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老爷暴跳如雷, 夫人惊哭晕厥, 众护院家丁战战兢兢, 捕快们亦不敢出声。
白清辉同云鬟往车厢内看了一眼, 云鬟便轻声道:“知县大人。”竟从白清辉身后走上前, “让我来看吧。”
此刻因风雨飘摇, 吹得车厢内的桃花伞摇来晃去, 云鬟早看清底下的有血迹透出。
清辉正有些受不住,见状便自转过身去,暗中调息。
云鬟自上前, 一名捕快扶着她上了马车,身后仵作也随着上了车。
此刻先前负责跟随的捕快上前,清辉道:“究竟是如何事发?”
三个捕快面面相觑, 道:“大人, 我们也是想不通到底是怎么样,从张府出来的时候, 人还好好的, 一路上车也不曾停过, 也没见有人作乱, 直到先前才……”
那几个护院闻听, 也纷纷如此说,且指天誓日说路上并没有停车, 更没有什么可疑人等靠近车子。
卢老爷听了,又欲大怒, 白清辉瞧了一会儿, 见云鬟已经自马车上下来,便道:“有何发现?”
云鬟低声道:“车内并无搏斗痕迹,也无其他异样,只有一块儿雨布上头沾着血迹,尸首颈间有一道刀痕,孟叔说胸腹处被刺数刀,仔细还要回衙门查验。”
白清辉点头,吩咐捕快们将马车带回衙门,卢老爷叫道:“你们做什么?”
云鬟道:“尸首要带回衙门给仵作查验。”
卢老爷死瞪她一眼,终于大叫起来:“整天说查查查,倒还有脸!这凶手已经杀了三……四个人了!你们查出什么来了?一群废物,现在人死了,又要糟践他尸首不成?不许带走!”
又瞥着云鬟跟白清辉,咬牙道:“一个是没来多久、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一个又是个来历不明的年纪轻轻的县官,指望你们?如今人都死了!我是不信的!还不如老子自己找那凶手!”
云鬟蹙眉,才要说话,白清辉将她手臂轻轻一拉,便道:“既然如此,告辞了。”转头向三班衙役道:“回县衙。”
身后孟仵作见状,想了想,忙先去马车上,把那把伞抄在手中合了起来,旁边那块布因满是血,又看着不打眼,便未取。
云鬟看一眼卢老爷,又看看那马车,终于也跟着白清辉转身去了。
其他捕快们先前因被卢老爷臭骂一顿,却一句也不敢还嘴,如今见白清辉如此,均都暗暗爽快,忙齐齐跟上。
卢老爷目瞪口呆,指着白清辉背影,半晌叫道:“老子不会就这样罢休,你等着丢官罢职吧!”又回头对众护院家丁道:“给我满街上去搜!我管是人是鬼,一定要亲自杀了他!再给我放话出去,捉到凶手的,赏银一千!”
白清辉置若罔闻,只问云鬟道:“那凶器可在?”
云鬟道:“不在。”身侧孟仵作道:“我方才也通找过,并没看见凶器。只有这把伞。”
原来方才他因听见卢老爷不肯让人带走尸首,白清辉又叫撤离,他便先去将这桃花伞拿在手中。
云鬟不由道:“还是孟叔心细。”
孟仵作笑道:“跟随大人跟小谢久了,自然也要学的机灵些。”
众人正走间,就见街角处一道人影拐了出来,一路顶着风雨疾行飞跑,也没打伞,浑身都淋湿透了,手中紧紧地握着腰刀——竟是徐沉舟。
徐沉舟见白清辉带人往回,仵作手中还握着那把桃花伞,脚下猛然刹住,直直地仿佛钉在了原地。
不多时回到衙门,白清辉先叫跟随卢逾的捕快,将把详细经过一一说来。
原来今儿卢逾乘车来至张府,将近晌午才出门,已经是喝醉了,张小左亲自同人扶着出来,那时候卢逾还乱乱叫嚷了两声,说什么:“老子不怕!就让那鬼来抓老子就是了!”
张小左苦笑道:“哥哥醉得厉害,小心脚下。”便搀扶着送上了马车。
当时众捕快都暗藏周围,紧紧盯着看,并没有其他可疑人等出现,何况马车周围也都是卢府跟随的护院,除非真的有鬼,不然的话,无人能够近卢逾的身儿。
但就算是一路马车未停,却真的仍出了事,车停在卢府,众人等卢逾下车,他却不应,自以为是喝醉了睡着也是有的,当下打开车门相请。
谁知车门才一开,入眼先是那鬼气森森的桃花伞,竟把开车的那人吓得差点栽倒,起初还并没看见卢逾人在何处,真当是被鬼“抓”了去呢,谁知那伞随风轻轻流转的时候,才露出背后那骇人的一幕……
白清辉听罢,云鬟将那把伞呈上,清辉轻轻打开,顿时之间,书房中绽放如此一株艳丽桃花红,透着妖异,令在场众人竟也忍不住身上阵阵发寒。
徐沉舟凝眸看着那柄伞,耳畔一时又响起女孩子清脆的笑声,然而很快,那笑声一收,却陡然成了尖锐的呼救:哥哥救我!
从他耳畔钻入,直直地钻入心底里去,如毒蛇般蜿蜒吞噬。
徐沉舟抬手掐着额角,却又冲上前去,将那桃花伞夺了过来,用力撕开。
当着众人的面儿,他竟发疯似的,失去理智,将那伞奋力撕成数片,复又扔在地上,用脚乱踩。
白清辉蹙眉看着,并不做声。
云鬟张了张口,复又沉默,只几个捕快上来拦着,好歹将徐沉舟拉住。
清辉见他冷静下来,才又问道:“徐捕头,先前卢逾出事之时,你在哪里?”
徐沉舟脸色仍旧惨白,缓缓地吁了口气,道:“我因听闻小左叫卢逾过府,就也去他府里问问是为了什么。”
清辉道:“哦?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了?”
徐沉舟道:“他说是想起案发当时的情形,心里害怕,又想到其他人都死了,所以请卢逾过去说说话。”
白清辉眉峰微蹙:“他可还说什么别的了?”
徐沉舟默然,然后摇头。
原来徐沉舟听说张小左相请卢逾,只因他们要暗中盯着两人动静,等待那凶手出现,故而他按捺着不曾露面。
只听闻卢逾乘车回家之后,徐沉舟思来想去,才忍不住去了张府当面相问。
张小左因先前受了惊吓,见了他,不由又哭起来……徐沉舟很知道他这种心情,少不得安抚了半晌,直到听了外头捕快来报说卢逾出事,才忙飞跑出来。
白清辉端详他片刻,却也并没再追问,只说道:“如今只剩下张小左跟徐捕头了,徐捕头,你可要多加留意。”又吩咐再加派两人去张府外盯着。
众人各自领命去后,清辉沉思片刻,回到书桌后坐了,心底也是对卢逾之死百思不得其解。
若果然如捕快跟护院所说,并没有任何人接近卢逾,那卢逾到底是如何被人乱刀刺死的?且还如此明目张胆地留了一把桃花伞,这简直便如同凶手在公告天下般。
心底忽然浮现一个人的模样,清辉蹙眉想了半日,忽然察觉身前还有人在,忙定神看向云鬟:“凤哥儿,是有事?”
云鬟先前见他出神中,不敢出声打扰,此刻见问,方道:“大人,先前我本想同大人说,我想起了一件事。”
白清辉问道:“是了,我差点忘了,是何事?”
云鬟微微迟疑,才说道:“大人可还记得,当日冯朗回府后出殡,大人曾派我带人前去,暗中查看?”
白清辉点头:“是,就是当日,那前去吊唁的杜远士也被杀死。然而我记得你说冯府当日并无异样。”
云鬟道:“当时我并不认得杜远士卢逾等一干人,只在先前,我忽然想起,——那天大人审问张小左的时候,他曾提过,冯朗出殡之日,他曾相请杜远士上车,怎奈杜远士并未答应,这才被害,张小左说起此事之时,仿佛甚是愧疚?”
白清辉道:“是,我都记得。如何?”
云鬟道:“那天有人假借张府名义,派了马车去罗添府上接人……并将人在车上杀死。此前我细想这两件事,又回想冯朗出殡当日情形,果然记起来当时的确有张府的马车在门口逗留,但是……”
白清辉凝眸看她,却见云鬟面上略透出几分不安之意,嘴角翕动,仿佛为难。
白清辉便温声道:“不妨事,你说就是了。我会为你参详。”
云鬟本来有些犹疑,听白清辉如此说,才又吸了口气,道:“我记得,杜远士果然是并没上车,可是……就在杜远士撑伞离开之时,有人掀起车帘看了他一眼……”
彼时云鬟跟两个公差站在冯府对面儿暗中盯着前来冯府的众色人等,虽然并无所获,但一幕幕场景,一个个来人自然记在了心底。
又加上罗添死在了张家马车上,她又想起张小左当日在堂上供认的话,竟回想起当日来。
那时候下着雨,冯府门口来往宾客有些乱糟糟地,各府的小厮,随从,主子们……来来往往,车辆轿子也络绎不绝。
她从中挑出了张家的那辆马车——也正是张小左口中说起的那幕:请杜远士上车,却被拒绝。
但就在那一刻,风吹雨斜,车帘子轻轻撩起,就仿佛是被风吹起了一角似的轻微。
可云鬟凝眸看去,却明明看见,就在那缝隙之中,透出了——一只眼。
一只很亮很锐的眼。
仔细回想起来,甚至能从那眼睛之中,看出一股浓烈的憎恨怒意。
当时云鬟并没留意这种小微到风吹尘动般的细节。
但是一旦有所触动,一旦回想起来,云鬟确定……那只眼睛……并不是张小左。
或者可以这样说:当时马车上除了张小左,还有一个“神秘人”。
白清辉听了云鬟所说,也有些震动。
云鬟道:“我只是惊鸿一瞥,且那人似乎十分谨慎,只透过极小缝隙往外看了一眼,并未看见全貌……我也并不记得曾在何处见过此人。”
白清辉抬眸看她:“你可知道,方才我在想什么?”
云鬟摇头,白清辉道:“我方才想的……正是这张小左。”
云鬟诧异:“这是为何?”
白清辉道:“正如你所说,先前凶手假骗了张家的马车去接了罗添,罗添那种人,竟丝毫疑心都没有……这是其一,第二,便是今日,也是在张小左请了卢逾之后,卢逾便离奇被杀。”
云鬟道:“但是据众人说,卢逾离开张府的时候还是活着的。”
“这正是症结所在,或许……有一种我们都忽略、都没想通的法子,”白清辉拧眉想了片刻,道:“其实我想同你说的,是张小左此人,你觉着这个人如何?”
云鬟道:“此人生性怯懦胆小……”说了这四个字,便再也想不到其他的词了。
白清辉道:“是啊,他也是第一个被我问出实话来的人,而此后去密林寻找尸首等种种,也可看出他生性胆怯。可是……对我而言,我觉着他像极了一个人。”
云鬟不由问道:“像是谁?”
白清辉看着她,却给出了一个让云鬟再想不到的答案:“蒋勋。”
对上云鬟惊诧的眼神,白清辉停了停,又补充说:“或者说,是昔日的蒋勋。”
“蒋勋!”
一声清脆叫唤,让蒋勋停下步子。
他回头,却见是那个随军而来的小侍卫张繁,趾高气扬地来到跟前儿,问道:“你去哪儿啊?”
蒋勋道:“今日要去齐州,我陪侍郎大人。”
当日他见过了赵黼,回房之时,却发现这小侍卫探头探脑地不知在做什么,可蒋勋先前从未见过此人,且以他的服色身份,是不能入府的,便质问起来。
张繁被他问急了,便道:“你当我是贼么?不要小瞧人,我堂哥正是云州的斥候教官张振,你必然听说过他的名头吧?先前救援晏王世子,也多亏他出马呢!我这番就是投奔他来的,你敢小看我?”
蒋勋自然听说过张振大名,便问道:“你既然是张教官的亲戚,那也罢了,不过你只该跟外头侍卫们在一块儿,如何厮混到里头来了?军有军纪,且去吧。”
张繁便扯住他道:“我堂哥现下不在云州城内,我已经打听过了,不然我早投奔去了。我也不去外头,我要住在这儿……这里离着晏王世子近一些!”
蒋勋诧异:“你说世子殿下?”
张繁眉开眼笑:“是啊,我一路跟着来,就是为了见世子殿下。”
蒋勋不由问:“这是为什么?”
张繁道:“我喜……我仰慕世子啊,我常常听闻他是最能耐的,我想要学世子一样也当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不成么?所谓近朱者赤,我离他近一些,自然更好些。”
蒋勋听着许多歪理,嗤之以鼻,本要赶他出去,不料张繁竟有一股缠磨人的功夫儿,左一个“好哥哥”右一个“好哥哥”,蒋勋本就心软,被她如此乱叫了一番,只得暂时答应。他毕竟谨慎,又叫了侍卫统领过来问是否有此人,那人也答应无误,且的确跟张振是有亲的。
此刻张繁道:“你去齐州,那晏王世子呢?”
蒋勋见他口口声声围着赵黼转,便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我跟你说,世子虽是英雄,但最讨厌人家这样……”
打量张繁的模样,先前从赵黼口中学来的那“娘们儿”竟说不出口,只得咳嗽了声,正色道:“总之你别起歪心思,世子可不是好相与的,看你不顺眼,立刻一脚踢出去也是有的。”
张繁嘴唇动了两动,仿佛在咒骂,却又罢了,只叹气道:“那我一个人留着也没趣,我跟你去齐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