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芬想要换马,裴该通过荀崧的来信,对此已经心知肚明了,然而……谁允许你换马的?我要的是你换个主人翁!
如今我挟败胡之势,自可率兵入京,一举而铲除麴、索,然后你梁司徒光口头表思一下,到时候装模作样呼应一回,就打算仍然留居三公高位,这算盘打得可真精啊!相信若是长安城下战事不协,你肯定就把我给卖了,转过头去仍然傍着索巨秀!
想做政坛不倒翁?世上哪有如此惠而不费之事?
因此裴该才派王贡前来,向梁芬致意,咱们分工合作,麴允我来解决,索綝你来解决。
梁芬压根儿就没料到这一招,不禁面色大变。他品味王贡话中之意,啥叫“玉石俱焚”?若等裴该真的率兵杀入长安,你就假模假式呼应一下,顶多送点儿情报,那也算功劳?少不得要把你当作索綝一党,同日除去!
不禁梁芬闻言大惊,就连旁边儿一直不开口的荀崧也慌了,忙问王贡:“此真吾婿之意乎?”王贡朝他一拱手:“荀公若不肯居于危城之中,可即潜出长安,裴公当于营内扫榻相迎。”你放心,没你什么事儿。
转过头来,又再逼视梁芬,对他说:“实不相瞒,前闻刘曜丧败,刘粲乃密遣使至大荔,说欲以雍王之位,以加裴公。”
其实这话完全是王贡的临时编造。刘粲前不久终于说服了他爹刘聪,册封他为皇太子,这阵子正忙着搞仪式更进一步呢,根本没空管刘曜如何,冯翊如何——不过想来一旦刘粲反应过来,是很可能做出这类似表态的。王贡觉得应该再下一剂猛药,否则怕梁芬这老滑头不肯就范。
言下之意,你别以为没你的帮助,裴该并无大义名分,害怕人心不附,就不敢发兵来攻了,大不了我们一转身就去投靠了胡汉政权,到时候兵临长安城下,且问你怕不怕了?
倘若裴该听闻此语,必然一口唾沫啐去王贡脸上,然后命人将其推出斩首。但王贡本人跟这年月大多数士人一样,是并不执著于华夷之辨的,他本人又曾多次叛变,对于这种话都不用过脑子,自然脱口而出——完了还觉得真是神来之笔呢。
这话果然把梁芬给吓着了,不禁身子略略朝后一挫,嗫嚅了半晌,还数次眼角往身后的屏风瞥——如今该当如何应对,李仲思你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吗?然而李容并不发一语——没有梁芬首肯,他怎么敢突然间冒出来插话?
梁芬思前想后,最终只得砌词推诿说:“吾……吾实无此能也……长安兵权,都在索大将军手中……”
王贡微微而笑:“长安羸弱之卒,有何可虑?司徒公久柱朝堂,不会毫无措置吧?想后汉之外戚,如窦宪、邓骘、梁冀、窦武、何进等,当日何等的权势熏天,禁军皆在掌握,然终不免于身首异处……”
梁芬怫然道:“卿以我为阉宦乎?”
王贡道:“司徒公之能,难道还不如阉宦么?!然我知梁公所虑,唯在‘凉州大马’,若使其不肯驰骋,试问可能成事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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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贡并没有逼着梁芬立刻表态,在荀崧看来,那是给梁芬留下了足够的考虑时间——反正就算要动手,也不急于一时啊。然而梁芬却心知肚明:王子赐的意思,我就当你已经表过态啦,反正大势所趋,从不从的,并不由你说了算!
等到荀崧、王贡二人辞去后,李容才从屏风后面步将出来,但他分明也受惊不小,脸泛潮红,脚步竟然有些踉跄。不过这时候,梁芬倒是已经重新镇静了下来,还问李容,你要不要先洗把脸,喝口水,稳定一下心情啊?
李容哪有心思洗脸、喝水?只是低声问梁芬:“我等当如何处?难道司徒就此应允了那……王贡所请不成么?”
梁芬苦笑道:“不如此,又能如何……”随即长叹一声:“我还是小觑了裴文约,以为自己能够制约于他……英雄每出少年,今日才知,我辈确实是老矣……”
李容道:“裴文约分明是欲执国政,却不愿担政变之名,且欲司徒为其铤而走险……不想此人心机如此之深!”
梁芬摇摇头:“未必是裴文约本意,然其势既雄,自多智谋之士依附,而他肯从人言,行此诡谲之策,亦见非索綝辈可比……”索綝你要是肯听人劝,肯定不会是今天这种局面啊,别的不说,你若是更尊重我一点儿,多听听我的建言,我肯定也舍不得抛弃你不是?
李容试探着问道:“何不绝之?”
梁芬喟叹一声:“彼既已知我心意,则不能绝。今我从其欲,裴文约可入长安,我不从其欲,彼亦必入长安,唯事稍难耳。事既稍难,则必怨怼于我,休说三公之位,我即欲保首级而不能矣……”
“可将王贡之言通知索大将军……”
梁芬摇摇头:“索巨秀之为人,多疑而忌刻,便我卖王贡,彼仍会怀疑我与裴文约暗通……如此是徒恶了裴,而仍不得索之喜。形势迫人,恐怕难有两全之策了……”
李容突然间忿然作色道:“那王贡竟以降胡为要挟,若果为裴文约之意,则裴某亦非忠悃之臣,反不如索、麴!难道司徒要相助这等人不成么?”
梁芬瞥了他一眼,心说你也别跟我这儿假装忠臣,你跟我那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吗?口中却说:“此诡言也,不可尽信。自来无外姓而可封王者,胡我皆然……”
晋朝的爵位,唯同姓宗室始可封郡县王,异姓最高也就开国郡公;胡汉基本上照抄了晋的官爵体系,同样是异姓不王。刘曜因为是刘渊族子,并且很早就收为养子,才能受封始安王——是郡王,如今刘粲封他雍王,乃为一州之主,算是特殊情况下被迫破例,给予体制外的额外颁赐。
外姓之人,如王弥封齐公(等同郡公),王彰封定襄郡公,石勒封汲郡公,后改赵公(赵郡公),等等。就算赐铁弗乌路孤姓刘(刘虎),等同宗室,却也不过封了他一个楼烦县公而已。在原本的历史上,首先打破这一旧律的是石勒,刘曜酬其平定靳准之功,加封他为赵王,而在这条时间线上,具体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却尚无此等先例。
所以王贡说,刘粲打算把刘曜头上的雍王头衔转交给裴该,是既打破了异姓不王的铁律,且又将裴该置于胡汉同姓诸王之上,这怎么可能!对此梁芬根本就不带信的。
然而李容却说:“便无此迹,恐亦有此心啊。”空穴来风,不为无因,王贡既然敢拿这事儿来要挟我等,就证明裴该多半也有叛晋向胡之意了。
梁芬苦笑道:“是又如何?因索巨秀而叛去者,不知凡几,我等不欲此事成真,则唯有应了王贡所请——若能摧破刘曜之数万精兵,断然从胡而南下,则长安城必不可保,恐天子亦有再度北狝之难!”
李容的脸色倒已经恢复了正常,他故意挑起这个话头,其实是心中已有筹措,当即建议梁芬:“此人既有此心,司徒亦不可不防。末吏之意,可密告之祖司州,且使其率部入都,以平衡裴文约之势。”
梁芬眼珠一转,当即首肯:“此计大好。前荀景猷请加祖士稚重号将军,而索巨秀不允,今可假称乃裴文约所阻,则二人必生龃龉。待祖某入京,我从中折冲,或可保得朝廷安泰……只是王贡所言罢去索巨秀之事,又当如何处啊?”
召祖逖来长安,是想让他分薄裴该的势力,前提是裴该已代或即将代索綝执政——否则就等于不允王贡所请,真说不定裴该就自己率兵入长安来硬抢,甚至于投胡去啦。可是要怎么才能达成这前一步呢?
“即便王贡果能说得凉州骑兵背索从裴,我手上一兵一卒也无,恐怕难以措置啊。”
李容沉吟少顷,回答道:“末吏从弟李杰,今在小城为督,或可与其商议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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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殷峤秘密进入长安城的,并不仅仅王贡一个人。
且说这一日的黄昏时分,王贡假充荀崧的从人,跟随着进了梁府,与此同时,骠骑大将军督护罗尧策马离开小城,进入长安本城之中。他所率两千凉州骑兵虽然被索綝赋予镇守小城——也即宫城——的重任,但宫城不但狭窄逼仄,而且除天子、百官外,几乎一无所有,故此将吏们往往都将家室安在本城。罗尧离家千里,数年外戍,寂寞难耐,就也新置了一个家,将掳来的一名侍妾安置于其中,按例每三天必要前往留宿。
然而可惜的是,一年多时间过去了,侍妾每承雨露,却偏偏不见有怀孕的迹象,这使罗尧颇感烦闷。他在凉州也有家,有正室,但无子嗣,眼见国家残破,战事绵延不绝,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返乡,则与妻子生儿育女的希望相当渺茫,倘若连侍妾都无所出……要不然再去搞个第三房试试?
只是这长安城内外,适龄的女性实在太少啦。
正在马上沉吟,是不是找个医者给自己和侍妾开点儿补药?可惜军中多有外科大夫,却没谁懂得儿科和妇科……忽然耳畔隐约听到有人呼唤:“阿舅!”
罗尧愣了一下,随即悚然而惊,急忙转头望去。只见一名男子三两步奔到他的马前,作揖道:“原来阿舅在此,终于被我寻见了。”
罗尧上下打量那男子,容貌相当陌生,便即犹疑地问道:“汝是……”那男子指着自己的鼻子:“阿舅难道不识得甥儿了么?也是,阿舅离开宣威已忽忽数年,那时甥儿尚未冠礼,还是个童子,想必相貌已然大异。我是赵家的阿大,家祖母与阿舅娘亲本是姨表姊妹所生……”
罗尧心说这算什么狗屁关系啊?假装恍然大悟道:“原来是阿大汝啊,汝因何而到长安来?”
那赵阿大朝罗尧使个眼色:“此处不是说话所在,阿舅可随我来,有位故人,也欲引见于阿舅。”
罗尧便命从者先归,他自己跟着赵阿大,东拐西绕,来到一条小巷之内。赵阿大敲响了小巷尽头一扇破旧的木门,有人开门来看,当即便将二人放了进去。罗尧进院下马,就见一个身量极高之人端立在堂口,见了面笑着拱拱手:“罗贤弟果是信人。”
罗尧急趋两步,还礼道:“北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