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城北一战,八千荆州兵死伤超过两成,七成伏地归降,做了俘虏,余皆遁去,不知所踪了——也包括那个王贡王子赐。
随即北门大开,荀崧亲自出城来迎接裴该。裴该得意洋洋地策马入城,先吩咐刘夜堂去控御四门,维持城内秩序,甄随打扫战场,并且计点此战的功勋,然后便跟着荀崧,重归郡署。
到了郡署门前一瞧,只见午前带进城的那几名部曲倒是毫发无伤,都正活蹦乱跳地在门前恭候呢——自然也是荀崧的功劳了,真正意外之喜。
杜曾、王贡出城迎战徐州军之后,城内留兵虽然不多,但六成是第五猗所部,四成才是荀崧旧部,原本不怕荀氏背反;问题是有心算无心,再加上荀崧在宛城已然驻扎了将近两年,城中百姓大多心附,豪绅大贾也都与他暗通消息,加上第五猗又实乏控御之才,故此才被荀氏发动政变,顺利夺城。
关于王贡设谋,说服了第五猗,想要劫持裴该的图谋,入城之时,荀崧就已经对裴该分说得很清楚了。等进了郡署,入大堂坐定,裴该就问:“第五公何在?”
荀崧吩咐一声,便有人将绳捆索绑的第五猗押上堂来。第五猗见到裴该就叫:“文约,切莫中了荀氏的离间之计啊!”裴该瞥一眼荀崧,荀崧不禁苦笑,随即坦然地问第五猗:“当日设谋,及其后在宴会外布置埋伏,杜曾、王贡部属多有参与,如今彼等皆为裴公所擒,可要寻来与第五公对质么?”
第五猗这才无话可说,只得哀求道:“都是王贡挑唆,猗实无谋害文约之意,不过商借些兵马粮秣罢了。还请饶我一命吧……”裴该笑一笑,下令把第五猗交给自家部曲,暂且羁押,然后转过头来问荀崧:“荀公以为,将如何处置此人?”
荀崧拱手答道:“第五公受小人挑唆,欲不利于裴公,同室操戈,罪莫大焉。然而他终究是天子钦封的四州都督,不宜加害,且放他孤身返回长安去吧。”
裴该对此不置可否,却突然间转换话题:“荀公,不知宴前指点裴某,并且导我逃出樊笼的女子,是荀公何人哪?”
荀崧闻言,倒不禁略略一愕——竟然被你瞧出是女人来了?不敢隐瞒,只得老实回答:“乃是小女。”
这倒也在意料之中,然而——“荀公不云只有一女,去岁已然夭折了么?”
荀崧叹口气,回答道:“昔日第五猗挥师来攻,遣人劝我归顺,还说听闻我有一女,欲聘为其子妇……然小女嫡出也,我荀氏高门,如何能与他第五氏结亲?便即以夭折为辞,推拒了。等被迫开城降伏之后,第五猗别遣妇人入我内帏探查,无奈之下,只得命小女换穿男装,假扮仆役,直至今日……”
裴该鬼使神差地就追问了一句:“未知我裴氏家门,可能攀得上贵家呢?”
荀崧闻言一愣,随即问道:“裴公可有家室?”
“内帷尚虚,”裴该随口回答了一句,然后才察觉出不妥来,急忙再次转换话题,“即便如此,亦不当使女公子行此凶险之事啊,倘若事机不密,为杜曾等所窥知,该当如何是好?”
荀崧叹口气:“实不相瞒,此乃小女自作主张……”
根据荀崧所说,当日王贡献计要劫持裴该,荀崧就曾竭力反对,但并不被第五猗所采纳。等到返回自家宅邸,他就长吁短叹,既感觉同室操戈会损及自身清誉,又怕第五猗在并吞了裴该的兵马后将更为势大,自己再难有出头之日。其女听见,便过来询问,荀崧乃将前后事合盘托出。
荀小姐因此就说了:“裴氏高门,非第五家所可比拟,若助第五攻裴,助纣为虐,阿爹声誉必然受损。且我闻裴使君为东海王太妃之侄,乃得江东授命,始能守牧徐州,而第五公虽朝廷所命,却如浮萍飘零,恐怕难以在荆州立足。若真劫持了裴使君,江夏、江州必遣使问罪,豫州祖使君、湘州周将军,亦将遣军来攻,则宛城永无宁日矣!且第五公素来依赖杜将军,而杜将军本不过流贼耳,其有何能,安能抗拒四州之兵?一旦城破,诚恐玉石俱焚,阿爹性命难保啊!”
荀崧岿然长叹,说我也是这么琢磨的——“王子赐原本多谋,不知为何而今日出此下策,导君以恶,且授人以柄……然我反复劝谏,第五公皆不肯听,如之奈何?”
荀小姐当即建议道:“何不于宴间暗示裴使君,纵放他离去?”
荀崧闻言吓了一跳,也说此事太过凶险,一旦泄露,恐招灭门之祸。荀小姐却说:“且待裴使君来时,女儿愿暗随阿爹,去见他一面,若只是庸碌之辈,便无须搭救。若果有高门气度、大臣风仪,又与阿爹相善,则万不可使其罹难。到时候女儿自有主张,必不会累及家门……”
荀崧说他这个闺女打小骄纵,不喜女工,却好弓马,野惯了的,随着年龄渐长,自己也拿她莫可奈何;而且知道闺女主意大,既然有了这般想法,即便自己不首肯,也拦不住她去给裴该送信,只得千叮咛、万嘱咐,命其千万小心行事。
结果今天裴该饭吃到一半儿,突然间借口上厕所逃席而去,荀崧就知道女儿的计谋得售了。随即杜曾、王贡率军出城,荀崧正打算回府去询问闺女前事,荀小姐却又主动出现在了老爹面前,并且说:“杜、王二贼已然出城,阿爹不趁此机会,劫持第五公,复夺宛城,要更待何时啊?”荀崧说我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奈何力量不足,又恐裴该打不赢杜曾、王贡,到时候杜、王反身杀来,宛城还是难保啊。
荀小姐微微一笑:“阿爹且安坐,城中事,自有女儿主持。至于城外之战,日间女儿也曾随阿爹去迎接过裴使君,见其器械精良、兵马雄壮,又岂是杜、王流贼所可比拟?则裴使君必胜无疑。到时候若杜、王退返城内,凭垣而守,裴使君挥师来攻,即便知道阿爹有恩于他,也恐刀剑无眼,一个不慎,玉石俱焚;还不如先控扼城中,再恭迎裴使君入城,则其必深德我荀氏,家门可无忧矣。”
所以这会儿荀崧就红着脸对裴该说,其实迎你进城来,全都是我闺女的功劳,我虽然有心,然而无力,真没能派上太大用场……惭愧啊,惭愧。
裴该越听越是惊异,心说世间竟然还有这般智勇双全的女子吗?难道说所载空穴来风,其实有因,不全然是胡诌八扯?那你闺女是不是叫荀灌娘哪?
嗯,姑娘家的闺名,貌似不方便询问,而至于其年岁……捻着短须想了一想,试探性地问荀崧道:“多亏令爱相救,裴某才不至于为小人所害,可能请令爱出来,裴某欲当面致谢——恳请荀公俯允。”
要是放在一千多年以后,裴该这种要求是彻底的无礼,荀崧就该一巴掌朝他脸上扇过去。但在这年月,男女之防还并不那么严密,而且荀崧也很清楚,裴该嘴里说“致谢”,其实是想质询,相关事情不能只听自家一面之辞,而且具体夺城的经过,也只有实际主持其事的女儿才能对他备悉陈说。
于是略想一想,最终还是点头应允了,说:“如此,裴公请暂移内室。”这大堂上人来人往的,我闺女不怕给你瞧,但不愿意让下人们随便见着尊容,还不如你们内室相见吧——反正不是你家内室,是第五猗的内室,暂时借用而已,也不怕污损了闺女的清誉。
再说了,听裴该方才言下之意,貌似对我闺女挺感兴趣啊,他又尚未娶妻——或者说有过老婆,但如今是鳏居状态——说不定将来两家能够合为一家,那让你提前瞧瞧又有啥大不了的?别人就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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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说,裴该再次见到荀氏女,多少有点儿失望。当初惊鸿一瞥,一张极其俊秀的面孔就深深镂刻在了他的脑海之中,但此时再见,荀氏女终于换穿了女装,还薄施脂粉,再朝脸上瞧,也不过中人之姿而已嘛。
感觉是人各有其气质,穿着打扮符合了气质,自然原本五分容貌能够增添到七分,倘若逆之而行,那便泯然众人了。就荀氏女的气质而论,恐怕还是比较适合穿男装,在裴该设想中,若放到自己穿越前的时代,这姑娘就该留短发,穿衬衫、仔裤,才可尽展英武倜傥之气,若是长发飘飘,换了裙装,扮成个女学生模样,或者是OL,那便不见其奇,扔人堆里彻底显不出来了。
荀崧领着女儿到内室来见裴该,裴该先朝荀崧行礼,再向荀氏女深深一揖,父女二人急忙还礼。裴该请他们身旁落座,然后就直截了当地问荀氏女道:“今日多得女公子密传凶信于先,指点生路于后,裴某才不为小人所害,此恩此德,铭感五内——然而未知女公子因何起意,会来搭救裴某啊?”
荀崧关照闺女:“裴公有问,汝可诚实回复,勿得失礼。”
荀氏女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裴公率貔貅之众、勇猛之师,来至宛城,第五公庸碌之辈,不识顺逆,却欲对公不利。海中蛟龙,岂可为渔夫网罗所系?我也曾读史书,最不愿见英雄落难、小人得志事,故此才起意搭救裴公。”
“女公子以我为英雄乎?何所见而云然?”
荀氏女道:“我曾暗随家父,去城外迎候裴公,见公麾下严整,士饱马腾,当今乱世,有此强军者,必能成就大事业,岂非英雄乎?其后公在堂上与家父交谈,执礼甚谨,颇露善意,私以为当可保我家门安泰……”
裴该心说惭愧,我还真不是特别瞧得起你爹,仅仅因为第五猗为人倨傲,竟然不肯到城门口去迎我,而且初始交谈就驴唇不对马嘴,我心里不满意,所以才跟他没话说罢了。
“如此,女公子即倒转炙肉,签尖向心,以提醒裴某,”裴该又问,“然堂上人多,必不能明言,倘若裴某不悟,那又如何?”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倘若裴公始终不悟,那公之命,便只能付之于天了。且疏忽大意之人,必难立足乱世,即便今日脱身,翌日也必罹难——又何必救?”
荀崧听女儿说话有点儿不客气,正待呵斥,却被裴该摆摆手给拦住了。裴该心说好险,其实我完全是瞧见了你的相貌,这才警觉起来的呀,倘若只是一名普通男仆,我才不会在乎你使什么眼色呢……“然则女公子是谋定而后动了,既如此,何不在墙边早做安排,而要裴某去钻狗窦?”
荀氏女掩口而笑:“其实早有木梯暗藏在侧,我特以试裴公耳。若公为保性命,自狗窦遁出,失朝廷大臣仪体,那即便出得墙去,墙外也不会有马,更无人指点西门可行了。”
荀崧再也忍不住了,沉声呵斥道:“不得妄言,冲冒裴公!”荀氏女急忙低下头去,敛衽致歉。
裴该心道这女人心计可挺深哪——嗯,我喜欢!幸亏我最近一段时间锻炼身体有成,而且前一世小时候也顽皮得不行,惯常爬树翻墙,否则若是一犹豫,最终还是被迫去钻了狗洞,恐怕逃不过这一劫去——而且还会比在酒席宴间遭人拿下更加的丢脸!
“朝廷大臣仪体”?我脑袋里还真没有这根弦儿,而仅仅考虑到自己的脸面罢了——我一大老爷们儿,怎么能在女人面前钻狗洞呢?
“女公子倒也诚实。”
荀氏女微笑着瞥一眼荀崧,回答道:“家父常诫我,当以至诚待人,不可诳言。”
裴该心说这话别说我了,就连荀崧本人都不会相信。顿了一顿,终于下定决心,说:“不想荀氏门中,尚有女公子,智谋胆气,不输男儿,且大有尊先祖文若公之遗风!”转过头去问荀崧:“该冒昧,不敢请问令爱芳龄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