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谷封?我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暂且不提。他将手上的东西送到身前,我一眼便认出,那是小主人在寺里求来的平安符,回来的路上被夫人借去观摩,分别时又忘了归还的,一个差点实现的美丽误会。
“那位夫人是阁下的……”
“哦,夫人是在下的岳母。方才在下在巡城时与夫人偶遇,因夫人有事急着回府,就拜托小婿将此物归还给姑娘。”原来他就是上官府新招的乘龙快婿,九门提督林逊之子林谷封。那林逊前不久刚把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晋王世子送进了牢房,如今正在风口上,难怪那小霸王如此忌惮他。我朝他来时的方向侧眼看去,并未瞧见夫人和马车的身影,然而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确信她此刻就藏身在附近,只不过有意回避着我们。
或许是因为,她在归还途中无意发现了我们的身份,她奉守了一生的世俗礼法不允许她和青楼女子有任何瓜葛,也或许因为,她不愿意让我们的相遇以一种尴尬方式结尾,又不忍心见我们被那晋王世子欺负,总之,她没有再出现,而借眼前这个微笑的年轻人,将栖霞寺中的那点微末的帮助轻轻地回馈给我们。
如此而已。那个和她女儿长成一般年纪,腰上挂着一模一样平安符的神秘女子,终究不能和她心中那无限珍惜的人相媲美。十几年的思念已经除去了她身上所有的尘垢,她成了她心中完美无缺的影子,不容俗世一丝污染。我想,这也是小主人自始至终没有与她相认的原因。
小主人一直沉默着望着窗外,神情倦厌。我便也掀帘回望,看到一驾隐匿许久的马车从附近的街巷中悄悄地驶了出来,在我们刚刚经过的十字路口转弯,换了个方向疾驰而去。双方车辙背道而驰的那一刹那,从皇家祭礼上退散的人潮忽然涌过分手的横街,将我们生生阻隔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而我们仍沿着相反的方向各自前行,我想,这就像她们最初在血缘上的交集最后又不得不分开的命运。
形同陌路,渐至殊途。
我从未见过哪座城市像建康城一样人满为患,所有人都像迟暮似的着急着往家里赶,大街小巷塞满了兴高采烈的人。有的屋舍门前早早挂起了红色的灯笼,提前庆祝繁华的中秋夜晚来临。而天香阁也一反往日的喧嚣热闹,突然变得冷冷清清。姑娘们都被大户人家请去歌舞助兴,只有几个同样无家可归的外地客人,还在楼里隐约徘徊。这一夜注定属于建康城,属于千万个漂泊在外的孤独浪子,更属于千万个久别重逢的美满家庭。然而它却不属于我们。我寸步不离地守着小主人,直到她一点一点把自己灌醉。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在喧嚣的红尘之中,找到一个可以安身的僻处。
昏暗不明的角落里,她的眼睛闪烁着烛光,就像隔着一层窗花,看不清,照不明。而我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品尝到她的痛苦。我知道在这座城市的另一边住着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亲人,我知道这座城市每一块斑驳都沾染过她族人的血。酒的辛辣很容易让人流眼泪,她一边笑一边试图挽回,然而那种由心而发的东西怎能抑制得住。我第一次看到她在人前控制不住自己。是啊,多么讽刺,她的亲人都在这里,而她依然无家可归。
如果可以,我情愿这场宿醉能带她回到小时候。那时候的她距离成人复杂的世界尚有一段安全的距离,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做得事,没有世俗打扰,没有委曲求全,每天最烦心的事就是应付夫子留下来的功课,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和人玩耍。但是,酒对她显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她放下杯盏,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窗外炸开的璀璨烟花,映着她挂满珍珠的璀璨容颜,有那么一瞬,我很想放下一切带她远远的离开。而我也确实也这样做了,尽管那时我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我仍拼命寻找门的方向,仿佛只要找到了它,我们就能永远离开这里。
“在那里,走!”我拽起她去跑向那扇门,然而没走几步,我们便双双摔倒在焰火般的地毯上,像两个东倒西歪的傻瓜。有放肆的笑声从我们口中溢起来,“好傻……”是啊,真的好傻,我们以为阻止我们离开的,仅仅只是那扇门而已。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笑够了,也累了,那边已经半天没有音腔。我侧过脸来,看着她沉睡中乖巧的容颜,“和以前一样乖。”视线顺着那场场的睫毛,看到窗外的一轮明月,它是那么洁白,那么圆满。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对我喊着,睡吧,睡吧,明天醒来一切就都忘记了。在这个身不由己的俗世,没有什么比忘记更能让我们心安理得地活着,哪怕忍辱偷生,哪怕委曲求全。
次日,我追问昨天城门口发生的事,“你跟那晋王世子是怎么一回事?我看着纳闷,你不会真的看上他了吧!”我的声音带着点淡淡的酸味,她瞥了我一眼,又转头挑选茶叶,“你没有发现他已经很久没近女色了吗?”
我还是不明白。“待会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