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黼虽听出端倪, 却因守着酒醉的云鬟, 生怕有个闪失, 因此竟便将她抱上马车, 安置妥当, 又叫阿留等好生看着, 才下了车往客栈内去。
此刻客栈之中炸锅一般, 早有许多人争相奔逃出来,又有的尖叫“杀人了”等话,一片凌乱。
赵黼撇过人群, 目光一动,却又听得二楼上吵嚷:“拦住他,不要叫走了!”又喊道:“速速报官!”
赵黼回头看向马车, 却见车帘一动, 是云鬟懵懵懂懂地看了出来。
他正犹豫要不要上楼去看一眼,却听有个声音道:“你们不必着急, 也不必慌张, 我自在这里等官差来就是了。”
赵黼听了这句, 方蓦然震动, 当下再无迟疑, 忙飞身往楼上而去。
却见二楼的廊道里,许多人都看着一个方向, 而在那一处的房间之外,也簇簇拥拥了十几个客栈中的人, 把房门拦的水泄不通。
正一个人说道:“好凶狠残毒的人, 竟作出这等令人发指的恶事,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如此……”
赵黼满腹狐疑,走到外间往内看了一眼——他毕竟生得比寻常人要挺拔些,因此虽然许多人堵在跟前,却仍看的分明,当下脱口叫道:“蒋勋!”
原来就在赵黼身前的房间里头,桌子前正站着一个人,此刻面带忧色,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跟方才楼底下那“杜颖公子”的保镖打扮一样打扮的青年,正满面惊怒警惕地将他看住。
房间内其他三人,却正是方才在楼下侍立等候的。
几个人面面相看,脸上神情皆如见鬼一般。
而被这几名保镖跟客栈众人围住了的那人,眉清目秀,武将打扮,却正是蒋勋无疑,此刻虽然也惊疑困顿,却仍不失镇定。
猛然间听外头有人唤自己,蒋勋抬头看去,正有些看不清,那围着的众人因听见有人叫,便齐齐回头看来。
望见赵黼之时,见他气质打扮不俗,虽知道来头非凡,却不明何人。
还有人竟质问道:“你跟这凶手认得?”
赵黼皱眉,还未出声,那杜颖的保镖早看见了他,忙叫道:“这是晏王世子!大家不得无礼!”
在场众人听闻,吓得忙倒退行礼,赵黼眼前便蓦地空了出来。
他正欲进内,鼻端忽地嗅到一股很香的气息,微微一怔放眼看去,却见蒋勋身后的桌子上,摆放着许多菜肴,中间还有一个正滚着的火锅,炭火烧的正旺。
有一名保镖因奔出来,急急地行礼说道:“世子来的正好,我们公子被人残忍杀害了!还请世子相助我们,做个见证。”
赵黼哼道:“你们都慌张的跟没脚蟹一般,到底是怎么了,能不能好好说话?”
这会儿赵黼已经走进了房间里,又打量一遍,除了蒋勋跟着几个侍卫以及客栈老板之外,并不见其他人,不由暗暗纳罕。
因进来了,鼻端所闻到的那股香气越发弄了,夹杂其中的,却是极浓重的血腥气,室内本就关门锁窗,如今被火锅的热气一蒸,更是熏人。
用不着众人指点,赵黼早也看见了这引发所有骚乱的起因。
赵黼正拧眉瞪着眼前所见,蒋勋低低道:“世子不必担心,他们已经报官了,京兆府的人很快就能到。”
赵黼还未答话,就听门口又有人道:“这案子……得报刑部,咳,快去刑部,请白侍郎大人亲自来看。”
别人闻言还则罢了,赵黼却一个箭步跃了过去,把来人堵在门外:“你怎么上来了?不是让你在车内好生歇息么?”
蒋勋这会儿也走了过来,那几个杜颖的侍卫却死死拦着他,又因发现他跟赵黼相识,心里不免七上八下,闻听说报刑部,几个人对视一眼,急忙分出一个人来,下楼前往。
这上来的,自然正是云鬟,云鬟因不合吃了崔承所敬的那杯酒,几乎醉倒,方才在底下吐了些,心里才觉好过了。
本昏昏欲睡,听得客栈里外吵嚷不休,她忽地想起先前所说杜颖在里头的事,又听“杀人了”的话,顿时之间酒醒了三分。
于是便撑着上来相看。
赵黼因方才见过了那可怖情形,如何能让她再瞧。便拦住不许入内。
云鬟因勉强上楼,身上无力,便暂且止步,握着他的手臂问道:“死者果然是杜颖么?”
赵黼答应了声,道:“是……”
云鬟竭力回想案情,便又问:“那么他是怎么死的?”
赵黼踌躇不答,旁边那客栈掌柜愁眉苦脸地说道:“正是这一节凶恶怕人,这位公子……看着竟像是被人开膛破肚的!”
赵黼不禁横了他一眼,只是这掌柜因店中遭了这样横事,一时竟没留意别的,只又问云鬟道:“这位公子又是?”
云鬟听到“开膛破肚”,即刻就想到那“冬月蝴蝶舞,冰月殁春心”的话,又勉强道:“我便是刑部的人,你们不必惊慌,顷刻侍郎大人自会来勘查,只不许闲人再往里去,免得坏了现场。另外,此刻在店内的人,也不要放走了。叫人……看住店门,预备有些嫌疑之人出入。”
客栈掌柜正无法可想,听了这吩咐,才忙叫小二快些行事。
这会,那杜颖的保镖因听云鬟自报了身份,又说的这样有章法,忙走过来道:“原来是位大人,我们有眼不识了。只不过,这凶犯自然已经有了。”
云鬟道:“哦?凶犯何在?”
那保镖指着蒋勋道:“就是此人。他便是凶犯的同党。”
云鬟道:“此话从何说起?”按捺惊诧之意,扫了蒋勋一眼,又将室内情形扫了一遍,只是目光所及,不见杜颖的尸首,想必是在旁侧。
只也嗅到一股香气飘来,定睛看去,也见火锅底下炭火通红,烧得里头的水咕噜噜翻滚,因为众人都留意命案,自也没有人去熄火。
保镖道:“先前我们上来的时候,原本有个小子在房内的,手上都满是血,我们本要捉住他,不料这位……进门阻止,那小子趁乱就走了!”
云鬟疑惑地看向蒋勋,蒋勋却微微低下头去。
赵黼却道:“什么小子,我上来的时候也都没看见,别是你们惊慌失措地,一时看错了呢?”
当着赵黼的面儿,保镖们不敢如何,便只谨慎说道:“回世子,委实不单单是我们,这些客栈中的人也自看见了,待要拦下,却偏给他阻住,那小子跑的又快……不过好歹留下此人,等刑部的大人来了,也自有分晓。”
此刻云鬟道:“世子,你且让我进去看一眼。”
赵黼道:“没什么可看的,血呼啦地,看着白惹不痛快。”
那掌柜失魂落魄,也念叨道:“的确是有些怕人,我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差点没晕死过去,唉唉,阿弥陀佛,不当人子。”
门口众人,有的是看见的,有的是没看见的,一时议论纷纷,却自不敢贸然闯入。
赵黼见云鬟脸儿仍红红地,便又劝她下楼。
云鬟因又想到一事,便道:“是了,现场可有什么诗笺、纸张留下?”
众人鸦雀无声,有个小二哥白着脸,怯生生道:“大人,我方才跟着掌柜进去的时候,看了桌子一眼,仿佛瞧见火锅旁边压着一张。”
有个保镖听了,急要去取,云鬟道:“不必动,等侍郎亲来查看。”那人才忙缩手。
云鬟心里虽想着去看一看这诗笺的真容,只是赵黼在跟前儿拦着,竟死活不许她进房间里去。
又加上她在房门口站了许久,闻到那湿热香气一阵阵飘了出来,其中似又夹杂着一股血腥气,的确有些难受,便以袖掩面,果然倒退了两步。
赵黼见她不再坚持入内,才忙跟上道:“我说罢?你总是喜欢自讨苦吃,我说的好话全不听,几时给你栽个大跟头,才知道我的好意。”
云鬟扶着栏杆,勉强定神。
那小二却也机灵,便道:“大人可是原本吃了酒,不胜酒力?小人给你打些水来洗脸可好?”
云鬟忙道:“如此再好不过,劳烦了。”
小二急忙去了,顷刻果然端了水来,就在隔壁房间内安放,云鬟洗了脸,又掏摸出帕子自擦拭干净,整个人才爽快了许多。
因见这房间正是杜颖遇害的隔壁,云鬟手中拿着帕子,抬头端详。
正看时,便听得外头道:“好了,刑部的大人来了!”
云鬟闻听,才忙出外,往下扫去,果然见来的正是白樘,身后带着阿泽等数名公差。
还未上楼,先见她在场,白樘面色却一毫未改,只是阿泽看着她,面露诧异之色,又撇了撇嘴。
客栈掌柜等早奔到楼梯口处,躬身迎接,云鬟亦至跟前行礼。
白樘脚下不停,问道:“谢推府如何在此?”
云鬟跟在身后,禀道:“途经此处,听闻有命案,故上来一看,因发现死者或许跟联诗案有关,才命他们去刑部请侍郎大人。”
一问一答间,白樘早已经走到那案发的房间,因又见赵黼也在,便拱手行了个礼,继而入内。
赵黼仍是紧紧地拦住云鬟,低低道:“你不许进去。”
云鬟无奈,阿泽在后面听得分明,哼了声后,翻着白眼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只是才进去片刻,便低呼了声,又极快地退到门口。
赵黼道:“阿泽,你怎么了?见了鬼了?”
阿泽迎着他的目光,强作镇定道:“四爷在里头不要我打扰。我才出来的,又怎么了?”
赵黼笑而不答。
此刻,白樘却在里头看了分明。
在他进门之后,先映入眼帘的,自然是那张方桌,以及满桌的菜肴,火锅下的炭通红,锅子里的涮菜等随着汤滚儿微微翻涌。
然而一转头间,便见就在左手侧,床前不远处,放着一张长背椅。
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正拼命地大睁双眼,一脸惊骇欲死的表情。
因太过骇异,眼角竟有些血丝沁出,仿佛又因流了泪,血泪交融地沿着腮边蔓延过。
再往下,便见上身的衣襟敞开,袒露出胸前到腹部,可胸腹之间,却仿佛被人用利器生生切开了一样,露出血洞一样的内里。
今日跟着白樘来的,是刑部的仵作,见场景如此血腥,不免咬牙上前查探,半晌道:“死者是被人在活着的时候剖开胸腹的,致死之因,也应该是因此伤势过重……”
白樘淡淡道:“再看仔细些。”
验官只得回头又看,忽地发现杜公子胸口处似乎有些血迹模糊,当下忙又取了一把长镊子,将胸前微微拨开,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侍郎,这人的……心、心竟不见了。”
白樘要的正是这一句话,走上前也看了一眼,便微微叹了口气。
门口众人也都轰然有声,虽不敢鼓噪,却个个惊恐低语,只云鬟因早有些预料,却仍是面不改色。
此刻刑部众人在屋内又细细搜检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其他异物。
白樘走到桌边,却见火锅底下压着一张纸,不必拿起来便看的很清楚,正也是那首《锦瑟》,只是这一次,已经划到了第四句——望帝春心托杜鹃。
云鬟听到验官说了那句话,便扫了赵黼一眼。
赵黼道:“原来心竟没有了,我还没看出来呢。只是这人的心却去了哪里?”
阿泽便道:“想必是给那凶徒带走了。”
杜颖的保镖们闻听,忙又指着蒋勋道:“必然是给他的同伙拿去了。”
白樘回头淡然扫过,众保镖急才无声,蒋勋却垂着头一声不响。
白樘不动声色,复又转身看向桌上的绝命诗,因在火锅旁边,里头的汤水涌动,四溅出来,打的有些油渍。
白樘才欲举手拿起来,忽地目光一动。
沉静无波的双眸缓缓上移,掠过那通红的炭火,一路往上,最终落在那兀自汤水翻滚白气濛濛的火锅上。
里头的汤色已经有些乳白,不知炖煮的是什么,白樘盯着道:“这里头是什么?”
掌柜如梦初醒,忙结结巴巴说道:“这个、这个是小店秘制的羊肉锅,煮的自然是羊肉、菜蔬。”
白樘微微挑眉,伸手从旁拿了一双筷子,在火锅里略翻了翻。
随着他的动作,一枚拳头大小的圆滚滚之物慢慢地负了上来,因被底下的汤推涌,便在筷子上也簌簌颤动,看起来就如同活的一样。
目睹此情,那店掌柜兀自呆呆痴痴道:“这是何物?我们汤锅里并没此料。”
那验官看出不妥,上前细细一看,越发色变:“四爷……这个该不会就是……”
白樘淡淡道:“不错,是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