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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26)

樊成云却一清二楚。

他接过了琴箱,拍着自己徒弟的肩膀往旁边退了两步。

小应,你去吧。

钟应神情诧异,还以为师父会一口回绝。

待人接物,切记温和内敛,说话时多考虑考虑这把琵琶。

师父的叮嘱发自肺腑,眼神里寄予极高的期望。

钟应张了张口,想要辩解,又回忆起自己并不端庄温和,常常受到师父教诲的事迹,默默的咽下了反驳。

嗯,师父,我并不讨厌弗利斯先生。

虽然弗利斯说话做事剑走偏锋,但是他看重琵琶的真心,钟应完全可以感受到。

樊成云得到了保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提着琴箱,看向傲慢的弗利斯。

恰好,我也不懂得琵琶,就让小应和你单独聊吧。

说完,他还热情的邀请厉劲秋,厉先生,我们可以再谈谈为死难者谱写的纪念曲,既然要两个乐团合奏,就得大家一起商量一下。

厉劲秋想跟着钟应去听故事的念头,直接被大师掐断。

只能遗憾的目送钟应和弗利斯离开。

很抱歉对樊先生无礼了。弗利斯上车,开口说道。

钟应感受不到他话语里的抱歉,语气平静的说:我们尊重您的决定。但我好奇,这件事值得如此神秘吗?

弗利斯沉吟片刻,微挑眉梢回答道,值得。

他的豪车带着钟应一路飞驰。

那栋豪华的现代别墅,再度邀请钟应的光临,由弗利斯步履悠闲的领着他,穿过挂满名画的长廊,走进了宽敞明亮的图书馆。

弗利斯的图书馆书架林立,钟应视线一扫,就能见到无数英语、德语、法语、中文的书籍。

方块字在花体字母中尤为显眼。

它们不像是一种充当门面的装饰,更像弗利斯真的会翻开它们,去仔细阅读。

弗利斯打开图书馆的电脑,宽阔的投影屏幕出现了熟悉的桌面。

在点开一段视频之前,弗利斯严肃的看向钟应。

如果不是你弹奏了那把琵琶,我绝不会拿出这段影像,播放给你看。

他的语气郑重,神情认真,你发誓,看过之后,不允许向任何人提及它。

钟应茫然看他,我不会。

你发誓。弗利斯格外坚持。

钟应无奈的举起手,我发誓,如果对外提及,就天打雷劈。

包括你师父。弗利斯提醒他,你也不许告诉他影像的事。

钟应叹息一声,觉得弗利斯好幼稚,补充道,我不会告诉我师父。

弗利斯满意了。

他请钟应坐下,亲自点开了那段自己也会反复观看的影像。

八零年代的录像设备,并不算多么优质。

它们拍摄出来的影像,或多或少留着粗糙的画面质感,还有些微的杂音。

很快,钟应见到了窄窄画面上,出现了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慈祥老人。

他头发花白,牙齿稀疏,皮肤干枯发黑,似乎还有皱纹掩盖不住的伤痕。

但他的外表,并不影响他的快乐。

因为,他带着灿烂笑意,抱着一把琵琶。

那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六相二十四品现代琵琶。

曲颈紫檀木,面板雕着木兰花,模样和木兰琵琶略有相似,而截然不同。

这位老人却将弹奏吉他一般,斜斜的横抱它,一如钟应抱起南音琵琶。

弗利斯,要听祖父弹曲吗?

他笑着垂眸看向脚边,期待着谁的回答。

镜头顺势往后,终于录入了老人脚边可爱的婴孩。

那孩子可能还没满岁,四肢趴在柔软的绒布地毯上,含着可笑的奶嘴,扒拉着短胖的手臂,仰头发出咿咿呀呀的呼声。

钟应总算知道弗利斯为什么如此讳莫如深,因为这孩子,胖糯可爱,完全看不出是可恶的弗利斯本人。

哦,你想听。

老人眉开眼笑,见婴孩儿挥舞着手臂,弯腰伸手去握了握他小小的拳头。

这可真是太好了,弗利斯。

话音落下,他便依靠着轮椅,以南音琵琶的弹奏方式,拨响丝弦,唱起了腔调独特的歌。

整个图书馆都回荡着年岁久远的歌声。

老人声音沙哑、低沉,唱歌时还克制不住断断续续的沉重呼吸,仿佛唱歌这件事对他而言,也十分的勉强。

可他喜欢。

老人随性如吉他般拨弄琴弦,沉醉在自己的弹唱中,慈祥的看着脚边小小的弗利斯。

钟应耳中的歌声,没有什么优美旋律,连琵琶铮铮的响动,也不过是老人胡乱拨弦弹出的伴奏。

唯独陌生语言唱出的歌词,令钟应清晰的感受到了他的虔诚。

好似他唱起这支歌,就能呼唤起朝阳,给予他活下去的力量。

这首歌不长,应该说这段影像不长。

老人唱完歌,笑着看向镜头,弗利斯听懂了,他说我唱得非常好。

是的爸爸。镜头外柔和的女声戛然而止。

影像结束,证明了它只是一段平常的家庭录像,除了横抱琵琶的老人,看起来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然而,弗利斯轻轻叹息,说道:你见到的老人,是我的祖父迈德维茨。

我所知道的一切、关于木兰琵琶的一切,都是他生前告诉我的。

录像时的迈德维茨,也不过六十来岁。

但是他辗转于隔离区,又在毛特豪森集中营遭受三年非人折磨,让他老了几十岁,全然没有六十岁的精神气质。

他的眼睛受到了损害,视力模糊不清,依然可以挑选出最受欢迎的首饰款式,制定出最受欢迎的商业模式,建立了我继承的珠宝集团。

弗利斯的感慨,伴随着他的感恩之心。

他认真的看向钟应,认真的说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喜欢用你们中国人的琵琶,唱我们犹太人的信仰吗?

钟应沉默的看他,能见到弗利斯泛红眼眶,和回忆里无法散去的悲伤。

因为他说自己很幸运,很幸运的得到了帮助,很幸运的遇到了琵琶的主人。

弗利斯每每想到这件事,都控制不住眼泪,琵琶主人是令他能活下去的弥赛亚。

犹太人的信仰,有着十三条原则。

钟应听不懂迈德维茨弹唱的希伯来语,弗利斯便慢慢的翻译给他听。

救世主弥赛亚必将降临。

我们始终期盼永不懈怠。

逝者也会复活与我同在。

单纯的信仰,随着迈德维茨的琵琶音,变成了一首歌。

他总会唱着那首源于信仰的歌,悼念死在集中营的救世主。

我不知道琵琶的主人叫什么名字,祖父也不知道。

祖父说,他的名字听起来像sy,对方曾在白净的雪地里,一笔一划的写出过自己的中国名字。

可惜,祖父他记不清了。

那似乎是迈德维茨永生的遗憾。

他告诉弗利斯,那是一个漂亮又端正的名字,是最美丽的方块字。

就像那位先生,顶天立地、至死不屈。

弗利斯又播放了一段录像,掩盖着他腔调里低沉的泣音。

我一直以为,是祖父不懂琵琶,才会像弹奏吉他一样弹奏它。

弗利斯微笑着看着自己快乐的祖父,现在发现,不懂琵琶的人是我。

钟应安静的倾听,忽然理解了弗利斯的心情。

他真实的敬爱着祖父,依然记得祖父说过的许多话。

从小听着敬爱的长辈,讲述着陌生中国人带给祖父的希望,给予了年幼的弗利斯,最美好的幻想。

弥赛亚是英雄,应该拥有雕像、鲜花、掌声,好人好报的去往天堂。

可他听着美好的故事,真正见到与故事相关的琵琶时,只剩下了愤怒。

他甚至想提起卖家的衣领,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卖掉英雄的乐器!

钟应很容易陷入他的讲述。

怀揣着美好幻想的弗利斯,就像曾经的钟应,听着爷爷、师父讲起遗音雅社的故事。

那些乐器拥有时光无法磨灭的光辉,像是居住神明的器皿,不应该被人无情抛弃。

他抬眸看向弗利斯,这位商人仍在为琵琶出现在拍卖行生气。

他问道:您怎么能确定,那把唐代琵琶就是您祖父所说的琵琶?

我去调查了卖家。

弗利斯作为拍卖行的股东,要做这种事情轻而易举,他们很像。琵琶很像,那位女士也很像。

琵琶现在的主人,拥有和sy很像的姓氏,拥有和sy很像的黑发黑眼。

可她诞生在奥地利,是完完全全的奥地利人,讲着流利的中文,却已经无法正常的沟通,更不能像钟应一样,讲述这把琵琶承载的期望。

我去见过她。但我觉得,就算你去见她,也不会得到比我更多的信息。

弗利斯坦诚的表示,所以,我出了一千万欧。我想借此找到另外一把琵琶。

这可能是钟应最为震惊的信息。

您知道另外一把木兰琵琶在哪里?

弗利斯俊朗眉眼露出得意的笑,托一千万欧和记者们的福,我确实知道。但是,另一把木兰琵琶可不是拍卖行随随便便出价就能拿走的乐器,它的主人,很难形容。

他是一个奥地利人,他绝对不认识你们民国乐社的音乐家,更不关心什么集中营和大屠杀。

他聊起雌蕊琵琶现在的主人,满是玩味,还带着犹太人的冷漠。

反正,他跟你所说的郑婉清一点儿也不像,当然也不像我祖父崇拜的楚先生,可他是那位出售雄蕊琵琶女士的亲弟弟。

楚书铭拯救了祖父,是弗利斯钦佩的英雄。

郑婉清摔杯赠诗,令弗利斯感慨谁说女子不如男。

在他心里,雄蕊琵琶的主人顶天立地,雌蕊琵琶的主人巾帼红颜。

然而,他亲眼所见的现任主人们,既不是巾帼,更不威武,简直打碎了弗利斯自幼的童话幻想。

也打碎了祖父告诉他,很久很久以前,女子男扮女装替父从军的木兰神话。

钟应沉默思考,只觉得世事无常。

楚书铭与郑婉清的的确确是民国时期,值得敬仰的贤伉俪。

可他们的后代,从弗利斯的形容来看,拜金虚荣,而且并不认同自己是中国人,只认为自己是奥地利人。

他犹豫片刻,说道:虽然中国有古话,虎父无犬子,但是子孙后代不如曾经的英雄豪杰,也是常有的事情。雄蕊琵琶现在的主人她还好吗?

不太好。弗利斯坦诚回答,如果她没什么事,恐怕也不会把琵琶交给拍卖行。但我觉得,这一千万欧,不会那么顺利的到她手上。

您做了什么?钟应惊讶追问。

弗利斯笑着站起来,摊开手表示无辜,除了一千万欧,我什么都没做。是她的亲弟弟认为遗产归属有问题,一千万欧他也有份儿,所以正在走司法程序。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另一把琵琶在他手上?

钟应闻言错愕震惊,遗产归属有问题,会收回雄蕊琵琶吗?

你放心。这两位楚先生的子孙不打完官司,琵琶就不会属于我,也不属于他们。

弗利斯勾起狡猾笑意,它暂时存放于拍卖行这个公正可靠的第三方机构,所以你可以尽情使用,因为拍卖行已经准备好了合同,邀请优秀的演奏者对拍品进行展示,你想弹奏它多久都可以。

真正的商人,永远心思狡诈。

钟应甚至觉得,弗利斯就是不想给他们一分钱,又不愿意楚先生的琵琶留在他们手上,才故意用钱挑拨关系的。

兄弟阋墙,自古惨烈。

不需要这位商人详细阐述姐弟之间的矛盾,他都能想象一千万欧能够让人打得如何头破血流。

弗利斯先生,这就是您出价一千万欧的原因?钟应皱眉看他,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猜测。

弗利斯哈哈大笑,随性依靠着沙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计谋。

对。金钱永远是人性的试金石,如果他们都是好人,我不介意真诚的回报他们。现在看来,哪怕他们和楚先生、郑女士有血缘关系,也从内到外的不配做两位夫妇的后代,只会诋毁他们的名声。

一千万欧的琵琶,在奥地利人尽皆知。

两姐弟为了金钱,不顾情面的大战,还没上演。

可弗利斯非常期待。

他乜了一眼钟应,见到年轻人凝重的表情。

你是不是认为,犹太人很冷漠?

钟应安静看他,我应该觉得您冷漠吗?

弗利斯手撑着脸颊,状似天真的帮他分析说道:作为我祖父恩人的子孙,我没有给他们金钱回报,没有帮助他们渡过难关,还设下阴谋诡计,让他们姐弟撕破脸皮,应该是恶人中的恶人了吧。

他说的不错。

知恩不图报,反而以怨报德,挑起恩人后代的矛盾,简直十足恶人。

然而,钟应想到一千万欧就能引得亲姐弟分崩离析,只觉得惋惜惆怅。

你做的事情,谈不上阴险。

他的声音低沉,为牺牲的楚先生哀伤,又为楚先生后代的不争气叹息。

因为楚先生为您祖父所做的事情,并不是为了得到报答。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他是大善人,您是假恶人。

钟应抬眸看他,视线澄澈清明,您想看清楚先生后代是什么样的人,想看清我是什么样的人,都和楚先生无关。

所以,您能不能告诉我,那把雌蕊琵琶又在哪儿?

弗利斯没有见过这么清醒的人。

他步步设套,想听钟应指责他或者顺从他,却只得到了直白的问话。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人想要的是琵琶,而不是什么血缘传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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