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中间如同宫殿似得的正厅里,坐了不少人。
坐在中间主位的,是个有点胖的中年人,穿着锦缎长袍颇为贵气,看面相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老爷,身边还有个四十余岁儒生,面相也颇为和善。
而左侧,则是两个江湖气较浓的中年人,其中一个身材健硕举止豪爽,另一个则带着几分文气,手里拿着把折扇,算上歌姬乐师,总共十来号人。
夜惊堂跟着华俊臣进入雅间,见没有开无遮拦大会,暗暗松了口气,本来想自觉去华宁拿来吃两口了事,但他哪怕遮掩的再狠,骨相还是太过匀称,武人一看就能感觉出不像是软脚虾。
他刚刚走进去屋里,坐在左侧的壮硕汉子,就抬眼打量了下:
“这个后生,身板倒是不错,也是习武之人?”
华俊臣见此,如方才一样笑呵呵介绍: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儿子,以前在江湖混迹,最近才到我手底下做事,练过几年破锋刀。李兄的一手‘风尘刀’出神入化,今天恰巧遇见,不指点两下怕是说不过去。”
夜惊堂听见这话,心中一动,拱手道:
“阁下是刀狂李光显李大侠?”
壮硕汉子闻言一愣,坐直几分:
“贤侄听过李某的名号?”
夜惊堂此行入北梁,底层杂鱼可能没听过,但稍有名气的宗师,只要不是隐姓埋名,肯定都有了解。
这李光显可不一般,燕京禁军的刀法总教头,虽然不如席天殇这刀圣,但放在整个北梁,刀法也能进前五,已经算得上精英杂鱼了。
夜惊堂拱手带着几分激动:“燕京十万禁军总教头的名号,在下岂会没听过,在下自幼练刀,可以说是听着李大侠的名字长大,没想到今日能亲眼瞧见。”
李光显在朋友面前被如此吹捧,那肯定是喜笑颜开,摆出长辈做派,抬手示意:
“来来来,就坐,都是自家人,没必要这么客气。这位是‘剑君子’陆行钧,你别说你没听过……”
夜惊堂对燕京的高手都做过调研,只要不是臭鱼烂虾便如数家珍,见此又起身一礼:
“燕京佛花剑的名声,在下岂会不知,据说陆剑仙当年还和沙州的神尘禅师交过手,不知这江湖消息可属实?”
陆行钧含笑回了一礼:“当年被神尘老和尚指点过两句罢了,若是交手,我如今都快满十岁了,哪里能好端端坐在这里喝酒。我旁边这位,乃景阳侯府的门客邓书安邓大侠,平时为人低调,你肯定没听说过,但轻功、剑法都是一绝……”
“……?”
夜惊堂听见这话,轻轻吸了口气,尽力压着情绪,脸上才没有露出古怪。
他打量了下旁边面向儒雅的目标客户,表面上还是连忙见礼:
“拜见邓前辈。那这位伯父,莫非就是当朝景阳侯?”
景阳侯是正儿八经的功勋之后,自幼也爱习武,但身宽体胖的模样,就知道练的不咋地,不过幼年和华俊臣一起读书,算是死党,此时也没啥架子,抬手道:
“不用客气,都是自家人,叫声韩叔就好,坐吧。在坐都是武人,讲究个以武会友,你初来乍到,在坐叔伯也不知道深浅,要不亮一手,让叔伯们指点指点?”
华俊臣其实也想试试夜惊堂的底子,但女儿护犊子不让,此时有机会,自然是含笑赞同:
“华安,在坐全是平日难得一见的高手,求指点的机会可不好找,来亮一手给叔伯们看看,都是自家人,没人笑话。”
夜惊堂注意力一直都放在景阳侯旁边的邓书安身上,但邓书安能坐在这里,纯粹是景阳侯带个门客当参谋,以免朋友聊武学他听不懂,辈分和李光显等人明显差一截,席间只是陪笑,根本不轻易插话。
夜惊堂光看相貌,没法确定这是不是南朝的通缉要犯,也不能因为青龙会的一面之词便杀人,听见华俊臣的言语,他心中一动,倒也没拒绝,谦虚道:
“我以前在江湖闯荡,什么都练,算是打杂家的。去年在安西府那边,遇到过个高人,传授过一手剑法,但到现在也没琢磨明白,在坐刚好三位前辈都是剑客,在下献丑展示一下,还望诸位前辈能指点迷津。”
陆行钧是京城王公的女婿,正儿八经江湖名门出身,剑法比华俊臣扎实的多,闻言抬起配件道:
“亮出来看看。”
夜惊堂微微颔首,双手从陆行钧手里接过佩剑,而后便利落拔剑挽了个剑花,前刺往下一点,比划了个非常毛糙的‘凤凰点头’。
此招一出,华俊臣等武人明显有点疑惑,而坐在景阳侯身边的邓书安,却是浑身一震,手里的酒杯都抖了下,不过马上遮掩了下来。
陆行钧蹙眉琢磨了会儿,看向其他几人:
“这一招,似乎是南朝丹凤山庄的剑法,不过其庄主,据说在十余年前被仇人所杀,难不成是后人又出山了?”
邓书安此时神情明显有问题,仔细打量夜惊堂面容后,看似随意询问道:
“指点你剑法的人,多大年纪?”
夜惊堂作势想了想,笑道:
“五十出头,具体叫啥我也不清楚,指点一下就走了。”
邓书安手指轻轻摩挲,点了点头后,笑道:
“估计是江湖游云的老神仙,什么都会,我也没听说过。”
夜惊堂知道‘剥皮书生’当年杀了丹凤山庄的掌门,瞧见这神色异样,便确认了邓书安的身份,也没再多说,转而请教起剑法。
南朝的剑法,北梁懂的人真没几个,华俊臣见陆行钧说不出门道,便打圆场道:
“丹凤山庄的剑太冷门,燕京知根知底的,恐怕只有国师大人和仲孙老神仙。过几天去国师府拜访,到时候带你去请教一次。”
?
夜惊堂一听要去王见王,压力当时就上来了,正想着该怎么回应,景阳侯便道:
“国师最近在闭关,恐怕见不到,仲孙老神仙倒是有时间,咱们到时候一起去拜访下。”
华俊臣一愣:“闭关?国师大人这是真准备修仙了?”
李光显摆手道:“前些天不是来了批雪湖花吗,估摸是炼丹去了。以前练的丹有问题,我求了一颗来,反而害的青芷侄女双腿落下毛病,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这次我听说是好东西,比西疆的天琅珠还厉害,我吃了有九成把握入天人合一之境,而且没后顾之忧……”
夜惊堂听到这些秘闻,顿时觉得和青芷一起入京真没错,这消息在其他就不可能打听道,他正想询问两句,旁边的陆行钧,倒是先好奇道:
“习武靠的是滴水穿石稳扎稳打,投机取巧走捷径,必然会付出代价,世上真有这种没隐患的神药?”
李光显张了张嘴,本来想多说两句的,但这事儿肯定是机密,他知道的不多,更不好随便透漏,便道:
“灵丹妙药虽然不好找,但世上总有一些,西海的天琅珠便是其中之一。若非如此,西北王庭也不会老中青三代天琅王,都能在大宗师中名列前茅。”
华俊臣卡在当前境界已经很久,做梦都想当北梁剑圣,但可惜此生不太可能了,想了想询问道:
“李兄,等丹药真成了,能不能给我弄一颗?”
李光显想了想道:“如今大梁江湖扛大梁的人物,被南朝的夜大魔头杀了一半,像咱们这些二线宗师,只要朝廷信得过,应该都会帮忙拉一把。
“到时候我先试试,没问题再给华兄求一颗,免得又出当年的岔子。今年的雪湖花据说收成极好,要是能靠灵丹妙药,搞出一二十号大宗师来……”
陆行钧直接摆手道:“没用。夜大魔头已经入圣了,只有武圣压得住,一步之差天壤之别,大宗师再多,人家也不会放在眼里。可惜花翎死了、谢剑兰不知所踪,不然靠这东西,说不定还能搏出俩个武圣,去和夜大魔头抗衡。”
景阳侯听到夜大魔头,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脸上也有了几分忧心忡忡之感,轻声道:
“这种好东西,可别被南朝弄去了,夜大魔头要是搞到一颗,咱们怕是得乘早在家缝南朝王旗了……”
这话有点过火,几人连忙含笑打岔,而后又岔开话题,开始喝酒聊风花雪月。
华俊臣可能是为了向夜惊堂证明,自己真是在这里应酬,没做别的,接下来个把时辰,那叫一个坐怀不乱,谈天说地敬酒喝酒,连姑娘看都不看一眼。
而夜惊堂在华伯父面前,更不好乱瞄,席间就是闷头喝酒陪酒。
明明坐在勾栏里面,老少两人一个赛一个君子,场景着实有点奇葩。
在喝了个把时辰后,几人也没散场的意思,不过华俊臣喝了一肚子酒,有点涨,便起身下楼方便。
夜惊堂作为子侄辈,肯定不能干看着,当下便很贴心的扶着华俊臣下楼。
华俊臣少有出来潇洒一次,今天喝的确实有点多,都飘了,被夜惊堂扶着行走,还是挺感慨,下楼之时借着酒意,絮叨道:
“当年我成婚,生下青芷,一门心思的想把她培养成侠女,就和南朝的璇玑真人一样,冷傲无双、风华绝代、武艺通神。结果不曾想,最后反倒害了青芷……”
夜惊堂其实感觉到华俊臣非常心疼闺女,当年拖朋友找关系弄来仿造天琅珠,也是希望闺女能赢在起跑线上,弄成后面的局面,一个当爹的岂能不自责。他对此道:
“华伯父当年也是为了小姐好,只是造化弄人事与愿违,现如今药都找到了,这些事都过去了……”
华俊臣摇了摇头,继续道:“唉~我是家中嫡长子,青芷她奶奶,其实一直催我再生个儿子传香火,但女儿都没养好,我哪有脸再生一个?以前不觉得,但现在想来,有个好子侄确实好,高大帅气能说会道,带出去有面子不说,光帮忙解围挡酒就省心了一大截,你看他们几个羡慕的,李光显看样子都想开口收你为徒了……”
夜惊堂一看体格就是练刀的好苗子,李光显刚才确实是看他的次数,比看身边姑娘都多,对此笑道:
“华伯父还年轻,小姐如今腿也快好了,再要一个便是。”
“生娃就是赌运气,没长大之前,谁都不知道是什么德行。像你一样懂事机灵还好,若是生个我这样不争气的,能把当爹的气死……”
“华伯父说笑了,就您这武艺还算不争气的话,江湖上就全是窝囊废了。”
华俊臣抬手点了点:“我就喜欢你这点,会说话,要是武艺再高点就好了。今天那招剑法,打的是什么东西,我琢磨半天硬没看懂……”
“唉,以后我肯定认真练。”
……
两人如此闲谈间,很快来到春满楼的恭房。
因为场子颇为奢华,恭房环境也不差,干干净净还是单独隔间。
夜惊堂目送华俊臣进去后,并未跟着,而是站在恭房外的院子里等待,但等的并不是华俊臣。
呼呼~
高楼里欢笑不断,后方的小院子里却鸦雀无声。
恭房侧面的阴影里,邓书安近乎无声无息的前行,接近屋檐下背对的年轻背影,右手五指如钩,阴厉眼神明显带着几分杀气。
作为南朝江湖的悍匪,邓书安很了解南朝江湖的规矩,‘凤凰点头’这种绝学,只会传给徒弟,没有随意指点外人的说法。
而这个‘华安’,既然会这手剑法,那肯定和旧仇有渊源。
邓书安当年犯下杀官大案后,在北方隐姓埋名十余年,才从底层爬起来,混到了王侯门客的位置。
景阳侯只是想要个高手门客充门面,待遇很好也不用他刀口舔血,整天吃喝玩乐,可以说是件求之不得的美差,但王侯之家最不喜的便是门客底子不干净,给家里惹事。
他在北方江湖也得罪过人,上次被青龙会暗杀,他都没敢把事情告知侯府,以免侯爷不喜。而如今这小子,要是把他在南朝的事儿捅出来,他好不容易打拼出来的地位便当场烟消云散,只能再度逃亡当江湖浪人了。
虽然不确定此子和仇家什么关系,但既然遇上了就肯定得先下手为强,邓书安刚才一直都在暗暗筹备,待华俊臣离席后,他就借故出门醒酒,偷偷跟了过来。
华俊臣刚到京城,今天被几人轮流灌了不少酒,现在反应肯定有所迟缓,他轻功超凡擅长的就是暗杀,以此子的武艺,根本做不出反应,他杀完迅速回去,等华俊臣出来发现异样,他已经在屋里坐着了,彼此刚刚见面,不可能怀疑到他头上。
念及此处,邓书安下手利落没有拖泥带水,在距离尚有三步之时,右手无声抬起,直接扣向毫无防备的年轻人后颈。
嘭~
恭房之外,传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响。
一只大手,扣在了脖颈之上,把身体直接单手提起,直至双脚离地,脸色迅速转为涨红,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被提起的,显然不是背对的年轻人。
夜惊堂右手负后,仅用左手抓住邓书安的脖子,好似随手拎着一只野鸡,眼神犹如冷面修罗,淡然望着迅速涨红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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