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月真正是“匪过如梳,兵过如篦”,无论晋军还是胡军,军纪之差都在伯仲之间。故道虽然距离蒯城不远,但处于山谷之间,交通不便,讯息闭塞,小老百姓的,哪儿知道裴公是什么号令,大司马军是什么纪律啊?加上甄随性格使然,也不和颜悦色地劝慰,反倒一顿斥喝,吓得前来商谈的老头儿抱头鼠蹿而去。
城中居民聚在一处商议,有人说这支兵队人人雄壮,个个勇武,实在不可力抗,还是开城投降为好。也有人说,瞧这些当兵的人皆轻装,貌似后面也没有粮车跟着,必然是来抢粮食的,倘若放其进城,能把咱们打算过冬的种粮都给抢空喽……还是固守为宜。
又有人说,汝等氐羌倒是把羊马都拢进城里来了,我等晋人的田地却搬不走,都在城外,眼看就要开镰收割,若不开城,必被兵卒抢掠、践踏——还说什么种粮啊?
既无首领,自然商议不出一个结果来,城门就继续关着,迟迟不作答复。甄随大怒,撇下辛攀,直接领兵就扑过去了。
也无攻城器械,就临时砍了几棵树,扎成梯子,援壁而登。要说他这回领来着的确实都是军中精锐,说不上力敌万夫,也都是一时之勇健,城内居民哪里抵御得住?数十名青壮急来守城,但是弓又软、矛又钝,结果转瞬之间,就被“劫火营”卒攻上了城头。先登者当即挥刀砍翻一人,余者发一声喊,瞬间崩散。
甄随进城后,下令挨家挨户搜索,把老百姓全都赶了出来,间中敢有反抗的,全都膏了兵卒的屠刀。辛攀劝说道:“明公严令,不得伤害晋人,将军不可屠城啊……”甄随瞥他一眼,问道:“晋人不伤,戎人便可杀了么?”辛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明公有言,无论晋戎,但从王化,便不可妄加刀兵……”甄随一瞪眼:“彼等不肯开城迎我,反要我军绕城而过,这算是遵从王化么?”
辛攀无言以对,只好一甩袖子,说随便你吧,我不管了——反正我也管不了你。
裴该军令甚严,但法律条文不可能落实到每桩具体事件上,只要有心,总有空隙可钻。就理论上来说,妇孺不论,城中青壮敢于执械抗拒王师,全都有罪,即便不杀,也应该押去矿上做苦力。不过甄随跟随裴该既久,深知这位大司马的底线在哪儿,他也就是嘴上说说,还真不敢找借口肆意杀戮。
再者说了,看这些居民个个破衣烂衫的,也就不久前跑来商谈的那老头儿穿着略微整洁一些,城内大搜,就没多少粮食——尚未收获之故——金银首饰更是寥寥无几,你屠这种破城,有意思吗?
于是宰杀氐羌的牲畜,饱餐一顿,把城内居民全都绑缚起来,留下十名健卒看押,要他们等胡焱率后军跟上来,便将这些百姓全都逼迁到蒯城去。甄随也不守城,带上十日之粮,翌日一早,便即扯着辛攀出城西行,直向河池。
从故道到河池,将近三百里地,就没有什么象样的道路,只是在山谷间有溪水冲刷出一些羊肠小道来,等若兽径。甄随干脆把坐骑也撇了,卷起裤腿,缘溪而行,他麾下那些士卒纷纷仿效,个个行走如飞,就仿佛是在官道上行军一般。
唯独苦了辛攀,他是大户子弟、士人出身,啥时候走过这种路啊……且平生若有远行,即便无马,也总能找匹驴、骡来代步。辛怀远很快就呼哧带喘地落在了后头,甄随连声催促,说你是向导,应该走前面啊,赶紧追上来吧。
辛攀摇头道:“我实实是走不动了……此间道路,攀也未曾走过,何言向导?将军还是先行,容我暂归故道吧。”
甄随突然间大笑起来,说:“倒是我高瞧了辛从事了,早知如此,便当在故道城内寻一个向导来。”下令原地暂歇,派几名士兵折回去找向导。
故道城内,倒确实有人走小路去过河池,不多时被押了来,队伍这才继续上路。不过甄随也不肯放辛攀回去,命令几名健卒轮流背负,强带着他一起走。
但是这样道路,就算再习惯于山地行军的队伍也走不快,辛攀曾经说“每日最多行二十里,十五日才能抵达河池”,甄随还腹诽过,如今看来,道路曲折往复,每天三十多里也已经是极限了……他向老天爷祈祷,希望杨坚头可以多守几天,熬到自己赶到——可千万别我辛辛苦苦抵达河池,却只能见到他的首级啊!
甄随越走就越是懊悔,因为这种兽道压根儿就不是军队该走的,倘若不及下平,杨坚头就败,而杨飞龙领兵来战,到时候自己以寡击众,且阵势都排不开,再勇又能济得甚事?或许只能分散奔逃了,他倒是不担心自己跑不掉,但实在有损本将军的威名啊!
再者说了,口粮只够十日——主要是故道百姓甚穷,再多也搜不出来——你往回逃这些天,就只好临时狩猎,甚至摘取野果充饥,若是撞见什么盗匪,哪怕是氐羌猎户,我堂堂甄将军都未必逃得回去!
实在是托大了呀……
可惜世事就是如此,你越担心什么,什么事情便越可能发生,当距离河池城还有一日半行程的时候,突然就迎面撞见了杨坚头的败兵……
杨坚头在亡父留下的部族中,并不敷众望,论起战阵之能又远不如杨难敌,加上河池弹丸之地,城小堞低,根本就守不住。在原本的历史上,兄弟二人倒是对峙了相当长时间,直到五年后,刘曜自关中上陇,亲自率兵攻打杨难敌,杨坚头还曾不念旧恶,将兵相助过。
当时诸氐、羌皆降,杨难敌无奈之下,只得归顺了刘曜,但旋即陈安在陇上竖起反旗,他也起而呼应,等到陈安被杀,杨氏兄弟大恐,相携南逃汉中,借了成汉兵马,才得以在数年之后复夺仇池。
不过在这条时间线上,因为杨次率军来助,故而杨难敌主动对兄弟发起了猛攻,杨坚头不敌,部属星散,最终只带着家眷、亲信三十多人遁入东山,打算从小路跑去故道。等到见了甄随,杨坚头不禁放声大哭,说:“将军来何迟也!”
甄随心说还迟?换一个人,估计这会儿连故道城都还没进呢。当即斥喝道:“胜败兵家常事,何必如此脓包相?汝既愿归顺大都督,有大都督撑腰,还怕不能杀回老家去,做掉乃兄么?!”
他见前面有一座高山,便即扯着杨坚头和辛攀登山而望,只见山岭之间,一片沉寂,侧耳倾听,只有鸟鸣兽语。甄随就问了:“汝兄未曾遣兵来追么?”
杨坚头说当然会追啊,只是我跑得快,把追兵给甩了,估计他们找不见我的踪迹,已然尽数撤回河池去啦。
甄随揉着下巴沉吟,旁边儿辛攀道:“既已救得杨将军,不如就此退归故道去吧。”甄随一撇嘴:“汝何其之怯也!”一指山下:“杨难敌不再来追,则必不知我已到了此处,恐是正与杨次在河池城中摆宴庆功呢吧。我若趁机挥师急进,出其意料之外,必大有胜算!”
辛攀苦笑道:“若本军皆至,自然可以施此奇袭之谋,但如今将军只率三百人来此,敌军不下万数,众寡悬殊,岂有胜理啊?”
甄随摇摇头:“兵行至此,不可行也只得行了……”转头望向辛攀,问他:“所携粮秣将尽,杨坚头身边也无多少,汝说回故道去,如何回得了?”
杨坚头是仓促逃离的河池,身边自然不可能携带大批粮秣,非但如此,他路上连几个走得慢的小妾,甚至于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儿子都给扔了。不过习惯使然,他倒是带上了不少的金珠——方便携带嘛——甄随见了直咬牙,直接把杨坚头当饭吃了的心都有。
辛攀听他所言,不由得啧了一下嘴,心说这还不是你的失策吗?我当时也曾反复规劝,应该在故道城内多呆几天,等后军来合再行动,你就是不肯听啊……然而职责所在,只好再次劝说,请甄随切勿一错再错为好。
甄随道:“人非圣贤,孰能无错?我错了又如何,难道就此认输不成么?”伸手一指山下:“如今只有去博一把,要么输个干干净净,也省得考虑该如何折返故道去,要么彻底翻盘!”随即就说辛从事你要是胆怯,就不必去了,跟这儿保护着杨坚头的家眷吧。
于是留下数名兵卒护卫辛攀,自己硬扯着杨坚头,及其亲信部曲,匆匆下山而去,继续朝河池挺进。翌日晚间,他们摸黑就来到了城墙边。
大司马军中因为特别注意了营养的摄取,夜盲症比例并不高——甚至要强过了绝大多数游牧部落——而甄随这回带出来的更都是自家精锐,人人惯行夜路。杨坚头部下倒有不少跟不上他们的步伐,于路就都给撇了。
杨坚头指点城上,说哪里哪里,前数日守城时为敌军所破,城堞塌了一角,比较方便攀爬。甄随便即领兵悄悄地靠近,一声令下,士卒各抛加了铁爪的挠钩,纷纷踊跃而登。
城守兵毫无防备,又当夜半,直接蜷缩在堞后打瞌睡的都有不少,当即就被甄随等人顺利攀上城去,砍翻数人,又冲入城中。甄随命士卒到处放火,并且高呼:“小杨将军请了朝廷官军来,十万天兵,已到河池!”“武卫将军甄随来此,专取杨难敌首级!”
杨难敌倒是还没有睡,正在与杨次秉烛商议,下一步该当如何行动。按照杨难敌的意思,既然已经打跑了兄弟,我就该折返下辩去啦,然后前往仇池,去正式继承老爹的王位……杨次劝他应当继续东进,拿下故道,以防堵可能杀过来的官军。
正在商议,忽听城中喧嚣声起,出门一望,火光冲天,二杨不禁大惊失色。急忙召集部属,只是仓促间一团混乱,如何聚得起来?杨难敌无奈之下,只得跳上马,一口气冲出城外,落荒而逃。杨次的动作慢了一拍,结果还没逃到城门口,就被甄随迎面给堵住了。
甄随一见这人身着锦衣,头戴小冠,不禁大喜,呼叫道:“汝便是杨难敌么?甄随在此,还不速速下马就缚,更待何时?!”嘴里这么说,手上也不停,拧矛便刺。杨次听到甄随之名,吓得腿都软了,矛头还没近身,他就先一个哆嗦,滚鞍翻落,随即跪地求饶道:“我是鹰扬将军杨次,还请甄将军饶命啊!”
甄随当即手腕一拧,改刺为劈,一矛杆便将杨次拍翻在地,喝令士卒将其绑了。
河池城中居民,多数本为杨坚头的族人,此前城破,无奈而暂归杨难敌,如今听说坚头老爷领着官军杀回来,便即各执器械出门,相助甄随他们赶杀杨难敌之兵。从半夜一直杀到黎明时分,终于底定了胜局。
再说杨难敌,一口气跑出十多里地去,见并无追兵赶来,这才勒停坐骑。等天明后收拢败兵,十停里竟然折了三停——当然啦,被杀、被俘的其实不多,大多数是黑夜中跑散了——而且遍寻不见杨次的踪影。随即有士卒禀报,说我瞧见杨次将军被官兵所俘,杨难敌当场便老实不客气,将数千秦州败兵尽数吞并了。
然后派人潜入河池去打探消息,这才知道,官军来救杨坚头是真的,猛将甄随亲至也是真的,但入城的也就两三百人而已……杨难敌大怒,当即指挥大军返身杀回。
这时候甄随正在督促着杨坚头重新招募兵马,并且搜杀奸细、修缮城防,闻听敌讯,上城一看,地平线上乌压压的全都是人,旌旗招展,几乎不下万众。他知道靠自己手下这不足三百人,是很难守得住这座小城的,而杨坚头所部晋、氐又都派不上多大用场。于是干脆下令打开西门,自己寻了一匹马,立马门前,横矛大叫道:“老爷便是甄随,国家拜为武卫将军!素闻杨难敌乃氐中健者,可敢来决一生死吗?!”
杨难敌不禁苦笑道:“不意我浴血百战,竟然一时不察,败于此莽夫之手!”根本不理会甄随的挑战,直接领着大军就冲杀过来了。
甄随被迫退返城中,组织防守事宜,同时在城内大搜粮秣,做好了一旦城破,好循原路逃归故道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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