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你应该提前告诉艾德里安,‘蝶’要是准备招你过去给她干活,你会忙不迭地答应!”
钟晏毫不动气,平静道:“这是一个极小概率发生的事件,我看不出有什么说出来的必要。”
费恩不得不承认,这个概率确实很小。这个世界上只有极少数岗位与“蝶”息息相关,而这少数的职位里,最高议院是金字塔尖的存在,里面的正式议员不超过五十人,连上助理、后补议员们,也不过百十来人。在人类平均年龄已经突破百岁的当代,一个人的可工作年限也被拉长,七八十岁才被“蝶”建议退休的属于正常情况,最高议院的位置没有空缺,连续多年不进一个新人也是常有的。就算有新人入职,也大多是从下方直属的其他分议院晋升上来的人,一个学生毕业时被“蝶”判定直接进入最高议院,就算是顶尖人才云集的最高学府,也确实是十年难见一例的罕见情况。
毕业前夕,钟晏并非没有进行过思考,相反,他最后那忙碌的半年里,几乎每天晚上一闭眼就在考虑这件事。他知道,以自己的履历,位置不可能低,很大的概率当然是那些不带天然立场的工作,如果是那样,艾德里安也不是那种思想极端的人,非要逼着所有人都有明确表态才罢休,他可能会有点失望自己的朋友没有鼎力支持他的理想,但自己事后可以道歉,即时补救,问题应该不大。
而如果不幸,飞镖射中了转盘上那块面积最小的扇形……
费恩道:“这个小概率事件就是发生了。现在的结果全是你造成的,如果你提前打了预防针,事情根本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他最多不过就是疏远你。”
“你管这叫‘不那么糟糕’?”
不,这个结局在他心里糟透了,艾德里安不再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那比现在还要糟糕一百倍。昨天,他刚刚见到艾德里安时,对方忽略了他,与他擦肩而过,那是他这么多年最害怕的时候,比当年疯狂地联络艾德里安,发现自己所有的通讯方式都被他拉黑了还要害怕——他怕时隔七年,艾德里安已经释怀,决定放下仇恨了。好在,后来他知道,那不过是装出来的冷漠,艾德里安还是恨他的,咬牙切齿地恨着。
这么一想,钟晏几乎要庆幸当年的处理方式了,至少——
“现在,至少他恨我。”他轻轻道。
既然飞镖正中了靶心,根本没有和解的可能了,那就恨吧。艾德里安是他的生命里第一个,唯一的一个,真正在乎他的人。做不成朋友,哪怕是当仇人也好,他无论如何,都绝对不可以失去这份在意。
钟晏联系过自己的人开门放行,费恩直接将车开进了他的飞船内部停车场,有一个年轻男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虽然穿着一身西装,但看着像是个出席答辩会的学生,一头蓬松的棕褐色短发,戴着一副黑边框眼镜,满脸温润的书卷气。
费恩看清他的脸的那一瞬间,操纵控制屏幕的手下一滑,险些撞上别的车。
他感觉到钟晏从自己的终端虚拟屏上移开目光看向他。
“你们这个停车场什么鬼设计。”费恩骂骂咧咧道,“那个反光镜后视!我是说——后视镜反光!”
钟晏扫了一眼停车场内,目光在除了他们以外唯一的一个人——自己的随行助理——身上停留了两秒,问:“你紧张什么?”
“我们刚才差点撞上旁边那辆,你没看见?我说你还能再淡定点吗?你要是在我车上出事,十分钟后新闻头条就是‘纳维军区高级军官谋杀列席议员’,我特么能不紧张吗?”
那年轻的随行助理见车停稳了,过来给钟晏开门,向费恩点点头,公式化地道:“西斯特副官,感谢您亲自跑一趟,也请代为转达对亚特总指挥官的感谢,感谢他昨晚巧遇议员时的热心救助。”
费恩噗嗤一声笑了,摆了摆手道:“没事没事……我就是奇怪,你们议院的人每次说这一套的时候自己不觉得累吗?”他和这位年轻的随行助理的目光对上了两秒,随后两人都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费恩转向钟晏问:“我说钟晏,这个是你们哪个工作人员的儿子吗?成年了没有啊?”
那年轻人脸上公式化的微笑挂不住了,不等钟晏说话,他就带着些恼意开口道:“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成年四年了,西斯特副官。”
他好像还要说点什么,钟晏淡淡道:“因特伦。”
因特伦垂首恭敬地闭嘴了。
钟晏敷衍地对费恩道:“再会。”
“别。希望别有再会了。”费恩没好气地说,激活了车的控制屏走了。
“怎么是你?”钟晏走在回办公区的路上,随口问道,“拜耳呢?”
这一次出行,由于是最高学府主办,活动性质特殊,许多被邀请的嘉宾都带上自己心腹中同样出身最高学府的校友,卖一个人情,让这些同样优秀,只不过资格还不足够被邀请回校的人也有机会参加这场盛宴。钟晏也不例外,他带上了自己直系下属中出身最高学府的拜耳和特伦因两个人。
拜耳原本就是钟晏的第一助手,特伦因就比较幸运了,他其实是去年机缘巧合下刚刚进入最高议院的,一进来就在列席议员手下做事,虽说是在最新晋的列席议员手下做最边缘的工作,但谁不是这么爬上来的呢?这个起点之高已经足够让他的所有同龄人望其项背了。
“拜耳前辈有些不舒服。”特伦因恭敬地说,“好像是胃病犯了,所以我来接您,还有……早上首都星来讯,他让我替他向您汇报情况。”
钟晏拉开办公桌的椅子坐下,打开了桌上处理工作用的虚拟屏,道:“知道了,一会儿结束了你叫随行医生给他看看,让他多休息。开始吧。”
特伦因道:“是这样,快到年底了——今年一整年,纳维星区分议院和纳维军区总部,都没有,呃,没有任何消息。这眼看又快年终了……”
这是个相当委婉的说法,事实上,去年纳维星区的所有上报就都非常敷衍,每个月的例行通报明显捏造数据不说,别的星区都有短则五十页,长则上百页的年终汇报,按理说,纳维是唯一一个没有“蝶”监管的区域,报告理应更加详尽才对,结果他们八页纸就打发了——其中两页还是目录,一页是撰写者名单。
到了今年,整个纳维区干脆没声了。首都星上半年连续发出去过数封质疑信,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全部石沉大海。今年中旬,最高议院曾经派遣了特派专员前去调查情况,结果专员连纳维星区都没能进得去,更不要提到主星纳维星上见总指挥官或者分议院的人了——尽管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纳维星区现在是由纳维的军区总部在管,所谓分议院怕是已经不存在了。
特派专员汇报了情况后,最高议院震怒,动用军事力量强行进入纳维区的议案一路上递到了列席议员的会议圆桌上。可惜那时候正值“人工智能疑似恶意误判事件”一周年,虚拟社区上舆论风波又起,他们被这分去了不少精力,同时也有深深的顾虑和忌惮——无论前因如何,先动手的人总是理亏的,更何况如今纳维区在民间的风头正劲,而人工智能和最高议院这些年的民间支持率逐年下滑,一旦对上,势必会引起全联盟的强烈反弹。再说,动用多少武装力量合适?纳维军区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如今那个遥远的星区上下仿佛铁桶一般,人和消息都只进不出,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个什么光景。
事情就一直拖到了今天。
“这事今年内是要有个解决办法。”钟晏道。
他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脸色平静,看不出是什么想法。思考了片刻,他吩咐道:”通知驾驶舱,立即动身返程。回复首都星的消息,就说我提案,将七年前搁浅的‘蝶’进入纳维计划再次启动。我强烈建议,今年结束之前,我们必须要打破僵局,进入纳维星区。具体等我回去圆桌会议上详谈。发吧。”
特伦因几乎惊住了,“这……先生,这好吗?纳维星区的事,您,您不避嫌吗?”
钟晏抬眼看着他,反问道:“避嫌?是因为纳维军区的总指挥官与我不和,他们怕我公报私仇呢,还是现在他是我的最佳婚配对象,怕我以权谋私?”
特伦因有点尴尬,犹豫着说:“我有听见那边的同事传过来一点风声,恐怕是……后者多一点。毕竟您这个身份,不好拒绝,议院那边……”
“想太多了。”钟晏垂眸道,“纳维的那位恨死我了,是一定会交五倍违约金也不愿意和我绑在一起的。这场婚事成不了,没有嫌可避,照我刚才说的发吧。”
费恩几乎是刚出那艘飞船的舰载监控可视范围,就迫不及待地拨通了艾德里安的通讯。
那边掐断了,费恩一边开车,一秒都没停地反复打过去,终于在第三次被接起来了。
艾德里安的声音传过来:“你最好有大事要说。我正在和联络官……”
“先别管联络官了!我的事绝对比他大!”费恩语速飞快地高声喊道,“你知道我刚才在钟晏的私人飞船上看见了什么人吗?昨天学校里跟我接头的,那个‘标本’的人!”
第十一章 聪明人
首都星,最高议院。
钟晏走进办公区,发现今天有人比他到得更早。
因特伦已经到了。他的桌子上,办公用虚拟屏开着,看样子已经在处理工作了,见钟晏进来,他站起来垂首恭敬道:“钟先生,早。”
“早。”钟晏吩咐道,“拜耳到了让他直接来找我。”
“是,先生。不过离上班时间还早……我是说,如果是什么不打紧的事,我可以先帮您的。”
钟晏正打开自己办公室门的动作停下了,回身看向因特伦。他的目光分明很平静,但因特伦没来由地心里一紧,但还不等他再说什么,就听钟晏道:“也行。你进来吧,帮我把我缺席会议记录整理出来。”
因特伦连忙应是,跟了进去。
列席议员的办公室内布置的是最高权限的监控,最高权限意味着,只有“蝶”能够看到,不会有任何人类能够窥探列席议员的办公室。
因特伦站在一边正等着钟晏打开虚拟屏给他传输会议文件,忽然道:“先生,昨天,后来拜耳先生问我,亚特总指挥官过来找您谈违约金的事,谈得怎么样了。”
“是吗。”钟晏看上去不太在意地问,“那么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告诉他,我不知道详情。”
“我是联系飞船方面的时候,虽然是你接的,但后来你也说了,你是暂时替代拜耳的工作。我似乎交代过,对外宣称是艾……纳维的人过来谈事。因特伦,拜耳是外人吗?”
成败在此一举了。因特伦垂首道:“拜耳先生曾经是亚特先生的第一助手,您接任了列席议员后,又在亚特先生的引荐下成了您的第一助手,亚特先生与您一向亲厚,拜耳先生当然不是外人。只是……要是知道您身体状况不佳,他一定会担心的,拜耳先生年龄毕竟大了,我想着您既然已经完全恢复了,就自作主张没有惊动他。”
钟晏没有对他这番话有任何反应,脸上古井无波,喜怒难辨,虚拟屏上弹出了文件传输成功的提示,但他没有开口叫因特伦出去。
“你很聪明。聪明人谁都喜欢,我也不例外。”钟晏没有看他,“但你太急了。从你进我的团队开始,你就显得很着急,你如此年轻,我不知道你在急什么。飞船上……那不是个好主意,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不希望发现第二次。”
因特伦的额角有一滴冷汗滑下去,“抱……抱歉……”
“没关系,我不是在指责你,只是个告诫。”钟晏打断他说,“如果你想要在这个地方继续向上努力,你办事需要更沉稳一些。”
因特伦猛地抬头道:“您是说……”
“明天开始每天早上过来我办公室报道。你说得对,拜耳毕竟年纪大了,是时候该有一个人替他分担些工作了。”
拜耳准点到达钟晏的私人办公区的时候,也同时带来了一个消息。
“亚特先生要见我?”钟晏问,“现在?我在上班时间。”
“下午晚些时候,针对纳维的会议就要开了,亚特先生希望能在那之前与您见面。”拜耳用一种通知的口吻道。
任谁都知道,这位第一助手,曾经给已经卸任的列席议员,斯达本·亚特当了几十年的第一助手,他比斯达本年轻不了几岁,可以说是被斯达本一手提拔上来的,亲的不能再亲的嫡系。
后来斯达本接到退休建议,他却还在工作,于是又当了新晋列席议员的第一助手,这几乎是坐实了外界关于“亚特族长一手扶持钟晏上位”的传言。
钟晏言语间对这位老助手也很尊重,他没再继续说什么,而是道:“好,我把手上的档案收尾,马上就来。”
亚特家的宅邸离最高议院不算太远。在寸土寸金的首都星,这个古老而受人尊敬的家族占据了一片面积大得令人咋舌的土地。
钟晏走在铺着昂贵地毯的走廊上。这条气派、宽大走廊的两侧挂着历任家主的肖像,不是虚拟全息投像,也不是电子平面图,是真正的实体画像,用华贵的雕金相框镶上,挂在两侧彰显家族的显赫尊荣。
这就是艾德里安向他描述过的“挂满死人的阴森森的走廊”。那时候他们两个都没有想过,多年后钟晏会如此频繁地造访艾德里安口中的“棺材屋”。
钟晏目不斜视,脚步从容地跟在管家身后。每一次他踏进亚特家的宅邸,脑子里总在盘旋着一个想法:这是艾德里安长大的地方。他正踏足的这片地毯,十七岁前的艾德里安想必踏足过无数次。那个门前的台阶,是艾德里安说过他摔了一跤的地方;上上任家主的相框一角有道划痕,是艾德里安七岁的时候和朋友打闹碰的……这里离艾德里安如此遥远,可是又如此近。
钟晏不知道这个想法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决定,但是接受亚特家族现任族长抛来的橄榄枝,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难做的决定。当时的他已经爬到最高议院正式高等议员的位置,但年龄尚轻,空有头脑和手腕,在这个讲究资历的地方,似乎是到顶了。而这个家族的财力雄厚,人脉通达,唯一的嫡系继承人远赴了纳维,看不到回来的希望,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家族内部蠢蠢欲动,最妙的是,他们有一个即将退位列席议员的现任族长。
“您请。”管家推开了会客厅的门,躬身道。
钟晏也微微躬身回礼,踏了进去。
斯达本自顾自喝了一口茶,才说:“坐。”
看他这副冷淡的做派,钟晏心里已经有数了,他道谢坐下,等着对方开口责问。
“我听说你提了重启’蝶’进驻纳维星区计划的议案。”斯达本放下杯子,他今年已经八十岁了,但依旧精神矍铄,板起脸的时候很有些威慑力。
当然,他也没什么时候不板着脸就是了。
“是。”钟晏道。
“哼!”斯达本放下杯子,“冲动!你有没有读过近几年的议会记录?七年前那个冲动的蠢货提这事,不做调查就先写计划!事情被媒体写的沸沸扬扬的,最后议案讨论了几个月都不能通过,议院被民众质疑嘲笑,这些事都忘了吗!纳维星区是什么地方?逃犯的庇护所!犯罪天堂!整顿要慢慢来,突然就要天降人工智能,那是要绝了他们的路!那里可都是亡命之徒,出了什么事你负责吗?”
“亚特先生,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听说已经有所整顿了,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不一样?!”斯达本更生气了,用拐杖重重地在地上一敲,“从全是杀人犯变成了满地反人工智能者?这两者有什么不一样的!后者更可恶,罪孽更重!再说,你听说,你听谁说?没人说得准纳维成什么样了!”
“其实,调查的话……虚拟社区上有不少纳维星区的居民晒照片和自己的生活的。”
“那都是假的!亏你当了这么多年议员,没有人工智能监管的地方,在虚拟社区上传出来的东西,能信吗?”
“您说得是。”钟晏恭顺道,“这正是我们的难点所在,因为我们无法掌握对方的真实情况,所以我才想了这么个主意。以‘蝶’进入纳维星区为幌子。”
“幌子?”
“现在那边的……那边的军部,把持了纳维星区,我们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足够震动对方高层的理由,把我们的人送进纳维。我认为,这就是一个足够震动对方高层的理由。”
斯达本的脸色缓和了很多,他道:“详细说说你的想法。”
纳维军区总部,情报处。
“二十四岁,名或者姓是因特伦的人,最高议院里确实有一个。因特伦·吉恩斯,这是图像。”
情报处的负责人把虚拟屏转向费恩和艾德里安,费恩只看了一眼就立即道:“没错,是他。”
“这位吉恩斯先生,在最高学府上学时积分排名很高,表现不俗,但一直没有明确的资料显示他倾向于哪一边,他平时亲近的教授也多是中立派。毕业典礼上,他接受‘蝶’的建议进入了首都星质检局,一年后进入首都星临星的分议院工作,在那里业绩亮眼,后来最高议院的……呃,”负责人尴尬地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艾德里安,改口道,“最高议院新晋了一个列席议员,这个……他,他年纪比较轻,组建班底的时候,挑了好几个下面议院的年轻人上来——估计怕年纪大的在他手下工作关系尴尬吧,总之,里面就有这个吉恩斯。总的来说,是个很幸运的人。”
“他在学校时有亲近的教授。”艾德里安若有所思道,“有具体名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