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曜刘永明,虽然是屠各贵族,但却少读诗书,六经皆通,文辞优美,一笔草书称雄当世比裴该要强得多了。年方弱冠,刘曜游学洛阳,不慎犯法,遭到通缉,他为曹恂等人所救,一口气逃去了朝鲜。遇赦而归后,自以为形容俊伟,恐将不容于世,于是隐居在管涔山中,每日只是读书、弹琴为乐。差不多二十五岁之前,除了体格好,勤练武以外,刘曜就跟个普通书生没啥区别。
所以他才说,我本来也是书生啊,岂能以“书生”二字轻人?然后又道:“即汉光武原,亦不过书生耳,二十九岁战于昆阳,三十一岁而为天子……且此前皇太弟来说,彼在阴沟水畔为徐州军所破;近日又有败卒具言偃师之战,云徐州之强,无人可当。则能御此强兵的书生,我又岂敢轻觑呢?”
曹恂说既然这样,皇太弟咱们虽然已然送回去了,刘丹和陈元达见在军中,何不召他们过来,详细询问一下裴该和徐州军的情况呢?
刘曜点头,便即召见刘、陈二人。陈元达不怎么明白军事,不敢开口,刘丹则说:“阴沟水之战,徐州军不过二千余人,而能拮抗我数万大军竟日,此非将之能也,实在士卒精锐……”
他说自己所遭遇到的徐州军的素质,足以与屠各本族精锐相当,唯一的弱点是欠缺骑兵“闻裴该军中有厉风、武林、劫火、蓬山四营,昔日于阴沟水畔逆我者,武林营也。乃有传语:‘徐州有一熊,虏过不敢凌;徐州有一陆,虏见军必覆!’则其督将为熊某,副将陆某可知也……”
还有后来生擒刘丹养子刘光,勇夺成皋关的,据称乃“劫火营”督甄某,刘丹说了,大王你要当心这三个人,还有所谓的江南名将陶侃陶士行。
估算起来,徐州四营中,“武林营”排名第二,那么排第一的“厉风营”,素质应该不会比“武林营”差,则徐州精锐,起码得有四五千;“劫火营”既由猛将甄某为督,也不应当轻视。至于徐州军其他各部,以及据说新近招揽的郭默等人,是否能打,我就不清楚啦。
刘曜笑笑:“郭默我打过交道,也非易与之辈。”随即拍了拍自己的膝盖,说这是个劲敌啊,相国等人都以为此番晋师北伐,只有祖逖的豫州军能打,而徐州军几可不论,相信是中了敌人的奸计。且如今祖逖就在河南、弘农,若自华阴渡过渭水,急行军的话,也就十日,可抵冯翊刘曜是真没信心一举而击败豫、徐联军。
至于万年的麴允、长安的索,以及关中其他各郡国兵马,刘曜还真是没放在心上。
曹恂建议说:“既然徐州军乃是劲敌,则应暂避蒲津、夏阳,而自采桑津西渡,以免为敌半道而击……”
刘丹摇头道:“虽是劲敌,终究远来,立足未稳,且以裴文约之家世,而不留镇长安,却北向二郡,分明为索、梁芬所排挤,士气未必旺盛。今当趁其营垒未全、城邑未固,急渡河而西,倘若迁延时日,恐怕就真不可制了。”
刘曜颔首道:“公所言是也。”
刘丹又说:“还当上奏天子,请大单于再伐河南,若能牵绊住豫州军,则徐州军再勇,终究不足三万之众,大王只要用兵谨慎,不中其计,获胜可期。若求稳妥,可再遣使虚除权渠,卑辞厚币,请彼发兵……”
旁边儿陈元达终于得着插嘴的机会了,当即一拱手:“元达负罪之身,得大王相救,无以为报,愿出使氐、羌,说权渠来降。”
刘曜摆摆手:“我曾与权渠交锋,其兵甚锐,其子伊余勇不可当,若想靠口舌之利说降之,恐怕难若登天。唯赍财货,使其发兵相助可也此事便托付元达了。”
计议已定,刘曜便命大将刘岳为先锋,打算强渡夏阳津,然后趁着裴该立足未稳之际,南下直取大荔。
那边裴该才到下,就听说了胡军杀来的消息,急忙与裴嶷商议。裴嶷叹息道:“故昔日文约言北取二郡,我便虑其悬危,今果然也……”不过马后炮不宜多放,点到即可,那么应对目前的局势,又该怎么做呢?
“今各城邑初下,渡口尚未筑垒严守,恐怕难阻胡军西渡。应当召还各部,护守大荔,恃此一城之坚,以与刘曜作长期周旋。再行文河南,请祖士稚发一旅之师相助……”
裴该皱眉道:“我因与祖士稚合,所得战绩,人皆云是豫州之功……本欲倚靠自身之力,于此败胡,不想还要麻烦祖某……”不过形势如此,却也无法可想“然若刘粲再南渡河,恐怕祖士稚无力救我吧?”
裴嶷说这倒不用担心:“刘粲初平乱事,则若刘曜不远行,他又焉敢再离平阳?若止遣别军来,以祖豫……司州之能,退之必矣。”祖逖应该有余力来支援咱们的
“且当请麴忠克亦率师来援……”
裴该望了裴嶷一眼,点头会意估摸着麴允是必定不肯发兵救援的,那将来咱们收拾他就有借口啦。
裴嶷继续说道:“我军虽精锐,终究数量不足,今当急料民为兵即此渭北屯垦者,其中不少为旧日坞堡民卒,可加整训,以备来日之用。”既然打算跟刘曜打长期战,那么兵源的补充就很必要啦,不可能从徐州现拉人过来啊,也只能在当地募兵了。
裴该点头说有理,便即命人召唤殷峤过来。
殷峤是河内人,本为郭默参军,前不久被裴该收入幕中为从事,而以亲信裴度往监“雷霆营”。接触时间虽然不长,裴该却发现这个殷峤为人忠厚,做事也很谨慎、细致怪不得能为郭默所重呢,两人的性格完全互补而且对于军中事务非常稔熟。因此在渭北屯丁中募兵之事,他就交给殷峤去干了。
至于裴侍中自己,在此暂歇一晚,明天一大早就要赶紧返回大荔去组织防守。
裴该仔细关照了一番,殷峤得令,不敢怠慢,急忙前往屯所,把所有男丁都召集起来老弱妇孺就不必见了乌央央的足有七八千人。殷峤登高而呼:“汝等身为晋人,胡来即降,尚可说天性怯懦,且不读书,无忠悃之心,唯求苟活而已;然王师既至,不肯箪食壶浆而迎,反而据垒抗拒,罪在不赦!
“只是首恶皆已伏法,汝等不过协从而已,裴公有好生之德,今予汝等重生的机会。凡能执械而斗,能开弓射箭者,皆可应募从军,阵前杀胡,以赎罪愆。有一技之长,或能斫木,或能制器者,幕府也可召募之,为大军整备甲仗、器械。余者安心在此垦殖,期以三岁,无抗拒事、怠工事,乃可放其返乡,且予汝等田地,安为良民。
“汝等可肯从么?!”
这票人都是被徐州军攻破坞堡,强掳来的,曾见徐州军精锐、凶狠,不在胡兵之下,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当然说啥就是啥啦,有几个还敢顽抗到底?敢顽抗的其实在路上就已经被砍得差不多了……当即齐声应诺,有愿意当兵的,有愿意做工的,绝大多数则表态会在这儿好好地种地。
只要给我们饭吃,且让我们能够养活家中老小就行啦。
殷峤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正待步下高台后面具体事务,有更低一级的佐吏去实际操办突然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人,来至台前,朝他一拱手,说:“我是儒生,不识甲仗,且不会做工,不亲稼穑,唯于简牍间有一日之长,还请长官开释,允我效力。”
殷峤上下打量此人,就见他约摸三十多岁年纪,五官清秀,相貌堂堂,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长袍,倒确实不象是个普通百姓。于是便在台边弯下腰来,探问道:“汝何人耶?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因何被擒?”
那人回答道:“小人即冯翊大荔人,姓游名遐,草字子远。曾举孝廉,唯世乱而不得仕。前此因为得罪了冯翊梁守,为其构陷,下于狱中……”
游姓先祖为春秋时代郑穆公之子公子偃,字子游,乃以先辈之字为氏,从汉代就居于左冯翊,为郡中大姓。所谓“麴与游,牛羊不到头……”的金城游氏,其实只是冯翊游氏的分支而已,不过如今分支繁盛,主支反倒衰败了。
这个游遐就是冯翊游氏族人,少有高名,据他自己说,十五岁的时候前往洛阳游学,拜见过宰执张华,张华与之交谈后甚奇,夸赞说:“此儿雅洁洪方,精公才也。”当然啦,张华如今骨头都烂了,必然不能够站出来作证。
然后二十出头,游遐就被举为孝廉。孝廉本是汉代儒者的主要出仕之阶,不过这年月仅仅只留虚名而已,孝廉出身未必就能当官,再加上世道越来越乱,游遐也就逐渐淡漠了出仕的念头,只管在家乡照顾家族产业,平素以读书、写字为乐。
前几年梁肃担任冯翊郡守,贪图游氏的产业,想要榨出点儿财货来,却为游遐所阻,一怒之下,便遣人诬告游遐与盗贼相勾结,将其下于狱中。其后不久,刘曜率大军来攻,北部各县逐一陷落,梁肃慌了,胡军游骑才刚出现在大荔近郊,他就主动弃守而逃。于是趁着大荔城内官吏尽散,而胡汉大军还没有抵达的机会,游氏族人劫了大牢,把已经被拷打得只剩半条命的游遐救了出来,暂时安置在城外某坞堡中静养。
然而游遐的伤才刚养好,裴该又率大军北上,一路神挡杀神,那家坞堡主因为不甘心彻底交出权柄,略略抵抗了一番,就被徐州军半日间攻破壁垒,屠其全家丁男。坞堡中的兵卒、仆佣、农夫,老弱妇孺,以及游遐这种寄居者,全都被一绳所系,押送到了渭北来。
游遐先是瞧着徐州军没有屠堡的意思,自己性命得全,不禁大舒了一口气;继而瞧他们的举动,貌似是想在渭北屯田……完蛋了,我根本就不会种地啊,而且别看身量高,其实力气小,也扛不动什么锄头、耒耜。对于有用之人,不肯不分良莠,一概杀却,裴侍中这就算很仁慈了吧,那么对于无用之人,还怎么可能客气?行见自己的未来将是一片灰暗哪!
再者说了,就算裴侍中是仁人,自己又见不着他,管理自己的那些徐州兵、吏,可是个个目露凶光,可怕得很哪!
游遐筹谋对策,连续几天都没能睡好觉,天幸今天有位从事过来,安抚人心,并且要募兵、召工,于是游遐便即凑近前去他力气虽小,胆子却是大的,否则当日也不敢硬顶一郡之守的梁肃了开口自荐,说我是读书人,你把我放在军中,或者屯营中都无用,但我能够写写算算,希望能尽此所长,勉强养活自己。
殷峤本人出身不高,也就比郭默强点儿有限,但他饱读诗书,所以对读书人也天然抱有好感都是同类嘛再加上听说这位还举过孝廉,自然不敢怠慢,当即就说了:“既是儒生,如何没在蓬蒿之中?汝可随我来,若果有所长,并非虚语,自当将汝荐于裴公。”他知道裴该幕中正缺人呢,普通吏员一个都得当俩使,对于他这种有点儿能力的,肩上的胆子比寻常州郡重了三倍还不止,同样亟欲寻人分担。
于是便领着游遐返回县署,与之相谈,不禁大喜,赶紧连夜跑去拜见裴该因为裴侍中向来睡得晚,殷峤虽然入幕时日不久,也已经很清楚了说有这么这么一个人,我测试了一下,经史娴熟、文辞优雅、书法精良,而且他还是本地名门出身,少小游学,对于地理、人情也有丰富的见识,才堪大用。
裴该一开始并没怎么在意经史娴熟、文辞优雅、书法精良又如何?我幕中虽然缺人,但这种刀笔小吏从来就不难找啊等听说对于周边地理比较熟悉,他才自然而然地坐直了身体,想一想,追问道:“卿言此人,姓甚名谁?”
殷峤重复了一遍:“姓游名遐,字子远。”
裴该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这大荔奴,原来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