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黼忙将她松开, 又见她脸上沾着血跟些烟灰, 狼藉一团, 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只有两只眼睛依旧灿若星辰。
他忙又抄了一把水, 给她把腮边的血跟灰都抹了抹。
冰凉的水泼在脸上, 云鬟方又清醒了几分:“这是哪里?”
赵黼道:“是那密道的出口所在。”
云鬟道:“侍郎……他们呢?”
赵黼眸色微沉, 并不回答,孰料云鬟目光转动间,忽地看见他的右手上满是鲜血, 仔细又多看两眼,才见皮开肉绽,指骨都有些透了出来, 显然伤的非轻。
云鬟双眼发直, 本以为是跟饕餮相斗所伤,转念之间, 耳畔忽地响起在地牢里那“铿铿”的声音。
赵黼见她留意盯着, 便将手垂到旁侧去, 淡淡道:“劝你不必操心别的, 那兽受了重伤, 白四爷那种人,自知道该如何将它拿下, 何况还有两个好手跟着。”
终是忍不住,便哼了声:“你怎么不替你自己多想想。”
云鬟道:“世子的手……是如何伤了的?”
赵黼沉默, 过了片刻才说道:“是为了救你出来伤了的, 所以……你又能怎么样?”
目光相对,云鬟慢慢想起先前,她激他离开之时、两人的种种言语,便转头看向别处,道:“只怕无以为报。”
赵黼将她的下颌一抬:“不必含糊其辞,你知道怎么‘报’。”
云鬟轻轻地推开他的手,便坐起来。
却见旁边正是一条小小溪流,水流潺潺,倒是极清澈的。
她勉强起身凑了过去,自己掬水洗了一把脸。
赵黼在后看着,见她行动无碍,倒也罢了。
此刻才低头看自己的手上,见果然是难看的紧,便不欲她再看见,正忖度着想掏出汗斤子绑起来,却是云鬟走了回来。
赵黼只得停手,佯装无事。
云鬟看他一眼,却走到跟前儿,单膝跪地。
赵黼诧异正看,见云鬟手中竟拿了一方帕子,原来方才借洗脸的时候已经浸湿了,这会儿一手托起他的手,一边用那湿了的帕子,轻而小心地给他擦拭那边上的血渍。
赵黼通身微震,却见她眉尖若蹙,望着自己手上那伤,小心翼翼避开那伤口之处擦抹,如呵护至宝。
她毕竟极少目睹这般皮开肉绽的伤处,长睫轻轻忽闪,唇角也时不时地抿一抿,不忍之色,难以遮掩。
赵黼只顾看,几乎忘了痛。
才清理了一会儿,那帕子早就染的血红。
云鬟难以遏制地手抖,竟难以为继:“毕竟是血肉之躯,怎么做那种莽撞之举,若是……这手从此有个妨碍,却如何是好。”
赵黼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说道:“当时着急起来,谁还在意这些,自然有什么就使什么。”
云鬟也无法应这话,又见帕子都被血浸透了,便起身欲去再洗一洗,不料赵黼拉住她,道:“阿鬟。”
云鬟双眸泛红,眼中隐有泪光,却只忍着,轻轻地将他的手拨开,又去洗了帕子,如此两三回,才总算把血擦净了,只是伤口仍是渗血。
那些支棱着的骨头,却叫人难以料理。
云鬟心惊肉跳,又着实不敢碰,只看着就觉得眼睛心里难以承受了。
赵黼看出来,便道:“不妨事,你不用管,回头叫太医处置就好了。”
云鬟默然垂头,自把官袍撩起来,将里头中衣掀起,咬破了一角,撕开数根长条,才慢慢地给赵黼将伤口轻轻地扎了起来。
雪白的绢丝料子很快被血染红,却终究比那些骨头也露在外头要强许多了。
云鬟见赵黼始终不发一声,便问道:“是不是极疼的?”
赵黼本摇头,忽地又道:“疼。”
云鬟也知道疼,上回她的额角被他误伤,后来季陶然说什么要缝起来,她只想想,就已经浑身发抖似的疼。
如今看赵黼伤的如此……他却自始至终都不哼声,她却感同深受,几乎替他疼得钻心彻骨。
只是听他忽然承认了,便道:“那以后,不要再如此了。”
赵黼不答。云鬟见他又不做声,道:“世子这一次过来,真的是为了我,是不是?”
赵黼“嗯”了声,目光乱转,才移开去了。
上回因白樘夜宿之事,惹得他心中怒恨交加,发誓绝不会再理她,所以从来见了也“冷冷”相对,更不肯承认这一次来也是为了她。
谁知道……
云鬟道:“如此心软,这不是六爷的性子。”
赵黼哼道:“我又何尝不知。”
云鬟道:“如今既然蒙了圣上赐婚,以后……”
赵黼不等说完,便道:“你要说什么?”
云鬟打住口风,摇头道:“没什么。”
赵黼却如何不知,当即怒视着她,道:“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答应皇爷爷所说,我都不能在你府中留宿,怎么偏偏白樘就能了?”
云鬟本不想跟他辩,然而已经走到如此田地,便说道:“那夜本是凑巧,侍郎毒发了,才留他照料,何况太医也在。”
赵黼道:“我当时并不知太医也在,所以才……”目光掠过她额头的那伤,咬了咬牙,又说:“所以我最痛恨那多事的薛君生……那么多地方人家,为什么只送你那里去,难道多走两步路去静王府……就会死了么!”
云鬟轻轻道:“世子。”
赵黼即刻抓住:“怎么,我说了他一个’死’字,你就立刻不受用了?”
云鬟道:“你恼我就是了,何必迁怒于人,逞这口舌之快……”
赵黼笑道:“我不逞这口舌之快,还能逞什么只快?对着你,打又打不得,骂又不能骂的狠了,又偏不能动……你说我还能怎么样?”
云鬟袖手低头,只好说道:“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去可好?”
赵黼愈发恼怒:“你还惦记着他?那你自己回去就是了!”
云鬟眉尖蹙起,才温声劝说道:“六爷,咱们回去罢……你的伤要及早料理才是。”
赵黼听她的声音变得温和,心里不禁动了动,忽又恼道:“你又哄我?我偏不上当。每回你说三两句好话就赚了六爷……我难道就这么好被你糊弄?”
云鬟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走到跟前,抬手将他衣袍上的一枚枯叶片摘下,道:“你虽然不声张,可是这种伤,就算是我看着,都受不得,何况伤在你身上。你虽然自来英雄,但也仍是有血有肉,难道真的就不疼么?又何必在这里空说赌气的话,早些叫太医疗治,便早一分好,倘若果然耽搁出什么事来,我才是万死莫辞了。”
这几句,却说得郑重端肃。
赵黼抬眸看她,却见明眸之中,水光氤氲。
赵黼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是担心我受伤受苦,于心不忍呢。还是担心我的手坏了,你从此会欠我的情分?”
静寂之后,云鬟轻声道:“谁欠谁多少,我早就分不清了。”
赵黼目光闪烁:“这是什么意思?”
云鬟对上他的眼神,她的记忆力自然是举世无双,同他一路而来的种种,也自然记得历历分明,只不过,前生今世,纠缠至今,那其中的恩怨情仇,心中的所知所感,却并不像是每一件事一样历历分明。
这世间也并没有一杆秤,可以将所有的情分、仇怨、心底的酸甜苦辣等,一一仔细,量出个高低。
云鬟将那许多思绪压下,抬手轻轻地握住赵黼的衣袖,道:“咱们回去吧。”
将转身之时,赵黼左手一转,反将她的手腕握住,右手虚虚地在腰间一照,往前一步逼近。
云鬟尚未知道如何,身后顿住,却是挨在了一棵树身之上。
耳畔听赵黼问道:“还疼么?”手指轻轻地从她额角的伤旁边抚过。
云鬟怔怔道:“不……不疼了。”
赵黼道:“虽是我脾气急,只不过也不能全怪我,你方才说,看着我手上的伤,自己也受不得,可知当时伤了你,我心里懊悔的什么样?”
——那天的前夜,他本来想留在府中陪伴她,只不过晏王府中,王爷派人来传他回去,二来云鬟也坚持不肯让他留下,赵黼知道她的性情,不愿让她为难,便依依不舍的自回王府了。
次日一早,他绝早起来,盛装出门,正是想要来陪着她去刑部,谁知道偏偏看见白樘从府中出来。
如果是别人,只怕赵黼也不会这般震怒。
但那是白樘……在她心里,一万个人也比不上的白樘。
偏偏同时也是他心里……隐隐敬重的那个人。
故而妒怒交织,几乎失控。
云鬟缓缓吸了口气,觉着两人相对的这个姿势有些危险,便道:“不打紧,现在已经好了。”
赵黼看出她强忍的战栗之意,便低下头来,在她伤处轻轻地亲了口,低低说:“你在怕什么?终不成……我会吃了你。
云鬟道:“世子……”
正觉着不妙,赵黼果然俯身低头,便压了下来。
云鬟才挣了一挣,蓦地想到他手上有伤,生怕妨碍着,顿时便停了下来,赵黼察觉她一挣却又静止,越发欺身而为。
先前他为了救人,不知度了多少回气,也喂她吃了几口水,然而当时心无旁骛,却不似现在。
舌尖启开那柔嫩的樱唇,不由分说地直闯而入,勾住他朝思暮想的香舌,抵死相缠。
他就像是渴久饿极了的人,不管遇上什么都要扫荡一空,都想要占为己有。
两世为人,独独对眼前的这个人,有一种无法自拔的迷恋之感,赵黼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这看似瘦弱的身躯,每每冷清漠然的容颜……却竟有他所想要急于得到的一切。
甚至,有他急于得到、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切渴求。
纵然寒风凛冽,此刻赵黼却觉着身如炭火,咻咻地散发着热气,几乎有些难耐地贴近怀中的人,想要同她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最好到毫无间隙、彼此融合的境界。
云鬟因先前被那烟气熏蒸,才好了几分,又被他如斯相缠,竟又有些喘不过气来。
又觉着他果然是要真个儿吃了自己一样,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那唇齿吸去殆尽,身子一个劲儿地欲往下滑去。
正在此刻,耳畔忽地听见“啪”地一声,就仿佛有人不小心,一脚踩断了树枝般,隔着不甚远。
混沌之际,云鬟心头一惊,忽然想到了白樘等人去追踪饕餮之事……顿时浑身绷紧!
而赵黼的动作也停了停,双眸微微睁开,向着旁侧瞥了开去。
却仍不曾放开云鬟,只淡扫了一眼,复低头继续。
直到云鬟举手,勉强在他身上推了数下,赵黼才住了。
云鬟睁大双眸,转头看向旁侧,她记得那声响就是从左手方向而来,然而此刻,那边儿却空空如也,并无人踪。
赵黼看她面上惶惑:“在找什么?” 目光逡巡,却见因一番厮缠,樱唇娇红,水色宛然。
云鬟仰头:“方才、方才……”心中却有种莫名恐惧,无法问出。
赵黼道:“方才怎么样?”意犹未尽地俯身,衔住她的耳垂。
云鬟窒息:“世子!”
赵黼才又停住,又端详她的脸色。
却见云鬟仍是惶然四看,赵黼道:“难道你怕被……什么人看到么?放心……并没有人,我听得清着呢。”唇角微挑,透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