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您……让我去!”
檐下的雪水纷纷坠落, 似乎是被这一声呼唤而惊动了, 错落参差。
水滴晶莹, 在风中飘动宛转, 映着晨起的朝阳微光, 如同时光也凝滞在这一刻。
那光影流转之中, 却是关山万里, 在不同的地方——
也有个声音正哀告求道:“不要赶我走,求你了!”
一个微微清冷,一个却清脆而焦灼。
赵黼斜睨着眼前的少女, 索性闭眸不语。
在他面前的女孩子,略略珠圆玉润的脸,双眸乌溜溜地甚是灵活, 梳着双环髻, 虽是舜人的穿戴打扮,却竟正是辽国的小郡主萧天凤。
先前赵黼在上京皇宫中自伤后, 果然萧利天跟萧西佐都不敢再为难他, 睿亲王虽心力交瘁, 却毕竟放心不下他, 只暗中叫人远远儿地跟着, 只不许露面为难。
但是不管萧利天还是萧西佐,却都不明白赵黼好端端地原本被关在废太子府中, 如何竟又出现在皇宫之中。
原来,辽人在大舜的京城乃至皇宫之中自然安插着许多的内应细作等, 可是在上京里, 却也有不少舜国的细作诸人,其中有一大半儿乃是赵黼在云州的时候安排的,潜伏可谓良久。
起先众人还有些不知端地,只隐约听闻舜国皇都出事,后来又惊闻赵黼出现在上京……他们虽然惊疑不定,却也不敢妄动,只等仔细查探明白后,却确信是真。
这些舜国细作却也如赵黼的三十六骑一样,虽忠心大舜,却也忠心于赵黼。
不过赵黼竟是英妃之子,忽然又听说赵黼来到上京,那些铁心至诚的倒也罢了,有少数人便怀疑赵黼这一次来是要投靠大辽的。
众人私底下紧锣密鼓地探寻,却才知道赵黼平了萧太子造反之情。
而赵黼杀耶律涟的事在街头发生,目睹者自然有之,很快,众人又探明赵黼因不肯从辽帝的命,被软禁太子府中,当下便再也没有异议。
两名负责接洽的头目碰面,便商议营救之策,他们在上京毕竟也经营多年,如今要救赵黼,自然百宝齐出,各显神通。
因此就在萧天凤拿了圣谕前往之时,赵黼已经被这些旧日部属用计营救出了太子府。
因睿亲王欺哄,萧西佐设计囚禁,赵黼心中怀怒,便复潜入皇宫。
——上回虽是花启宗以萧利天遇险为借口撺掇他入宫,但对外、以及于辽帝跟前儿,花启宗却是“置身事外”,毕竟他是舜人,又是驸马,自要避嫌,不好参与这些宫变,只叫赵黼独自而为。
不过,虽然是花启宗出面“说服”赵黼,但实际操纵者却是萧利天。
赵黼本想要伺机行事,谁知却阴差阳错地又听见了那一场。
他因负伤,撑着出宫后已经有些摇摇欲坠,幸而底下有人接应着,虽然见他负伤,却又怕萧西佐改变主意派人来拦挡,事不宜迟,即刻护送出上京。
赵黼进宫之时,其他的细作便将雷扬等人又营救出来,赵黼进宫前叮嘱他们到上京城外汇合。
雷扬身边儿竟还带着一个意外之人,却是萧天凤。
原本天凤因被萧西佐说的心动,讨了上谕想去太子府见赵黼,谁知赵黼先一步进了宫,两下竟岔开。
却正好儿遇见细作们救了雷扬等出来。
那时候雷扬尚且不知外头究竟如何,一见天凤,灵机一动,便索性将她绑了,预备着在赵黼有难或者辽人为难的时候,便拿她出来说话。
天凤虽被“挟持”,却毫无惧怕意,只是打听赵黼何在等话,雷扬跟细作们深以为疑。
但是,虽说有赵黼的吩咐,起初雷扬怕有意外,仍旧不敢立刻出城。
就在靠近城门处等候,不多时传来赵黼出宫的消息,众人才围拢聚集,一拥出城。
守城官尚未得到皇帝命令,只是还来不及调士兵来拦挡,这批人早就千钧一瞬似的,奔涌而出,势不可挡。
赵黼因受伤在车中,一直到出城后,才知道天凤也随行。
近来他疲于奔命似的,委实是殚精竭虑,出了辽都,本有些难以为继,模模糊糊听见天凤的声音,打听雷扬,才明白究竟。
当即想也不想,便叫人将天凤放了,让她自回上京。
谁知雷扬前去解放天凤的时候,天凤却并不肯走,反而道:“你们可是要回大舜?我跟着可好?”
雷扬自是不肯,催了她几次,奈何她只是缠着:“我只跟着就好,不会给你们添烦乱。你不用担心,我去跟赵殿下说可好?他一定会答应我的。”
雷扬见她这般执着,倒也是世间罕见,便去禀告赵黼。
赵黼本有些意识不清,勉强听了两句:“让她走!”
雷扬吓得不敢多言,见天凤似要上车,急拦住道:“不要惹事,触怒了殿下,我们也跟着遭殃,小郡主,先前是我们无礼得罪了,幸而如今才出上京不远,你且快回去罢。”
天凤眼睛红红,却仍是摇了摇头。
雷扬瞥她一眼,当即不再理会,只叫拨给她一匹马儿,撇下了她,又催促众人赶路。
如此走了一日,雷扬本以为天凤已经乖乖地自回上京去了。
谁知夜间在客栈休息,半夜时候,听得外头有些异样声响,雷扬怕不妥当,出外瞧了一眼,蓦地惊心,却见天凤灰头土脸,竟也是歇息在这客栈里。
因赵黼正在养伤,雷扬又怕惹他发作,不敢告诉。就悄悄地下来,问天凤道:“小郡主,你这是做什么?”
天凤道:“我、我自己要去大舜,又怎么了?”
雷扬啼笑皆非:“你是去大舜,还是在跟着我们?”
天凤知道若是承认,他一定会赶自己离开,便故意道:“那样宽的官道,难道只许你们走,就不许我走?”
天凤毕竟是个娇滴滴的郡主,没想到竟能不惧艰险一路追随至此,雷扬见她如此倔强,又如此振振有辞,便道:“既然如此,且也由得你,只是你最好不要让我们殿下看见,他在你们皇宫内受了伤,不是好玩儿的!”
说到最后一句,才又生出几分愤恨来,看了天凤一眼,心道:“这丫头是辽人,是辽人害得殿下受伤,就让这丫头多吃些苦头倒是好。她既然愿意跟,就由得她去。”
因此雷扬竟然不管。次日清晨早起,雷扬暗中留心,果然见天凤远远地跟在后头,他们的车马快,她便也行的快,他们放慢了些,她便也跟着停住。
这日的黄昏,天色阴阴地,那凛冽了数日的风却停了。
赵黼因在养伤,于车中只觉着有几分心闷,因撩起帘子往外看了眼,却见天边横亘一道城墙似的长云,把夕阳遮的严严密密,只在顶端镀金似的透出一抹鲜红。
赵黼定睛看了半晌,心中有种异样之感,转头又看,却是雪连山的山脉尾势,如巨兽的长尾,绵延在前方数里开外,白雪皑皑,于黄昏中泛着些些灰红之色。
雷扬因发现他在往外张望,便赶来道:“殿下可是乏了?再走片刻,到了前头客栈歇息下就好了。”
赵黼道:“不碍事。”复拧眉看一眼那天际阴云,却见似凝固了一般,厚厚重重地浮在眼前。
当夜,众人果然便歇息在这客栈之中,雷扬亲给他看过了伤处,因这两日十分上心照顾,伤口愈合的还算不错。
雷扬起初见这伤的时候,还以为是萧西佐或者萧利天所为,心中大不忿。
赵黼是个不爱解释的,只怕他积存心中,便同他说了是自己所伤。
此即雷扬不由叹道:“殿下以后可万万别再做这等事了。这岂是好玩儿的?”
赵黼淡淡一笑,雷扬不敢多言,亲又端了盥漱的水来,复伺候吃了饭,才叮嘱叫他早些歇息,自己退了。
雷扬心中因惦记天凤,特意往楼下看了眼,却并未见到她来到,心中不由想道:“莫非这丫头知难而退了么?倒也是好。”
当即跟其他人吃了饭,便去歇息。
谁知才躺下不多会儿,便听到楼下小二招呼客人的声响,雷扬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开门看了眼,果然见是天凤,蓬头垢面地站在楼下。
雷扬惊异之余,却也不禁为她的毅力动容,正要掩门去睡,却听得那小二道:“说什么?好端端地姑娘,竟说什么没钱?”
原来天凤毕竟是个贵女,先前在上京出入,又有花启宗打点,故而身上并没钱银,前日住店,还是摘了帽子上的金珠拿来抵账。
雷扬复探头看去,却见天凤摊开手掌,把几颗大海珠递过去:“这个可以抵账么?”
小二同掌柜见状,双眼发直,这海珠竟是上品,莫说是抵账,将整个客栈买下来也是绰绰有余。当即便忙给天凤安排住处。
雷扬在上见了,摇头叹息。
如此睡到半夜,忽然隐隐地觉着床在颠簸,雷扬很是惊醒,当即起身,还在想发生何事,却听得门外道:“快起来,地动了!”竟是赵黼的声音,厉声惶然。
雷扬恍然大惊,急忙起身,握了兵器包袱,纵身跳出门来。
其他三十六骑也听见动静,早纷纷地跳出门来,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又听赵黼道:“都速速出门!”
这瞬间,耳畔却听到“轰轰轰”地巨响,就仿佛山塌了一样。几乎把赵黼的声音都盖过了。
众人不知所措,却本能地按照他的吩咐,一个个流星急电般往外跳去。
底下那店小二跟掌柜等也发现不妥,都纷纷慌乱大叫。
从被震开了的窗户看出去,就算是跟随赵黼出生入死的侍卫们也都觉血冷,原来窗外的漠漠荒原上,夜色里有一道幽蓝微亮的“波浪”竟平底滚滚推来,摧古拉朽似的!
起初众人还不知是什么,待细看才知道,原来那是自连山上下来的雪!因地动的缘故,便向着此处山崩地裂似的撞来。
有些惊醒了的客人还在茫然,那些知机的便拼命往外跑去。
雷扬眼见这情形,几乎也呆了,却听赵黼道:“快些出来,带上马儿!”
这会儿有一半儿的侍卫早急急地解开马匹,打马急速奔出客栈院门。
雷扬正也要去,心念转动,失声叫道:“小郡主还在屋里!”
赵黼本已经在门口,听了这话,惊的双眸骇然,雷扬回头看向底下的一个房间,还在迟疑,赵黼喝道:“还不出来!”
如今正生死相关,雷扬本在犹豫,听得这命令似的一声,只当是他召唤自己,忙掠出门口,也去解开马匹。
在他上马、又牵着赵黼的马等待齐去之时,身边儿却并无赵黼的影子。
雷扬一愣,才要放眼四看,却听得楼中赵黼厉声道:“去外头等我,快!”
与此同时,那轰然之声越发逼近了,隔着并不高的院墙,几乎可以看见那比两层楼还高的雪浪推涌而来的狰狞之势。
不必雷扬催促,那两匹马儿长嘶一声,已经奔命似的往外跃出。
仓促中雷扬回头看了一眼,圆睁的双眸中,正好儿映出那雪浪以排山倒海之势将院墙冲倒……雷扬回过头来,打马狂奔出了院门!
耳畔伴随着“喀喇喇”地声响,是整座客栈都被雪浪在瞬间掩埋。
雪浪兀自又推进了十数丈,才总算停下。
因赵黼是最先发现异样,又督促着众人出门的,故而这些属下除了有两人轻伤,又折损了三匹马外,其他都安然无恙。
可是雪已经将客栈埋得严严实实,从外看去,仿佛还推倒了大半儿。
众人和几个堪堪从客栈内逃出生天的客人们,呆呆望着那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客栈,此刻星斗漫天,四野寂静,远处隐隐地更仿佛传来凄凉狼嚎,让人越发遍体森寒。
雷扬跟着呆看了片刻,因想起赵黼最后的那一句话,便叫众人召集起来,叫那受伤的两人看管马匹,其他的众人一概随着他前去客栈废墟找寻。
其他住店的客人们反应过来,有几个便随着去寻亲唤友,这般找寻之下,竟陆陆续续地救了几个埋在雪中的幸存之人。
虽然当时是赵黼命雷扬速退,但雷扬心中仍是负疚羞愧,懊悔不及。
一来都是因为他情急下的一句话惹出,二来,那会儿本该随着赵黼一并入内的……赵黼身上还有伤,如果真出个意外,雷扬便打定主意,就在此自尽谢罪罢了。
虽说当时那种情形,也容不得他思量,毕竟他只是听命行事,也非故意撇下赵黼。
雷扬凭着记忆,便往天凤歇息那房间方向尽力挖掘,虽然是寒冷雪夜,浑身却被汗湿透。
其他搜救的众客人多数都已放弃,这些人却仍是奋力不懈,可眼见天边有霞光闪现,黎明将至,其他的部众眼中渐渐透出绝望之意。
雷扬汗泪满面,双手也是鲜血淋漓,因之前挖掘中被碎石碎冰等划破了,他却毫不在意。
正发疯似的乱掘,忽地听得底下一丝动静。
当掘开雪洞,看到里头的情形之时,雷扬瞬间泪落。
狭窄而面目全非的房间,处处都是断裂的屋瓦家什等,赵黼将天凤窝在身前,他的背后则死死地抵着一张厚木桌子,这才让两人处在一个极小的隔雪的空间中,不至于被雪掩埋。
毕竟过了半夜,里头冷若冰窟,两人都有些冻的僵硬,不能动弹。
救出两人后,因赵黼昏迷不醒,雷扬带人飞快地往云州城而来。
昨夜那场地动雪崩,云州早也知道,蓝少绅因牵挂赵黼,也正好儿派出兵马侦讯,两下遇上,忙接入城中疗养。
蓝少绅是个最有心的,因听人说那客栈被毁的十分彻底,且赵黼的身份又是如此敏感,索性秘而不宣。
偏偏辽国睿亲王派着跟随的人本觉着临近云州,本要放弃跟随,谁知返程途中遇到地动,忙返回来,见客栈被毁,却找不到赵黼等人。
不免有些风言风语传了出去,蓝少绅听说,顺势将错就错。
赵黼在云州又养了七八天,整个人才算反醒过来。
期间天凤宛若丫鬟一般,不离左右。
蓝少绅起初不知她的身份,听雷扬说起来才知道。又见她如此痴情,倒也由得她去了。
因天凤聪明烂漫,阖府上下也自喜欢她,蓝泰更是尤其同她玩的极好。
及至赵黼醒来后,见她仍在,便叫她回辽国去,又吩咐蓝少绅派人送她回去。
天凤哪里肯,只是泪眼汪汪地求。
蓝少绅忍不住对赵黼道:“郡主一片痴心,生得又如此月容花貌……”
赵黼道:“这话你如何不对尊夫人说,夫人定然是极喜欢的。”
蓝少绅笑道:“当不得当不得。”因见天凤去了,便低声道:“殿下这番回来,是要回京么?”
赵黼道:“正是。”
赵黼一身非轻,性子偏又是正邪之间。蓝少绅有些忧虑……试探问道:“不知是为了什么?”
赵黼道:“为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