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吟儿想和瀚抒一起活下来、并且对此相当乐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得不说这种乐观正在减少,到最后支撑着吟儿的已经不再是意志,而是对盟军和林阡的责任感。
这场仗,盟军因她才腹背受敌,林阡为她才捉襟见肘,虽然盟军并不纯粹是为了保护她,可是之所以岌岌可危终究根源于她和洪瀚抒的阴阳锁。偏偏大家都浴血奋战无怨无悔,那么当他们在前线披肝沥胆,她就必须活着——她活着,是他们唯一的慰藉,更加意味着士气的凝聚。
给她斗志也给她压力,教她不敢死的同时,时刻不忘想办法去退祁连山的兵。
而总有那么一些间隙,悲观的念头会暗暗侵蚀了斗志和压力,譬如“如果不能两个人都活、真要有一个人死?”吟儿不是没考虑过这问题,相比生龙活虎的瀚抒,吟儿死的可能性更大,大得多,生死边缘吟儿显然也想过,如若自己不在了,不能令林阡太伤心,要是瀚抒能回头是岸,继续当林阡左膀右臂,她死也死得有意义些。
经过那么多日子和洪瀚抒的相处,她发现,多年来,也许瀚抒真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就只是单纯地想要跟林阡比而已。“哪怕功业比不过林阡,也要让林阡头疼头疼”,抱着这样的态度游离在盟军周围——但其实瀚抒很想回到林阡身边。
也是昨夜和渊声的比拼中,吟儿更发现了,林阡差一点为之入魔的要保护的人当中,赫然存在着一个洪瀚抒——其实林阡很想救瀚抒!
原来是两厢情愿,那她,就安心得多了。
“吟儿,活着……只要活着,活着,我愿意敷药!愿意!”最后一点意识撑着吟儿把药递到林阡面前,终于得到他服软听话的这句。
见她昏死,林阡早不知身上的剧痛是来自后背还是胸口,却看到吟儿即使晕厥还剩只手本能掩腹,不禁更教他觉得自己适才糊涂,且不说吟儿是个怕死鬼,为了小虎妞她也不会愿意死啊。想不到当初他排斥不肯让她生的孩子,此刻竟成为他所希冀的她有求生欲的凭证!林阡大喜,竟含泪笑了起来,边笑边低声坚定:“吟儿,我不准你死。”
“主公……”樊井以为林阡一时错乱把哭笑喜怒都颠倒了,不,林阡是看到吟儿想活真的高兴,此刻抱紧吟儿他自然不会悲恸——因为有救吟儿的方法啊,有这悲恸的时间完全可以救她,只看你林阡做不做罢了!
“去把洪瀚抒带回来。”林阡如常冷静,即刻对帐外的十三翼下令。
“师父!师母她?!”妙真看吟儿昏倒大惊,也意识到,此刻正在回监狱途中的洪瀚抒,很可能已经可以摆脱何慧如的控制!
阴阳锁再次发作到失控,是这样突如其来又理所当然。谁都想把仗打完了再来顾它,可命运这东西哪是你能安排,时间地点岂容你说了算。
“待战胜金军后再解阴阳锁”,是林阡说服孙寄啸和蓝扬的理由,最多也仅仅耽误了一夜,可能只需要消耗几天的苦战,于是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哪怕金军祁连山苏慕梓一同压境也不怕了——可是,忽然间,这些情节全盘推翻,转圜的余地倏忽全消失……最好的情况突然不存在,最糟糕的境地不约而来,无法回避局面重新陷入两难——
洪瀚抒又莫名发狂,吟儿随之意外衰竭,一瞬而已。
这一瞬,守护在何慧如身边的一众毒兽们,因为太猝不及防竟被那巨力一击而散,来不及排兵布阵,这在何慧如的正面战史上从未发生过;这一瞬,和轮椅堪称人车合一、行动自如可以做到无声无息的孙寄啸,人和车被拆分老远、一起被飓风掀开重重摔在地上。
但下一瞬,何慧如即刻发力,将毒兽重新召唤,调集的同时发动反攻,直冲着洪瀚抒席卷。
难怪林阡下令时只说,把洪瀚抒带回来,而不是说,十三翼你们去助战,因为不需要,何慧如足够制止一个疯魔的洪瀚抒,尽管比对付一般高手吃力得多,但毕竟她控制的那些毒兽机灵刁钻,不是靠不动脑子的硬拼就能销毁的。现下的洪瀚抒功力非凡可以和渊声叫板、可以灭千军万马,却可能敌不过一个小小的虫豸,因为他思想转不过弯。
妙真赶到当场时,只见何慧如静静伫立,毫无表情,亦无动作,然而在她四面八方,却有多重兽阵、无穷毒物环绕,肉眼可见尚有这么多,遑论虚无缥缈者,教一干人等,谁都无法靠近一步。
不,却有人也在这战阵核心,那就是孙寄啸,和何慧如在同一瞬作出反应“拾”起反剑的孙寄啸,清楚是阴阳锁发作之后,选择不遗余力边上轮椅边挥剑抵抗洪瀚抒的内力:“大哥!冷静点!冷静!”尽管那声音很快就被钩风淹没……
妙真忽然被惊撼,撼动她的,不是洪瀚抒和七八个物种群同时干上架了,而是此刻孙寄啸选择了怎么站,“他竟是这样的识大体……”这一幕和孙寄啸心急最容易为洪瀚抒贸然进军不冲突,恰恰还统一了,说到底,还是为了洪瀚抒啊。
先前,孙寄啸最容易发起猛攻,是因为“大哥同样是死,管什么理智不理智?”如今,理智起来也是孙寄啸,是因为,他静下心来听了林阡的解释之后,理解了林阡的意思,为了救洪瀚抒的命和志向他愿意和林阡合作,因为只有和林阡合作洪瀚抒才能活。哪怕,亲手送洪瀚抒一时之辱,亲眼目睹,一同煎熬。
思及孙寄啸从西北到这里不过费了一刻时间——孙寄啸虽然练过骑马,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毕竟应该迟缓些,然而他没有比正常人慢,他比他素日要快上太多,显然是为了洪瀚抒好。
现在何慧如终于毒倒了洪瀚抒,孙寄啸任凭洪瀚抒昏迷被人反绑,沉默一路却始终守卫在洪瀚抒身边,也是为了洪瀚抒好。
“这阴阳锁发作得太过突然……似乎是逼迫着盟王改变心意、不再等到与金军战后再抉择——改变心意,可以有杀我大哥和立刻救他两种方式,孙寄啸斗胆赌一次,盟王是选择后者!”此刻孙寄啸坐在林阡身前,不卑不亢发挥口才,还是为了洪瀚抒好……
一切都是为了洪瀚抒……和妙真自己对林阡和吟儿,是多么相像。世人眼里的孙寄啸,却大多都达不到这样。
孙寄啸话音刚落妙真还沉浸在对寄啸的改观里,就只听得樊井大喝一声:“不行!”连一贯清冷的慧如都似惊了一惊,随后一直凝视着林阡。
妙真不知救阴阳锁的方法但是樊井和慧如知道,看他们举止反常自然诧异,不得不缓过神来仔细思考,忽然觉得,那解锁方法很难,很难,尤其是对于如今的战争狂澜,不切实际……
“樊井,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任阴阳锁耗着,但现在已无法再耗,瀚抒和吟儿都痛苦。”林阡自己中过阳锁,知道吟儿衰弱固然痛苦,瀚抒发狂到把他整个人都烧着了难道好过么,事实上也并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一直被战事贻误罢了!
“然后你想做什么?!且不说这一仗是盟军的生死之战,你必须立刻就回前线;阴阳锁需要用你全身的真气,可你现在自己这副鬼样……”樊井极力劝阻,妙真这才意识到,原来是这样,真的不切实际——
当吟儿和瀚抒的阴阳锁危在旦夕,偏偏战况和林阡的伤势都到了燃眉之急!
太凶险,盟军、吟儿、瀚抒一起上了天平,千钧一发似乎硬要逼着林阡做一个取舍可林阡哪个都不放,这样的压力和矛盾换个人根本难堪承受,林阡却在最短时间内试图做到上述一切都平衡,而且他做得这样坚定和迅速,一干人等除了惊呆之外,无法臆测到主公的把握有几分、心境是怎样,这场仗又该何去何从?!
妙真眼眶一热,只觉有什么在里面打转,整颗心第一次完全不站在师父这一边,只奢求樊井能说服林阡。
“樊井,只需半刻,他二人皆有活路,对盟军对祁连山都极尽鼓舞,这一战便不是生死之战。”林阡坚硬回答,俨然心意已决,他的意思很清楚,眼下的所有压力,看似并列,其实因果。
“那么真气呢?”樊井问,林阡只答了他的前一句,关于盟军此战很艰难、缺他半刻都很难打——林阡的这场冒险并不是没有考虑到盟军,相反,他计算到了此战盟军的难度会发生变化。也是,他这种人怎可能把盟军抛弃在险境。
可是,后一句呢,真气呢,你可考虑到你自己了?
“若失败了,非但他二人会死,你比他们更早。届时盟军和祁连山,一起戴孝吧。”樊井不是危言耸听,慧如目中一丝黯然。
“虽不在最佳的状态,倒也不至于送命。”林阡目光充斥决心。
樊井冷道:“真是自信。”
林阡话锋一转,目中也含悲伤:“若他二人都不能救回来,我仍会给盟军打赢这一仗。”
“到时候他俩没活盟军难度未减,你可能伤势严重动都动不了,要如何打赢?”樊井尽泼冷水。
“未必全靠武力,林阡言出必行。”林阡斩钉截铁。
樊井原想说话,却没办法再忤逆。
“说实话,我已经越来越不忍见到,每一战之后的他了。”樊井抑郁退出营帐,路过妙真身边时低语了一声,妙真一震,樊井边甩手扬长而去,边背对林阡怒吼咆哮:“小子,下次别再叫我见到你!!”
“孙将军,我为他二人解阴阳锁之时,石峡湾由你协助沈钊,帮我军抵御金军。”没有听错,林阡居然用上了敌人,而且深知这个人能完全为他所用——在他缺席盟军的半刻时间,他拜托此刻唯一支持他的孙寄啸照看,并且把石峡湾的重要军情、驻军分布悉数告知于他。
眼看林阡和孙寄啸交代事宜、樊井也已气呼呼地离开了,同在这营帐之内的妙真,望着昏死的吟儿和瀚抒,呼吸越来越急,忽然横生杀机——杀了他!
杀了洪瀚抒!
形势这般危急,师父本就辛苦,何必多操份心,即便成功救了他们,即便皆大欢喜,即便不曾送命,也注定损耗师父,师父个性如此,恐又会马不停蹄去下一战,这才是教人最担心的!
妙真的脑中,不停回响林阡那句,“若他二人都不能救回来,我仍会给盟军打赢这一仗。”何必?若然失败,若然师母死了,师父身心俱伤还要再兼顾盟军,更痛苦。
无论解锁成功失败,伤得最深都是师父,既然如此,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式,由我杀了洪瀚抒——
眼神一厉,梨花枪几乎扎到瀚抒额头上,却在那时,无法再深半分,林阡和孙寄啸尚不知情,只是何慧如的毒障在保护。
“何教主,为何?”杨妙真不解地也气急败坏地看着何慧如,这是绝好的杀死洪瀚抒的机会,为何她要阻挠。
“因为王的眼里有斗志,我知道他决心是这样的,那,就一定会完成。”慧如理解地说,眼眸静谧如水。
“我何尝不希望他完成,可是完成得太辛苦了,师父就是因为要顾及的事情太多,所以才诸多受制,明明可以一刀结果了洪瀚抒的,师母和盟军便都有救!!……至于对祁连山有愧,且当杨妙真不听军令,任由祁连山处置!”杨妙真噙泪试图说服何慧如,所有的罪宁可一个人扛,甚而至于不怕死。
“两全其美的方法,既然有,又何惧辛苦。”慧如轻声低述,“王,向来如此,双肩挑担,宁走曲径。”他是林阡,就注定是压力和矛盾的汇集点,那就由他来消解这一切。
“好,盟王,我会一直在这里,帮你们抵抗金军!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杀到不能再杀了,只要大哥能活着!”那时,孙寄啸双目炯炯,信誓旦旦。
看他俩已经有倾谈结束的趋势,妙真情知杀洪瀚抒无望,沉默低头收回梨花枪,退回到一隅。
何慧如悠悠叹了口气,王,又多了一个为他分忧的人。
刻不容缓,林阡与孙寄啸方一交代完毕回到原地,瀚抒阳锁烧到极致,皮肤都已有部分溃烂,而阴锁发作的吟儿,形似没有了生命迹象,当压制阴阳锁的药物都不再起效,林阡不再废话扶起他二人即刻盘膝坐地。
孙寄啸与沈钊护外,慧如与妙真守内,足矣。
妙真原还祈愿这运功的半刻不要有坏消息打扰,然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卯时七刻伊始,军情纷至沓来,“祁连山向我军发起猛攻,因辜将军先前撤离,曾将军人手不足,已经快抵御不住。”
“怎会如此?不是说蓝扬可以稳住祁连山吗?”妙真大惊。
“蓝扬手下不听号令,聚众叛乱,宣称蓝扬投了盟军,背叛了洪瀚抒。叛军头目说要覆灭盟军,祁连山立即便一呼百应争先恐后。”报信小兵带着哭腔,显然彼处战事凶急他是来请求增援的。
先前,林阡和吟儿都不奢求祁连山能够休兵、只希望蓝扬能控稳形势不猛攻就好,诸多交涉,都只是要得到祁连山一个中立的立场、态度。
现在,唯一能按压祁连山对盟军敌意的那个将兵之才,竟然也因为迟迟不肯起兵而遭受了激进者的中伤和所有人的猜忌?!情势失控,行将崩坏。
在陇右多方战乱里的祁连山,连立场态度都是那么举足轻重,更何况他们的战斗力!破坏力!
妙真倒吸一口凉气,这阵前兵变说明了什么,顺应民心的才得天下,也就是说祁连山剿灭盟军的愿望已经决堤。
“别……别进去。”妙真怕林阡听见了影响心绪,这运功的生死关头,岂能乱他心神、害他走火入魔?于是狠狠拦着小兵不让进,只容自己心乱如麻。
祸不单行,同是卯时七刻,苏慕梓于白碌、叶碾等地连战连捷,其麾下“赫品章大败袁若、平郭子建,阵前扬威,锐不可当。”这情报接踵来袭,妙真硬是按着不肯报呈林阡。
“郭将军他们就真拿他赫品章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妙真气急,为何这崛起的英雄偏偏在敌方!
前所未有的危机,无以复加的恐惧——
卯时七刻,楚风流、薛无情麾下两路大军联合,试图冲破林美材海逐浪的防线,其中,“薛无情与十二元神兵马已逼近我石峡湾驻地。”
卯时七刻,齐良臣率一干精锐强势压境,作为司马隆的掎角之势,于会宁对寒泽叶夹击,不多时,寒泽叶危如累卵,“辜将军尚未熟悉形势便遭大败。”
“卯时七刻”,卯时七刻!卯时七刻……
东南西北,无比复杂的战况,如此简单的指向——
指向这是一场盟军横竖不可能赢的战斗。
当盟军的东南西北都已是劲敌,盟军就等于被围在当中几乎不通气。
而今,只要有一角垮,盟军就将被整体吞噬。
唯一能够在每场逆境里力挽狂澜的师父,此刻却忙于给师母和洪瀚抒那恶魔运功驱毒,那比这场战争还更加艰难……关心则乱的妙真,当时思绪一片空白,想不到对策,只担心战报会不会穿透了营帐进去了一心运功的师父的耳……
而这些,站在林阡身边守护的何慧如清晰听到了、连知觉略有恢复的吟儿都清晰听到,林阡怎可能听不到?
“我……”吟儿艰难想说话,泪水断线止不住,其实她心情和妙真一样,都不愿林阡太过辛苦,从她恢复知觉的第一刻起,战报就半刻都没有停止地一起轰炸在耳边,而且无一例外全是险情、败绩、粉碎边缘,她背对着林阡看不见他脸,想看他又怕害他气力被干扰,而且就在这发声之初,忽觉背上有一道强力阻挠了林阡的解毒进程,不知是不是受了战报的影响林阡内力遭遇阻滞,陡然竟出现了全身真气逆行的迹象。
亏得林阡及时调整才不至于送命,然而这真气的逆行岂是小事,当此时解毒发生中断,慧如色变急忙上前来救,林阡却还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满头虚汗,脸色苍白,气息凌乱。
“王……”慧如扶起林阡之时,意识到适才阻挠林阡的原是洪瀚抒阳锁的垂死挣扎、回光返照而已,此刻洪瀚抒四肢完全被毒兽们集体遏制着,仍然带着戾气精神旺盛地仇视着吟儿,可是这戾气很明显比方才化解了不少,还在渐渐转淡。
然而阴阳锁的消解不能停断,否则这戾气会在一瞬之间重新喷发,甚至比压制之前更加严重,或许会顷刻就反噬了瀚抒和吟儿,对这些万分了解的林阡,尚未调匀气息,便又要继续救他二人。
“胜南,我,不要你为难,你比我们谁,都重要……”吟儿泪流满面,拼尽全力要阻止他送死。他会照顾好盟军的她相信,他是战场无往不胜的英雄她知道,可为了让她活下来他用他的命在搏她心疼。
“少废话,只想你活着,看着我怎么赢这场仗,看着他以后的每一战都战绩煊赫。”林阡虽大汗淋漓,却甘之如饴,命令她活下来,也诱惑她活下去……
以后的每一战,都战绩煊赫……吟儿余光看到反复折腾妄想抵抗一点都不省心的瀚抒,拳头终于有了握紧的意念,不错,我们都要活着,不负我们云雾山比武的约定……其实,瀚抒回来做胜南的左膀右臂,我真的,好想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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