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钟晏心平气和地说,“我不会做先退步的人。”
法勒似乎早就预计到他要这样说,脸上并没有惊讶的神色,反而是迟疑了一瞬,似乎在考虑自己即将问出的问题是否得体,但是形势紧迫,顾不得什么得体不得体了,他问:“这件事你和艾德里安谈过吗?”
出乎他意料的,钟晏完全没有不悦,而是点头道:“谈过。您能这样问我,似乎您也跟他谈过了。”
他的猜测是对的,艾德里安确实在弹劾案通过的当天就联系过法勒。法勒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和犹豫,他在考虑如果告诉钟晏他和艾德里安的谈话内容,会不会对别人的伴侣关系产生影响,就在他思考要怎么说比较合适的时候,钟晏替他说了出来:“他支持的总统人选是您,换句话说,背后有纳维军区支持的人是您。早在我们结婚之前我就知道这件事,婚后也谈过,这没什么,您不必感到尴尬。如果您觉得有必要公之于众,也请您自便,我不是在说气话,这都是我的心里话。”
法勒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过了几秒,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钟晏的眼神都变了,钟晏正莫名,只听法勒说:“古人都说知子莫若父,我不是艾德里安的父亲,但是也能腆着脸说,我一定比他的生父了解他,也比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任何人都关心他。按理说,你们的私事,我不该多这个嘴……可是钟晏,你们婚后艾德里安和我联系过几次,我能听得出来,他是真的很喜欢你的。虽然你们可能是出于某些合作需求才决定缔约关系,但……”
钟晏最初听得一头雾水,到这一句才明白过味来,赶紧打断道:“卡曼议员……不对……”他们在说私事,法勒没有称呼他议员,他也不好叫职位了。钟晏从来都波澜不惊的脸上透出一点红来,硬着头皮叫道:“叔、叔叔。您误会了,我们不是为了达成合作才联姻的。我和艾德,我们平时不太干涉对方的工作内容,公事上我们都给予对方很大程度的自由,这是我们绕了很多弯路才摸索出来的相处方式。他不会阻止我竞选总统,我也不在意他支持哪位总统候选人,可这不代表我不……”喜欢他。
但是对着外人说到这里是钟晏的极限了,他顿住了,后面半截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他的脑内一半感到羞耻,另一半思绪在震惊,他们不是来谈总统的位置归属的吗?他现在怎么对着艾德里安的长辈说起这个来了……
好在法勒看上去比他还要尴尬,他显然不是一个喜欢干涉小辈私生活的长辈,钟晏一停,他立即就说:“没关系,你不用告诉我,是我多嘴了。咳,这个,总统的事……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您身后有纳维军区的支持。”钟晏提醒他。
法勒也不是真的忘了说到哪里,不过是让钟晏接个话,两人好把话题自然一点扯回来而已,他就着钟晏的话继续道:“啊对,纳维军区。既然你都知道,告诉你也没什么了:艾德里安昨天问过我是否需要他们发表声明为我造势,说实话,我需要,但是我要首先和你确认,如果我真的让纳维军区真的这么做了……你会继续跟进吗?”
“当然。”钟晏毫不犹豫地说,“并且我会全力以赴。”
一开始就说好了是互相交底,法勒没有怀疑钟晏的话的真实性。现在这个时候,再去用大量的时间精力、动用自己的资源去为自己造势、攻歼对手……
法勒神情凝重地思考良久,最后缓慢地叹出一口气说:“那么,我会答复艾德里安,让他们不要发出这个声明。”
钟晏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神色微动,确认道:“您的意思是?”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古代寓言故事。”法勒道,“说有一个孩子,两个女人都说是这是自己的孩子,争执不下闹到了法庭上,法官让两个女人抢那个孩子,谁抢到就是谁的。两人一人拉住孩子的一只手,往自己的方向拽,孩子被扯得很疼,哭了出来,其中一个女人就松了手,孩子被另一个女人抢走了,法官却判先松手的女人是孩子的母亲。”
这寓言故事再直白不过,钟晏没有接话,等着法勒说下去。
“我们没有时间内斗了,我准备做那个先松手的人。但是,”法勒沉声说,“在我们走出去宣布我支持你成为临时总统之前,我必须坦诚地说,我很担心。我毫不怀疑你的能力,我担心的是你本人。”
钟晏非常确定,全天下只有艾德里安一个人了解他全部的想法,见识过他的真面目,而刚刚的一席谈话,钟晏在全联邦都有危险的紧迫形势下,竟然坚持说自己会“全力以赴”去争夺那个位置,法勒也已经窥见端倪,尽管形势逼人,他不得不做出让步,但他也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顾虑。
“您所担心的不会发生。”钟晏承诺道。
仅仅一句话并不能让法勒安心,但是钟晏不准备说更多了。法勒对艾德里安有恩,所以他尊重他,却不准备像对艾德里安一样也对法勒剖白内心。
“那我们就让时光来见证吧。”法勒说着,站起身来,对钟晏伸出一只手,“提前向您祝贺,总统阁下。”
钟晏伸手与他相握,“愿我们共事愉快,副总统阁下。”
人工智能弹劾案通过的第三天,意外发现了“蝶”并不能被关停,并且还掌握有足够毁灭人类的武器发射权限。这个消息虽然暂时被圈定在小范围的人群内,但巨大的压迫感让这群站在人类金字塔顶尖的人都焦头烂额,就在这一天,新时代的第一个掌舵者诞生了。
由法勒牵头正式提起了总统职位一事,大多数人都以为他要自我举荐了,没想到他和钟晏出去一趟回来,举荐的人选却是钟晏。
两位最有力的竞争者、现在局势里的实权者达成了一致,旁人再有什么心思,也很难翻出风浪了。
更何况,这样的一个局面,并不是人人都想要坐那个位置的,如果处理不好,恐怕后果不是现在的人类联邦可以承受的,看上去风光无限的总统,做到最后成了千古罪人也说不定。
各方因素叠加,临时总统提案通过的速度飞快,当天议院就昭告了天下新总统和副总统的诞生。
“明天会有一个简单的任命仪式,就在议院里。你军装没带过来,我给你买了身正装,放在客厅了。”钟晏已经连续几天凌晨回家了,草草地洗漱结束,他疲惫地缩进艾德里安怀里,给他讲接下来的计划,“危机已经漏出去一些风声,现在谣言满天飞,人心惶惶,不如官方给个准确说法。正好,根本不需要准备什么就职演讲了,明天的任命仪式上我亲自解释情况。”
艾德里安心里一突,“你当上总统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人类危机?这不太好吧,肯定会受人诟病的,反正我明天也要出席,还不如让我说。”
“不行。谁来说这个消息都要被骂,肯定是我来说。”钟晏困到睁不开眼,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含糊,“对了,你的新职位我也已经拟好了……”
“什么?总统的伴侣,是‘第一配偶’之类的吗?”艾德里安开了个玩笑,结果怀里的人没有回应,他疑惑地低头一看,钟晏已经趴在他胸膛上睡着了。
他低下头轻轻在钟晏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
“晚安,总统先生。”
第八十九章 暴君
在钟晏的授意下,就职典礼一切从简,说是新总统的就职典礼,倒更像一个新闻发布会,只不过满堂坐的不是记者媒体,而是议员们。
就在议员们陆续就坐,发布会开始前十分钟,典礼的主角却在后台对着自己伴侣的着装抓狂。
“怎么能挂在外面!看上去也太奇怪了!这个是对全世界直播的,快点拿下来!”
艾德里安的军装在学府星,他今天穿的是钟晏提前给他买好的一身黑色正装,艾德里安向来不爱讲究这些虚的,常年穿着便服,连军装都很少穿,就连和他相识十年的钟晏的印象里,也没有见过他这样西装革履的打扮。
挺括的布料遮盖了他一身流畅强健的肌肉,看上去仿佛是——其实本来就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钟晏给他配了一条银色的领带,衬得他的银眸越发璀璨夺目。
本来一切都很完美,直到五秒钟前艾德里安突然掏出了一个白色的圆球挂在自己的腰上。
是钟晏用星际巨兔毛做成的兔尾巴状幸运毛毡挂件。
“直播怎么了?”艾德里安浑不在意地说,“哪里奇怪了,不是挺好看的。”
是啊,你还觉得我们的戒指好看呢。钟晏没把这句话说出来,看着艾德里安一身黑色严肃的正装上挂着一个雪白的球,怎么看怎么羞耻。这个球是他第一个毛毡作品,说得好听叫兔尾巴,其实就是因为当时急着出发,没时间了,做个球最容易,他自己也知道不管是造型还是技术,这个毛毡挂件做得实在有点差强人意,要是艾德里安就这么戴出去,根本就是对他的公开处刑。
“这是正式场合,你不要闹了……”
钟晏苦口婆心地劝,艾德里安死活不肯拿下来,法勒从前台走进来,边向他们走过来边说:“先生们,马上要开始了,你们有没有准备好……呃,艾德里安,你戴的这是什么?”
他指的是艾德里安腰间挂着白色圆球,钟晏终于抓到了机会,立刻试图把法勒拉到自己的阵营,告状道:“他非要戴着这个出去!”
“是小晏给我做的幸运挂件!”艾德里安和他同时开口说。
“哦,这个就是那些学生说的挂件吗?”法勒和蔼地对钟晏说,“做得挺好看的。”
钟晏愣在当场:“什么学生?”
法勒道:“最高学府的学生啊。你最近太忙了,没关注热点新闻吧,我也是听我团队里的年轻人说的。最高学府的学生前几天在虚拟社区上说,亚特指挥官天天戴着一个白色的球,是钟晏议员给他做的幸运挂件,不过没人传影像上去,原来是长这样。”
天天……戴着……
钟晏震惊到麻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艾德里安整天挂着一个雪白的毛茸茸的球更丢脸,还是自己不算成功的毛毡初作被展示给了大众更羞耻。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谈恋爱谈得无可救药了,羞耻之余,竟然还觉得有一丝甜蜜。
他们交谈间,又从前台跑进来一个工作人员,对钟晏道:“钟先生,前面都准备妥当了,您看可以开始吗?”
“开始吧。”钟晏说。第一个环节是他的就职演讲,他最后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和艾德里安匆匆交换了脸颊上的吻,跟着工作人员上台了。
“我还担心他年纪太轻压不住。”艾德里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道里,和法勒闲聊说,“没想到这些人挺怕他的嘛,毕恭毕敬的。”
法勒笑着摇头道:“你真是想多了,出了昨天的事,谁还敢欺负他年轻?”
“昨天的事?”艾德里安疑惑地问,“昨天的什么事?”
“就是昨天给你拟职位的时候……你不知道?他没告诉你吗?”
“哦……有可能是准备说的,他太累,说一半睡着了。您现在跟我说一样的。”艾德里安说着,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昨天钟晏绵软无害的睡颜,乖顺地伏在他的怀里,真是……
“现在议院上下都背地里叫他‘暴君’。”法勒叹气道,“暴君就暴君吧,总比优柔寡断好一点,这个局势太糟糕了,联邦确实需要一个强硬的领袖。”
艾德里安一时半会儿没能把“强硬”“暴君”之类的词和昨晚的钟晏联系在一起,惊诧道:“什么?”
“昨天不是给你拟了个新职位吗。”
“五十三军区统帅,我知道。”艾德里安说,“是我很早之前就和他商量好的,军权必须分出去,不能在议院手里。”
法勒道:“原来是你们说好的。后来在会议的休息间隙,有个人私下和钟晏说,理解他为了安抚你暂时给你军权的苦心,说是……愿意给总统分忧,帮助他摆脱你的钳制,帮助总统拿回军权和……和个人自由。”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是个人自由,火气直往上冒,正要开口骂人,只听法勒继续说:“本来是会议休息的几分钟里悄悄说的,那人原本是培森一党,大约急于向新总统示好,好成为总统的心腹,没想到钟晏当场复述给了全桌人听,说他心术不正,在联邦危机的时候还一心想着弄权,然后开除了那个议员。他宣布开除以后,有个议员持续抗议,钟晏说‘不服就和他一起回家’,居然当场把那个抗议的议员也给开了,两个人一起被赶出了会议室。我们会议还没结束,那两个人就打包东西被保安请出议会大楼去了,动静不小,没一会儿整个大楼都知道了。”
“艾德里安,我刚才说了,现在展现强硬是对的,可是,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但我能感觉到,他当场开除两个高等议员的原因并不是他自己说的那样,而是因为对方言语间在贬低、算计你。”法勒看向艾德里安,“作为你的叔叔,我很欣慰,作为副总统,我很忧虑。如果换一个人做五十三军区统帅,昨天,总统是不是真的会多一个心腹?”
“法勒叔叔,您的担心我可以理解,但是目前为止,您的担心是多余的。”
“为什么?”
“放眼联邦,只要我还活着,五十三军区总统帅只会是我。”艾德里安说,“而我,会看好总统的。”
钟晏担心艾德里安腰间挂着那个白球,看上去会不伦不类,事实上,这个担心是多余的。在得知了生存危机之后,几乎没有人去关注新任命的五十三军区统帅为什么腰间挂着一个雪白的球,而是一窝蜂地涌进最高议院和新总统的主页里询问当前情况。
钟晏已经下达命令破坏议院第九层,他行事这样果决,倒是赢得了不少民间支持,法勒预测的没错,在危机临头的时候,人们更愿意要一个强硬的领导者。
距离“蝶”从休眠中苏醒,已经只剩下不到四天,技术部和研究所加班加点地工作,然而缺少必要资料,他们对“蝶”的脑在哪里或者“茧”在哪里毫无头绪,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
艾德里安在钟晏的办公室外被告知总统不在办公室里。
新上任的总统秘书——因特伦听到通报匆匆从里面迎出来,问道:“亚特先生,您怎么过来了?”
艾德里安上午刚刚受封了最高的军职,统帅五十三个军区,现在应该在初步确认各军区的情况,正是新官上任的忙碌时候。
“总统先生呢?他没回我消息,我有事找他。”
这个时候,多半是急事,因特伦赶紧道:“总统先生在警署总部,应该是有信号屏蔽器,等他一出来,我就替您联络他。”
艾德里安微微皱眉,警署总部可没有信号屏蔽器,被屏蔽了信号的,只有警署总部旁边的看押所。
“他去见培森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算了,我过去等他。”
钟晏此时却是在首都星看押所里面见培森。
“其他人当真是废物,居然被你一个小孩抢走了总统的位置。”培森坐在手脚受限的椅子上,恶狠狠地说。他被关了几天,倒是没受肉体之苦,所以看上去除了精神差一些,倒也状态不错,他刚刚被钟晏告知这几天里的几个重大事件,冷笑道:“所以你现在这是求到我这来了?想问问我知不知道‘蝶’的秘密?算你不蠢,我倒真的知道一点,只要你答应……”
“你想什么呢?”钟晏不客气地打断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工作毫无进展,心情烦躁,过来羞辱你减压而已。”
培森被这直白地话气得脸都扭曲了,“你!你难道不想知道‘蝶’的脑在哪里?”
“说得好像你知道一样。但凡你知道一点与它的自保手段有关的事,你都不会反,而你居然确认了亚特先生和我都无法威胁到你,你不再需要‘蝶’的庇护之后,就抓住机会毫不犹豫地反了,可见你是一点都不知道。”
培森眼里的恨意几乎要漫出来,咬牙切齿道:“你们算计我算计得好苦啊!早知这样,当初‘蝶’告诉我那个亚特家的小子只身离开了学府星,我就该不惜一切代价地找人杀了他!”
钟晏心里大动,“蝶”知道艾德里安离开了学府星?
他前来试探此前与“蝶”私交最密切的培森,没想到真的能听到有用的信息——培森并不知情,可是钟晏非常清楚,艾德里安离开学府星的时候,整个学府星的监控系统已经全部拔除。
没有了监控系统,“蝶”为什么仍然可以掌握学府星的情况?
第九十章 特殊星球
“蝶”对学府星的情况了如指掌,程度远远超出其他星球,这一点钟晏是早就知道的,所以他去年并没有冒险在学府星对艾德里安和盘托出,而是直到进入纳维星区才开口。
学府星是特殊的,这句话本身就理所当然。无论是从哪个层面来说,搬出这句话,恐怕任何人都会附和,所以就连钟晏很久以前得知这个情报的时候,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因为联邦最高学府坐落于此,“蝶”为了更了解这些即将走入社会的社会栋梁们的情报,才对那里的监控尤其严格。
可现在监控系统都拆干净了!难道……
培森犹自在咒骂,钟晏得到了这个意外收获,已经没必要和他周旋了,扬声道:“来人。”
早早等候在外面的一个警察打扮的男人闻声推门而入,他看着其貌不扬,培森却惊疑地止住了话头——原因无他,钟晏叫进来的这个男人,手上握着一把枪。
“你要干什么?!”培森警惕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