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请令,要走汾水河谷的小路,抄出西河郡去,刘央等反复规劝,此计悬危,陈安却异常执拗,反复固请——而且瞧那表情,听那话语,即便不得将令,他也要违令走这一遭,以期将功抵罪。刘央无奈之下,最终只得拣选五百精锐步卒,交付于他,并使负十日的口粮。但反复叮咛说:“若途中遇敌,千万退返,不可浪战啊!”
于是第二天一早,不等姚弋仲率部向山前堡垒发起突击,陈安就领着五百兵奔西边儿去了,午前来到山口,便即徒步而北。要说这条道儿,从前姚弋仲也曾在其中修堡防羯,所以前半程还是能够找到熟悉道路的向导的,至于接近西河郡的后半段,那就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啦。
其道南北百余里,但是沿着水势,曲折兜转,那就不少于一百五十里了。平地上步兵在没有太多辎重拖累,也不必防备敌人从侧翼发起袭击的前提下,走快点儿一日可七八十里,但逾山涉险,很多地方只能两人并排而过,速度就始终提不起来。陈安紧赶慢赶,头半天只入山二十多里,天就黑了——这种地形,他当然不敢打着火把赶夜路,只得原地和衣而卧——第二日一整个白昼,也才走了不到五十里而已。
可是第三天再上路后不久,迎面竟然撞见了两个平民百姓,士卒们本能地就执械冲将上去,吓得二人掉头就跑。可是狭道上根本就跑不快,行不多远,其中一人便即摔跌倒地,士卒趁机扑上去按住,剩下那人貌似不舍,只得转过身来,跪地求饶。
士卒们再一瞧这被按趴下的,竟然是名妇人,瞧上去也就二十多不到三十岁年纪,模样还算周正。
陈安闻报,好不容易从队伍正中偏前的位置挤了过来,此时士卒已将那两人全都按跪在地。陈安大咧咧地在山石上箕坐,厉声喝问道:“汝等是何处之人?经此小径,难道是想偷越边塞不成么?”
此时平阳属晋,而西河属赵,虽说各自都不承认对方政权,更没有边境条约,终究是不准许互相往来的。
二人中的男子,乃是那最先摔跌被擒的妇人的丈夫,急忙哆哆嗦嗦,拱手回复道:“小人等皆是介休晋民,陷身羯地,如今介休不可居,乃扶老携幼,南下投效王师,将军既是晋臣,还请勿杀我等……”
陈安一皱眉头,就问:“如何介休不可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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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石虎留下张熊守备山口,自率大军逾山而归西河后,便即率领数千骑兵,匆促北上晋阳。他让张貉统领主力部队,暂驻介休,更须在山北筑垒设防,一方面接应张熊,另方面也防备晋人突破了山南堡垒后,一路杀向山北。
考虑到粮草问题,允许张熊调动部分兵马,再自介休北上,到太原郡的南部去。太原之南,汾水流注过一大泽,名为九泽,方圆数十里,水量充沛,因而九泽周边,向来是土地肥沃、人口繁盛之处,晋时便设置多县,包括西河的介休、中阳、隰城,还有太原的平陶、邬县、中都、京城等,密密麻麻,星罗棋布,其中如中都和京城,两县相距不过十数里地而以,站立城头,都可遥遥对望……
所以当初张群就说了,九泽附近很富裕啊,即便历经兵燹,几座县城里还各有数百上千户人家,虽说府库空虚,难道百姓家中就一丁点儿余粮都欠奉么?有这些散民之食,大军自可于此间休整,以待太尉复定晋阳后归来。
就这么上下嘴皮轻松一碰,却给数万黎庶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张貉领兵才进介休,便下令夺占民宅,搜集食粮——因为实在是没吃的了,残余一些,不是留给了张熊,就是交给了石虎。他倒是特意关照一句,这是我家土地啊,你们做得别太过份,光抢粮食就成,轻易不要动刀杀人。然而抢夺百姓家中存粮,这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啊,又岂能不起冲突,而一旦起冲突,羯兵手里有刀有枪,自然会选择最简单干脆的应对方法……
就此家家遭难,户户喋血,介休令闻报大惊,匆忙跑来哀告张貉,结果才走半道儿上,就听说羯兵连县衙都给破了。介休令匆匆折回,只见内室被翻得一片狼藉,自家夫人倒卧在血泊之中,两名侍妾被掳去无踪……于是大哭一场,当即便悬梁自尽了。
羯兵也不以为意,归报张貉,说介休令贪污府库存粮,难以供应大军,故而畏罪自缢。一方面他们知道法不责众,以张貉的威望,更不可能因此严惩将士;另方面县令跟自己不是一个系统啊,文吏都归尚书管,顶头上司是续咸,但续咸不是造反了吗?那还会有谁来为县令鸣冤呢?
介休本是大县,所以一县之主能够名为“令”,但在石虎治下,已然日益凋零、残破了,县民不过数千,住在城里的更只有两百来户而已,又怎么够数万大军抢掠哪?张貉正待分兵他往,郭氏兄弟却直接撞上门来,要他把所抢到的粮食,先分给自家部曲食用。
郭氏背后站着石勒初起家“十八骑”之一的郭敖,又岂是盗贼出身的张貉可比?虽说郭敖原本也不过马贼而已……终究这先附之贼,跟后入伙的贼,绝对不可同日而语嘛。只为石虎不再信任郭氏,故此才命张貉暂统全军,但以张貉的威望,诸将多不心服,尤以郭氏为甚。
郭荣就说了,遵照太原王临行前的吩咐,咱们一至介休,稍稍歇脚,就必须立刻在山前筑垒,以防晋人击破张熊后北上。这个重任,我郭家军担下了,所以你得先把粮食分给我们,我们才好去修垒啊,空着肚子怎能做工?
张貉只好说,此事不敢有劳二位将军,故而这粮食么……一瞧郭荣、郭权几乎同时瞪眼,赶紧答道:“介休县小,能有多少存粮?我意邬县、中都等处必多,还请二位将军率部往驻,介休之事,我自承担便了。”
其实二郭怎么肯去修垒?不过以此为借口,好跟张貉分道扬镳罢了——谁耐烦听那贼徒的军令!于是得了允诺,二郭便即率部北上,前去蹂躏邬县,几乎如同蝗虫过境一般,将沿途村落抢掠一空,因县城不得进,故不餍足,继续开向中都城。
有了二郭为榜样,羯兵就此四分五裂,就连下将麻秋,也领着一千多人直奔了平陶县城。平陶距离介休将近百里之遥,因为他地位最低,所以才分得最远。当然啦,既然饿着肚子行军,自然路上过镇劫镇,见村屠村,麻秋绝不会手软。
数县百姓遭此横祸,被迫背井离乡,四散而逃,其中就有一对夫妇,因为相对熟悉汾水河谷的小路,干脆投向晋地而来,迎面就撞见了陈安所部。那男子禀报说,我原本也是平阳人氏,大概十二三年前,因为被胡贼凌逼,无奈而经此小路北逃,欲往依并州刘使君,结果在介休被家财主看上,招赘为婿,就此留了下来。
这家既号财主,原本也有几百亩地,还并了十多家佃户——据说家主本是刘琨旧部,因伤而退役的,有刺史撑腰,则在边远处夺占些土地、佃户,自不为难——但在刘琨丧败,羯军入境后,家主被活活气死,一双小夫妻难以再保守旧业,如今只剩下十来亩瘠田,并且得要亲自耕织求活了。
即便这样,终究还是逃不过家破人亡的厄运,他们虽然并不住在城内,羯军过境,亦不能免,存粮被抢掠一空,家中瘦骡被当场宰杀烹了,女主人也遭奸污,六岁大的儿子被羯兵放马活活踩杀……被迫无奈,才只得循原路逃向老家平阳。想来终究是晋朝治下,对待百姓不至于太苛吧?而且就羯军再度入境那架势来看,八成是吃了败仗了,则平阳郡内应该能够安定一段时日。
只要太平,就可望得活,乱世中人不如犬啊!
那男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连连磕头,乃至额上血出,陈安铜皮铁骨,就连心肠也是铁铸的,却根本毫无怜悯之意——他本是乱世军头,又不是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于是半中怒喝一声,打断那男子的喋喋不休,问他:“汝既熟悉道路,可肯为我向导么?”
那男子哀哀求免,陈安不禁冷笑一声,即命部曲:“那妇人既已为羯贼所污,反正贞操不保,便便宜汝等几个了——就在此处享用了,好抖擞精神,继续随我赶路。”
几名部曲得令,一边淫笑,一边就来撕扯那妇人。其夫慌了,再度磕头求饶,表示愿意充作向导——“唯请将军勿犯我妻。”陈安这才一摆手,命部曲们退下,然后用麻绳反绑着那对夫妇的双手,迫其当先领路。
这有了向导,行走起来果然略微快速一些,到第四日午后,终于出了山口。那男子转过头去对陈安说:“由此西行十五里,便是介休县城……”陈安问他:“大路何在?”男子道:“介休南向,即有大路,翻两道岭,可入平地,再三十里,又将翻山,直通平阳。”
陈安点点头,预判倘若羯军在山北再筑第二道防线,很可能就在男子所说的那两道山岭之上,或者南下三十里处。他打算先遣兵卒前往哨探,若其有垒,便攻克之,若其无垒,那就循路南下,去与主力前后夹击张熊。
正待下令,那对夫妇又再跪地哀告,请求宽放。陈安说好吧,解开绑绳,由他们去吧——但只可往南,若见往北,必然是去向羯贼告密,休怪我辣手无情。男子求恳道:“小人等身无粒米,这两日跟随将军,才得果腹,今向平阳,少说又须三五日,还望将军赏赐些干粮……”陈安一瞪眼:“我哪有余粮与汝?若怕饿杀,不如我给汝等一个痛快的吧!”即就腰间抽出刀来。
还是一名小校大着胆子,为那对夫妇求情,说:“大都督常训诫我等,不可虐民,不可滥杀,将军勿违大都督之教啊。左右不过男女二口数日之粮,便与他些又如何?”陈安本待不允,又一想,除了十几名部曲外,这五百人多数都是各军遴选出来的精锐,属大司马三军,不是我自家的私兵,或者故卒,若为了点儿小事忤逆将士之意,怕是以后的仗不好打……
于是收刀还鞘,冷哼道:“大都督要照管天下苍生,岂有闲空来管一家一户啊?罢了,汝等既想做好人,便自分些口粮与他便了。”
一些稍有同情心的士卒你一口,我一把的,零碎分了些干粮给那对夫妇,二人这才千恩万谢辞去不提。再说陈安遣士卒打探消息,未至天黑便得回报,说不仅山口无垒,就连介休城都是空的!
——张貉即便抢空了介休,也搜集不到千人以上的十日之粮,他又岂肯把其余各县都让给同袍啊?自然也早就走了,此时身在中阳城内——跟郭氏兄弟一东一西,各自离得远点儿比较好,免得相互瞧不顺眼,白置闲气。至于山后筑垒之事……吃的都还没有搞足,谁有力气做工啊?
张貉甚至还郁闷,给兄弟留的粮食太多了……太原王欲以空营牵绊晋人五日,复使张熊守山前堡垒十日,所以给他那五千人留下了将近二十天的粮食。如今想来,太原王快马去复夺晋阳,来回七八天撑死了,则留给兄弟十日之粮就足够啊,剩下那十天的,可以给我吃……
陈安得报,急忙率兵直扑介休县城,进城一瞧,空空荡荡,除了尸体啥都没有……然而城池却竟完好无损。于是关闭城门,分批登城护守,打算跟这儿休歇一晚,明日便自大路翻山,去兜抄张熊之后——大道南北不足百里,最多三日可至,我粮食还够吃的。可问题是,白得介休,我要不要留兵守备呢?
倘若留兵,不足五百人去打张熊五千兵,即便奇兵天降,前后夹击,也怕不大稳妥;倘若不留……夺城之功可不在小啊,就此放弃了怪可惜的……
可是第二天早晨起身,他就知道自己不必左右为难了,因为南方地平线上,已然络绎出现了晋家的旗帜……不,更准确点儿来说,是关中大司马三军的特殊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