芝雅女士在等楚先生。

不需要任何人佐证,更不需要楚芝雅的遗言。

他就是如此的相信

郑婉清会停留在奥地利,一定是在等楚先生;楚芝雅带着孩子们留在奥地利一辈子,自然也会等着楚先生。

欧洲与中国,海洋之远,万里之遥。

她们无时无刻不想回家,却被迫停留在异国他乡,等待着失散的亲人,一起回家。

只不过,楚怀和楚慕在奥地利长大,没有去过遥远的故土,更不认识失散的外公。

他们无论听过多少关于中国的故事,都会以为,这里就是家。

外人没有办法得知故人的想法。

楚怀没法沟通,楚慕又性格执拗,探病一趟回来,钟应反正增添了更多愁绪。

樊成云伸手拍了拍徒弟的肩膀,寄予厚望的叮嘱道:

你这几天好好准备纪念音乐会,不要再操心楚家的事情了。我会想办法邀请楚慕来参加音乐会,希望他听过木兰琵琶的声音,态度能够稍稍缓和一些,我们也好和他再商量商量。

师父的理念,向来欲速则不达。

钟应越是悲伤,越是急切。但是他面对楚慕又无计可施。

他放下了相框,重新拿起雄蕊琵琶。

艺术乐团和维也纳之春早早准备就绪,等着他加入排练,演奏厉劲秋大改之后的纪念曲。

没有了钢琴,雄蕊琵琶一千多年的弦音,完美的勾勒出《凝视星空,同舟共济》的丰富情感。

只可惜,钟应心中悲伤大过希望,使得整首曲子情绪凝重,增添了更为深沉的痛苦与哀思。

厉劲秋站在台下,听觉敏锐,当然能够听出钟应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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