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跃迁点的限重,一般有“16”、“18”和“24”的标准值,代表同一时间,可以通过多少架满负荷的标准星舰——当然,真打起仗来,紧急跃迁和导弹一起乱飞的时候通常就不管了。
不过“公路”不是为战争设计的,二十四架满负荷标准星舰,已经是迄今为止人造跃迁点的最高负载,一旦载人实验成功,意味着玫瑰之心这片禁区将彻底被人类征服。
“薄荷,快来!”
正在做最后准备的薄荷一扭头,看见门口的人“呼啦啦”站起来一帮,立刻就知道是谁来了。她翻了个白眼,做了个受不了的表情,木着脸穿过人群:“陆总。”
远征队自从第一次成功穿越自然虫洞后,转眼就从无人问津的边缘冷门项目,变成了一个时髦的热门,招来了好多不知所谓的实习生,时常干一些很没见过市面的事,这会都像围观珍奇动物似的跑来围观总长。
陆必行应付完一帮跑来握手的,转头问薄荷:“距离你们出发,还有两个小时,给我十分钟?”
薄荷冲远征队长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把围观群众拴好牵走,带着陆必行来到了休息间。
薄荷抱怨说:“陆总,你老这么跑过来,别人会以为我是关系户的,下次再有实验他们该不让我去了。”
“他们本来也不该让你去,以前联盟各大研究所都有规定,有一定危险的人体实验员需要由四十岁以上、具有一定工作经验的人士担任。”陆必行叹了口气,“我以前一直觉得静姝性格比较冲动,想得又多,怀特呢,不当好奇心太重,容易闯祸,倒是你的理想一直都挺正常,就打算发财,是个很让人放心的孩子,没想到最后反而是你做了最危险的事。”
“谁跟我比资历?我人小辈分大,我是星际远征队的奠基人之一,亲自穿过两次虫洞。”薄荷把眉高高地吊起来,“年纪轻轻的,老爸气质那么重,你就不怕林将军嫌弃你吗?”
陆必行听她提起自己家里那位说一不二的“爸爸”,下意识地摸了摸兜,兜里空空如也——因为多嘴的湛卢前两天诬陷他,说他以前在自己身上拧过烟头,对此,已经不记得这件事的陆必行予以了坚决否认,但是林静恒明显比较相信人工智能的谗言,气得一天没跟他说话,还没收了他的烟。
陆必行:“……我觉得至少在这方面上,他实在没理由嫌弃我。”
他顿了顿,忽然又说:“上一次这么说我的人还是周六。”
薄荷突然沉默。
在第八星系,周六是个鲜少有人提起的名字,作为一个走私犯的儿子,他是最早睁开浑浑噩噩的眼睛,试图挣脱所谓“第八星系命运”的人,是最早被接纳进白银第九卫,证明“垃圾”也能有价值的人,他当过无数次英雄,又以英雄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本该载入史册,却也是因为他的一念之差,要了无数人的命,险些把第八星系推进万劫不复之地。
薄荷曾经为了他,壮着胆子顶撞过林静恒,也曾经因为他,十六年没有走出那一次匆匆切断的通话。
“陆总……”
“嗯?”
“你恨他吗?你恨周六吗?”
“我不太想故作宽容。”陆必行说,薄荷的眼神一黯,然而陆必行顿了顿,又说,“但……一念之差的事,有时候无法苛责,因为都不是他计划好的,你也不知道如果易地而处,你处在他的位置上,能不能理智地考虑那么周全……至少我可能不行。”
他听周六说过,小时候在生态舱里,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女孩流到太空里的那一幕,当时听完觉得很惨,但同情一会也就算了,比这更惨的故事也不是没有。
直到他自己亲自失去过一次。
“对了,陆总,”薄荷说,“咱们第一次穿过虫洞,找到的那个机甲残骸的军用记录仪里,有当时七八星系联军遇袭的实况,你上次不是让我帮你找出来估算现场各项参数吗?”
陆必行:“嗯?”
“很奇怪,”薄荷说,“湛卢记载,他主机损毁的时间点上,反乌会的人还没有撤走,军用记录仪上记载,附近没有其他武装活动的迹象,我想自由军团的人也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反乌会面前吧?从湛卢损毁,到反乌会撤退干净,至少在半小时以上——但是爆炸时,有一部分反乌会的机甲也被波及,不仔细看差点发现不了,你说林将军平安活下来,会不会和这个有关?”
反乌会伏击跃迁点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林静恒只是简单地告诉他自己的生态舱被自由军团捕捞了,但是怎么捕捞的、多久才捞上来,他就不描述了,只说“我在生态舱里,我怎么知道”。
对此,哈登博士也三缄其口。
陆必行从一开始不敢想、不敢问,到越来越好奇,最后简直是抓心挠肝,耿耿于怀,并且发挥了科学家的解密模式,开始试着假设各种理论,建模还原当时场景,失败了就去纠缠林静恒,反正好奇心得不到满足,身体总能得到满足。
林静恒一开始只是说话很概括,懒得描述细节,并不是故意隐瞒,结果发现他会自己琢磨,并且在反复琢磨和计算中,渐渐能把痛苦放平正视,就干脆保持神秘了。
“唔,这倒是个新发现,”陆必行蹭了蹭下巴,眨眼想出了一套新词,准备去诓哈登博士,“一路平安。”
实验星舰启程开始穿透玫瑰之心时——沃托也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禁区的异常能量。
伍尔夫元帅签署了针对第八星系的第三百零六号命令。
“秘书长阁下——”
“秘书长早。”
王艾伦穿着一件过分修身的黑色长风衣,飞快地穿过联盟议会大楼的走廊,他没开口,但目光扫过那些朝他打招呼的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问候到了。
这位军委出身的秘书长,保留了联盟军“任何时候都仪表堂堂”的传统,尽管今年已经两百一十八岁,整个人状态却非常好,身材挺拔,步履轻快,没有一点中年人的颓疲,每一根头发丝都在诠释什么叫“人模狗样”。
王艾伦为人低调谦逊,话不多,但意外八面玲珑,在管委会把持联盟政权期间那几位贵族少爷似的秘书长对比下,显得越发难能可贵。
刚到新闻发布会组织现场,还没来得及走进会厅,一大群麻雀大的采访机就一窝蜂的飞了起来:“王秘书长!”
“秘书长阁下,请问伍尔夫元帅昨夜入院紧急治疗的事情是真的吗?”
“王先生,有消息称,老帅已经‘波普’了,是真的吗?”
“元帅昨天签发了联盟军委三百零六号令,请问他签署这份命令的时候意识清楚吗?”
“秘书长,有人说老元帅早在半年前就已经神志不清了,一直有人拿他当傀儡,代替他发号施令,您怎么看?”
“秘书长……”
几个卫兵上前,替王艾伦挡开那些逼得太近的采访机器人,以防它们激动过头,撞在秘书长阁下的脸上,王艾伦面不改色地从采访机器人中穿过去,彬彬有礼地朝着拦路的记者们说“借过”。
径直走上中央讲台,冲所有人一笑。
他的眉毛线条干净,修长,眉目有点说不出的女相,是他脸上的点睛之笔,平时看着貌不惊人,一旦笑起来,却会给人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好像这个人天性温柔、不会说谎似的。
菜市场一样的发布会大厅里渐渐安静下来。
“老元帅一生戎马倥偬,树敌很多,有很多躲在暗处的人,一直希望看见我们联盟这位保护神倒下,但——”王艾伦顿了顿,目光在四下一扫,“很遗憾,还没有。”
“您的意思是,老元帅身体很健康?为什么伍尔夫元帅本人不向公众发声?”
“沃托日报的朋友您好,我不知道您的‘很健康’是什么标准,老帅神智清醒,基因也没有波普崩溃,但他毕竟已经是三百二十岁高龄的人,也不可能跳起来表演空中橄榄球,”王艾伦不慌不忙地说,“这本来就是一场无聊的流言,但鉴于民众很关心,联盟中央才决定开一场新闻发布会,您总不能要求一个老人因为这种事,不遵医嘱,跑到这么一个过于喧嚣而且不利于他健康的环境里吧?”
“老元帅签署三百零六号令,涉及七大星系中央军部署,按照联盟宪法,签署这份法令时,需要联盟中央、议会、立法会与各星系中央军共同派代表在场见证,见证名单已经放在了联盟政府官网上,诸位可以随意查阅。有些阴谋论者,可能认为这些人可以同时被某种神秘力量控制,”王艾伦一耸肩,露出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无奈神色,“如果真是这样,那说明我们整个联盟的军政骨干都已经沦陷,那么早就该有人出来宣布改朝换代了,咱们还凑在一起讨论什么呢?”
上下翻飞的采访机渐渐安静下来,会议厅里坐着的人们也跟着发出捧场的笑声。整个发布会以伍尔夫元帅一段现场连线的通讯视频作为结束,老元帅依然是熟悉的神态和语气,思路清晰,说话简洁有力,看起来能突破人类极限,再活个一百年。
沃托日报的代表是个中年女人,会后收走了自己的采访机,随着人群往外走去,谢绝了一个同行的邀请,上了一辆私家车,径直把车开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熟练地连上了防止被追踪的地下网络,联系了一个人。
“三百零六号令签署时的见证人名单出来了,王艾伦不可能控制这里面的所有人,中央军代表们也不可能认错最高军事统帅,方才提问环节里伍尔夫也露面了,我们问了好多三百零六号令的问题,他的回答看不出有问题。”
个人终端里露出了霍普的身影:“三百零六号令更改了整个联盟驻军结构,调整了十六个军事要塞的航线,在玫瑰之心附近设下重兵,反而削弱了几处毗邻域外的边境,什么意思?认为第八星系比域外可能躲藏的反政府武装还危险?这个决定实在不像伍尔夫做的。”
“我不知道,”女记者说,“但据说第八星系在天然虫洞研究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已经可以通过虫洞传递稳定信号了,是不是和这个也有关系?”
霍普打断她:“伍尔夫做了两百多年联盟统帅,联盟成立至今,最伟大的军事专家都是他培养出来的,即使他真这么想,也不可能做得这么明显,中央军已经有所不满了。而且我已经半年联系不上他了,你能想办法去见他一面吗?”
第144章
“星舰即将离开虫洞区, 能量反应在正常范围内。”
“检测通讯信号。”
“通讯信号正常, 正在解码信息——”
第八星系,星际远征队的实验室接收到了音量稳定的噪音, 此时, 距离实验舰出发, 已经过了十六天,按计划, 他们将会在这一天抵达玫瑰之心, 天然虫洞区的另一头。
整个第八星系同步直播载人实验过程,同一时间, 在线人数达到了四个亿, 而数字还在不断上升, 四亿人一起竖着耳朵,听来自扭曲时空里的噪音。
“真让人难以置信,”托马斯杨感慨道,“第八星系的同胞们也太一心向学了, 无聊的科普直播都有这么多人在线看, 前途不可限量!”
泊松杨凉凉地说:“你是不是傻?”
“弟弟, ”托马斯杨咬着腮帮子强行微笑,压着声音说,“你的出生虽然是一个买一送一的悲剧,我也理解你先天发育不良,语言功能障碍——但你不觉得自己这句话使用的频率太高了吗?”
泊松杨用眼角扫了他一下:“当年第七星系被反乌会袭击的时候,林将军放了八亿难民入境, 之后跃迁点被炸毁,在八星系和联盟之间开了一条天河,好多人以为自己有生之年再也回不去了,懂了吗?在线只有四亿人,那是因为今天是工作日,很多人不方便看直播。”
托马斯杨一愣。
这时,远征队地面技术支援解码了星舰传回来的信息,方才的噪音被放慢了一千五百倍速,能听清内容了,原来星舰发回的信息是第八星系的《自由联盟军之歌》,浑厚的大合唱已经播放到了结尾,最终停在一个高亢的音符上,透过扭曲的时空,被多次折叠解码,听起来有些失真,像从另一个世界传回来的,而后一曲终了,停顿了几秒,又播起下一首歌,是一首来自联盟的抒情小调,讲初恋的故事,记不清是第几个星系先火起来的,反正人人都听过,与《自由联盟军》之歌无缝衔接。
一时间,没心没肺如托马斯杨,也感觉到了第八星系与联盟那种难以分割的联系。
“玫瑰之心外是第一星系,之前他们没有深入过玫瑰之心,不知道也就算了,但上次总长和你们直接跑到玫瑰之心聚齐,把联盟吓了一跳,这么长时间了,他们那边不可能一点准备也没有,”图兰和林静恒姗姗来迟,一起走进星际远征队的实验室,图兰一边走,一边小声对他说,“我还是觉得实验星舰里应该带几架机甲……”
“一个科研团队,混进几架武装机甲,你是要干什么?以前说不知道虫洞那边有什么还交代得过去,现在明知道芳邻是谁,还这么干,”林静恒说,“担心别人没有把柄吗?”
图兰问:“可万一他们要是翻脸呢?”
“保持通讯畅通,”林静恒看了她一眼,挥手要来了远征队实验星舰的双向通讯工具,“远征队,听得见我说话吗?”
双方的交流有一点时间差,那边好一会才回答:“林将军。”
“到了玫瑰之心,如果碰到联盟军或者中央军,先代我向他们的伍尔夫元帅问好,就说我在虫洞这头遥祝他老人家身体健康。”林静恒说完,伸手挥开悬浮在空中的小话筒,站定了,转头对图兰说,“他们没理由翻脸,就算有,也不敢,放心吧。”
图兰:“……”
统帅实在是一位有条件的时候要日天日地,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日天日地的男子。
陆必行早早等在远征队实验室,正站在二层跟人负责人交代什么,突然听见这么一句,一低头,就看见这位旁若无人的溜达进来放话。林静恒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在大庭广众之下没表示什么,只是很轻地对他点了一下头。
远征队负责人听话听了一半,发现总长没了下文,只好奇怪地问:“总长?”
陆必行松了松领口,忘了刚才说到哪了,只好高深莫测地冲他微笑起来。
“按照目前的公转周期推算,玫瑰之心到沃托最多布置四个军事要塞,除了第一星系边境守军杜克以外,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人,限重‘24’的跃迁通道能过一支超时空重甲战队,我要是想过去,从玫瑰之心开到沃托,六个小时足够了。除非他们把联盟中央的第一星系也炸成孤岛,或者把全境兵力都调到玫瑰之心。”林静恒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对图兰说,“兴师动众,就为了一支只有三个人的科考队吗?伍尔夫是统帅,不是疯子,没那么草木皆兵,再说各地中央军现在自主权相当高,也不一定会听他的。”
图兰沉默了一会:“你到现在还相信,伍尔夫不是疯子吗?”
林静恒没回答。
林蔚还在世的时候,他记得老元帅经常会来看他们,那时候他还是“伍尔夫爷爷”。
在林静恒印象里,这位伍尔夫爷爷从来都不是那种慈眉善目的长相,特别是上了年纪以后,他骨骼分明,皮肉很薄,如刀刻的皱纹是一辈子不苟言笑的证明,在年幼的孩子面前话不多,有时候实在不知道该和他们交流什么,只会拿一些很智障的小礼物,拘谨地问他们喜不喜欢。
但是他的手掌厚实有力,抚过孩子柔软的头顶时,总是宁紧的眉头会打开一点,流露出沉默而温和的气息。
林蔚是怎么死的,林静恒不是很清楚,官方的说法是因病去世,他那时太小,也无力追查真相,只好姑且这么信。
他记得那天阴沉沉的,因为林蔚将军的葬礼很隆重,联盟中央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他们刻意调整了沃托的天气,让它看起来应景一些。家里到处都很嘈杂,莫名其妙的人三五成群,还有嗡嗡乱飞的采访机。他牵着妹妹躲开他们,凑在一起作伴,无意中听见一群不认识的人小声议论。
“……其实我这里有个内幕消息,你们没听说过吧,林蔚将军很可能是自杀的。”
“我是猜到了一点,”另一个人说,“沃托平均寿命三百多岁,从来没出现过两百岁以前波普崩溃的先例,以他的身份和医疗条件,怎么可能?”
伊甸园里出生的孩子,没听说过什么叫“自杀”,也没有概念,不满十岁的小男孩听得半懂不懂,却下意识地觉出了那些话里的残忍,于是紧紧捂住了妹妹的耳朵。
“劳拉格登是白塔的人,白塔深入伊甸园的核心,要我说,这些人一旦叛变,可不就跟家宅闹鬼一样么?说不定林蔚将军和伊甸园之间就是被她做了什么手脚,才让人精神崩溃走向绝路的。”
“但是我倒是听说他们俩感情还不错……”
“政治联姻能有什么感情?自己愿意的婚姻都长不过三年——这些大人物,对外还不都那么说吗。”
“劳拉格登的事不明不白,不过我倒是听说,他们俩之间是有感情,但那点感情不见得是真的,据说是当年劳拉格登利用伊甸园违规操作的结果……你知道,多巴胺什么的,只要量足,你能爱上一条狗。”
“你才爱上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