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赵黼一行人从辽都往云州而行, 路上便被人盯上。
那些人远远地跟随, 只因雷扬等防范甚严, 又有睿亲王派的人暗中护卫, 因此不易下手。
直到那场雪崩, 赵黼返回相救萧天凤的时候, 以赵黼的身手, 本可以带着天凤逃出生天,生死关头却被人阻了一阻。
因雪滚过客栈院墙,那人才见机逃之夭夭, 只当赵黼埋于雪下必死。
回到云州,赵黼摸不透这意图加害的是哪方人马,蓝少绅将计就计, 放出消息说人在那场雪崩中失踪。
正辽国使者来云州探问赵黼的情形, 同行的还有大公主萧敏的心腹,正是追寻天凤而来。
赵黼便让雷扬送天凤过去。
谁知天凤甚是执着, 便偷偷地跟来人说她会随着赵黼前往舜都, 见识大舜风光, 且叫母亲跟舅舅不必担心等话。
萧敏的心腹也深知赵黼在上京独力救下萧敏母女并睿亲王之事, 再加上萧利海于辽人之中, 便是传奇中的女英雄般,从臣子到百姓, 都极慕重大辽明珠的为人,因她葬身大舜宫廷, 常常惋惜叹息。
如今知道赵黼乃是萧利海之子, 震惊之余,先前有多畏怕,现在就有多敬爱。
再加上天凤说了赵黼雪崩之中舍命相护之事,众人越发感激涕零,因此毫不怀疑天凤的话。
也都知道郡主从来爱玩,往日就常随花启宗外出游玩,如今跟着赵黼,岂不是更加妥当了?于是高高兴兴回去复命。
天凤两边儿瞒着,天衣无缝。
到赵黼想起问一声儿这人回去了不曾,才知道天凤仍在,且跟蓝泰正玩得极好。
赵黼因想回舜都是为了私事,但毕竟有许多视他做眼中钉的人,再带上个天凤,岂不是自找麻烦,便叫蓝少绅派人送她回去。
天凤见他动了真,便跑了来道:“按家里的行辈,你是我的表哥,我又并未做伤天害理的事,更加对表哥你敬慕有加,为什么总要撵我回去?”
赵黼道:“什么表哥?我认你了么?少废话,快些离了我这儿。”
天凤小声说道:“你嘴上不认我,心里是认了我的。”
赵黼笑道:“说的跟真的似的。”
天凤道:“不然的话,那天在客栈里,生死关头,你为何要救我?”
赵黼敛了笑,拧眉冷道:“六爷生平救的人多了去了,如果每个人都跟我认亲,那还了得。”
天凤怔了怔,低头想了会儿,才又嗫嚅着说:“你其实不用这样凶恶对我,我、我知道你是极好的人。”
赵黼越发诧异,冷看不语。
两人相持片刻,天凤道:“我听他们说,这次你伤着,是因为舅舅设计了你,你不肯伤他才自伤的,若不是念在血脉情分,你又怎么会这样?你对舅舅那样相待,客栈里的时候,也才肯那样待我。”
赵黼没好气地哼了声:“早知道救的是这样啰嗦聒噪不知好歹的,索性不救也罢了。”
天凤道:“表哥……”
赵黼喝道:“住口,别瞎叫。”
天凤求道:“你容我跟着罢,我绝不惹事,我、我真的只是想见识见识上国风光而已。”
赵黼道:“你要见识,以后自个儿跟别人去。我又不是去玩儿的。”说着便叫雷扬。
天凤生怕他不由分说叫雷扬拉了自己去,便忙说:“我知道的,你是为了你心爱的人才要回去。”
赵黼挑眉,哑然失笑:“你知道的倒是挺多的。还知道什么?”
雷扬已经进门,见状便不上前。
天凤看着赵黼,竟认认真真道:“我知道让你放在心上的,一定是世间最难得的女子,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到底会是怎么样的女子,才会……所以我想……”
赵黼被她寥寥数句,惹动心事,心念顿时转到云鬟身上。
一想到她,原本冷锐的眸子里才泛出几许温和。
天凤看得分明:“你若硬是要送我回去,我总会想法儿再回来的,而且……我听说有些人暗中想对殿下不利,若是他们抓住了我,利用我来要挟倒是小事,若因此泄露了你的行踪,岂不是反而不美?”
赵黼见她竟这般心思缜密,且又如此擅长威逼利诱,讨价还价,目瞪口呆。
天凤却又合掌求道:“殿下,只要你肯带我前去,让我做什么都行,求求你求求你。”竟是软硬兼施。
正蓝泰拉着蓝夫人来到,蓝夫人见是这般情形,不觉也愕然失笑。
此后,路上果然又遇了几场惊险,只是赵黼这一行人最擅冲锋陷阵,也会斥候之法,最会侦查反击,故而就算从云州到京城一路有许多探子眼线,却仍是给他们闯出一条路来,终于以最快的速度来至京城。
进京后却更谨慎自省,不肯半点马虎,当日便换了三处落脚的地方。
云鬟出宫那日,赵黼几乎按捺不住跟她相见,只是却知道她身边儿跟着的暗人,林林总总加起来不下百多,十分难缠。
其实若要硬抢的话,双方虽难免各有死伤,却也未必会十拿九稳会将她带走。
又因为赵黼心中已有所图,便并不肯打草惊蛇,因此竟未曾现身。
原来,赵黼从路上就听说皇帝意欲对云鬟不利,后来越靠近京城,那些传言越演越烈,什么不堪而稀奇古怪的话都出来了。
其中一大半儿,赵黼是不信的。但毕竟有个“关心则乱”的缘故,故而他面上冷然,心中却似有岩浆翻滚,咕噜噜地滚烫炙热。
似是那原本已经熄灭了的心火,正复燃烧炽烈了起来。
在云州跟蓝少绅说起之时,赵黼只想得云鬟这一个人罢了,什么江山社稷,他从不放在眼里。
何况先前赵世竟想要除他而后快似的,赵黼虽看着是个百无禁忌的人,眼睁睁被从小儿视作亲人的人如此相待,心中受伤甚深。
倘若赵庄夫妻仍在,或许倒也罢了,偏他们夫妻双双……至亲之人一去,就如心上被生生划破一道天堑鸿沟,无法逾越,不能填补。
又从睿亲王口中听说,或许赵庄夫妇身死,跟伺候英妃的宫女有关。
不由想——难道是身为生母的人,害死了他最珍爱的父王母妃?那真真是情何以堪。
故而“哀莫大于心死”,赵黼心灰意冷,京城乃至天下,对他而言从此只有一个羁绊,那就是崔云鬟。
他只想带云鬟离开,不拘去向哪里,总归有她陪伴,便天下都去得。
可这想法,却因一路而来的所听所知,渐渐地变了。
那些荒唐不堪的传言自然是小事,因多半不是真,但这传言之所以会流出,症结却仍在皇帝身上。
他深爱之人,如今却落在赵世的手中,任凭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死都在拿捏。
更有那许多污秽不堪的言语来诋毁她。
想到赵庄跟太子妃,想到自己,从在襁褓之时一直到现在,竟好像都在被别人拿捏着性命,全然身不由己。
他最为珍视的赵庄夫妇,以及素未谋面的英妃……都是如此,如今更轮到云鬟。
要带走云鬟容易,赵黼要退也容易,放马草原,或者泛舟五湖,从此远离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更远离那沙场上的生死立见。
可这一路上的连续埋伏刺杀,以及云鬟的遭遇,却让赵黼在惊怒交加之余,明白了一件事。
天下虽大,只怕并没他能退的地方,他的存在对人而言便是个极大的威胁。
他若不死,天下处处皆是囚牢。
甚至连累他最不想伤害的人。
既然他们步步紧逼,退无可退,倒不如迎头而上。
雪随风掠入廊下,栏杆上已高高隆起绵厚的一层。
那灯笼在风中狂荡摇曳,廊下光转影动,暗涛汹涌。
赵黼问罢,半晌,才听静王答道:“你觉着,这些恶事都是我所为?”
赵黼一字一顿:“我不敢信,故而问你。”
前世赵庄无故身死的早,赵黼只当是因为晏王妃病逝引得赵庄积郁,又加战中所伤才难以避免。故而这一世十分提防。
可却仍是重蹈覆辙,只不过时间推迟了数年罢了。
上辈子,赵庄夫妇逝去后,静王对赵黼甚是照料,甚至多亏了他,才让赵黼觉着尚有亲情可顾。只不过如果两个人的死并非意外……
因为赵庄去世,太子见弃,恒王不能用,又跳过了赵庄,故而太子位自然花落赵穆。
但今生因赵黼一力照料,太子跟恒王相继倒台,却仍有个赵庄横在眼前。
赵黼死死地盯着赵穆,道:“我不敢信,有人会为了皇位不惜杀尽手足,灭绝亲情,现在,只要四叔你跟我说一句实话,到底是不是你。”
风吹雪打,赵穆自觉仿佛化身一尊冰雪雕像一般,从头到脚一概地冷,心头那一抹余温仿佛也在极快消逝。
东阁殿内,一声锐响。
静王蓦地回头,头顶的灯笼光动,将他的脸照的分明了些。
目光闪烁,赵穆忽然道:“你恨他么?”
赵黼道:“你指的是……皇帝?”
静王道:“除了他,还有谁。”灯光之下,唇角一挑,“你,或者是他,大概都不会相信,都觉着是我害了三哥,然而我并没有。这话你们都不信,然而我知道……若是三哥还在,他会信。”
乱雪之中,眼中有些晶光,静王道:“可知,兄弟几个之中,我最羡慕的人,就是三哥。”
赵黼不语。
那风如刀,似能伤人,两个人眼睛都有些红通通地。
静王背对赵黼,微微仰头:“他是真的能将所有都抛下的人,是真正大智若愚、表里如一的人,我敬他。”
赵穆道:“我不会害他。不管你们信不信,当初我劝他的那些话是真心的,只不过我难以相信,偏是因此而害了他罢了。”
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住,赵穆道:“或许是我错了,三哥那样的性子,本就不适合留在这皇城之中,但偏身不由己,不能后退,他如此,我也如此。”
举手将脸颊边儿的冰冷擦去,赵穆回过身,神色已经恢复昔日的平静,道:“昔日窦鸣远杀崔钰的那件事,是我所为。我知道有人容不得他在位上,所以设计安排窦鸣远行事,无非想借此坏了他的声名,逼圣上废太子,却也保住了他的性命。不然的话,我大可让窦鸣远直接杀了他,或者有一千万种法子可以动手……但是我并没有。”
谁知道偏有个崔云鬟在身边儿,竟把那罪名都兜揽了过去,仍是保得赵庄无碍,且又揪出窦鸣远来。幸而这局布的深,将嫌疑引到恒王处。
那日白樘质问,自是看破了窦鸣远案是静王背后操纵。
赵穆道:“所以你总该知道,三哥的事,跟我无关。”略顿了顿,静王道:“至于你一路上……”
正说到这里,便有整齐的脚步声起,廊下一队禁军破风雪急急而来。
赵黼道:“东阁里的,是什么人?”
静王道:“沈正引。”
赵黼道:“他想干什么?”
静王道:“皇上容不得他,他也心知肚明。”
赵黼道:“你跟他合谋……想要谋反么?”
静王不答,面上反而露出一种有些古怪诡异的笑。
赵黼看看他,又看看身后那一队旋风似奔来的禁军,忖度中,是静王道:“方才我问,你恨不恨他,你尚未回答我。”
赵黼皱眉,继而道:“恨。”
静王低低笑了两声:“为什么?”
赵黼冷冷道:“为所有的覆水难收。”
萧利海葬身火海,赵庄夫妇双死宫中,云鬟曾生死一线,而他亦是九死一生,若说这一切的源头都是赵世,也不为过。
静王道:“若有个机会在你眼前,让你可以报仇,你会怎么做?”
赵黼的目光自静王面上掠过,看向他身后的东阁门口:“你是何意?”
静王道:“沈正引曾告诉我,就算是无所选择,圣上仍旧不会选择我,我原本不信,但是今夜……”
赵黼道:“你果然是要谋反?”
满地雪白,踩上去满耳咯吱咯吱地响,雪已经没过了靴子尖,脚步凌乱地踩进雪中,带的地上的雪花溅舞,复又落定。
身后足印,却又很快被飞雪填满。
云鬟往东阁方向疾奔,不免跌倒了两次,却又很快急急地爬起身来。
呼吸急促,只得微微张开口,有雪花飘入,倏忽化水,沁凉冰冷。
还未到达东阁,远远地便看见那廊下站着两人,一个身着朱红色吉服,戴王冠,自然便是静王赵穆。
但另一人,却是禁卫打扮。
因背对着她的方向,无法看清面容,飞雪迷蒙微光笼罩之中,只隐约瞧见那宽肩窄腰的身段。
云鬟几乎一眼便认出是谁,却也在瞬间几乎站立不稳,往前一扑,忙搭在栏杆上,却摁了一手冰冷绵软的雪。
因她跑的甚急,浑身发热,手心滚热,雪陡然化开,冰冷冷湿淋淋地。
云鬟想要叫一声赵黼,先前那浸入口中的雪水却仿佛化成了冰,涩涩凉凉地堵着嗓子,只顾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处,被雪打湿的双眸朦胧。
她按了按喉咙,想要再向着赵黼身边儿奔去之时,耳畔却听到一声凄厉呼喝。
云鬟一愣,目光转动,蓦地看见就在东阁之后,那原本因飞雪飘零而阴暗如墨的天空……赫然竟闪出一片隐隐地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