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次终于不一样了,昌东正偏头看她。
叶流西吁了口气,靠着门边看着他:人长眼睛真好,眼睛一睁,整张脸都有活气了。
昌东说:“你站那干嘛?还要我去请吗?”
叶流西笑,撩开帘子,一瘸一拐地进来,昌东看着她在床边坐下:“你这人这么不讲究,上门探病,都没给我拎两斤苹果。”
叶流西抓起拐杖,在地上顿了顿:“给你两拐要不要?”
昌东说:“你是不是嫌我被打得少了?”
叶流西想笑,又有点心疼,两臂交叠着趴伏到床边,昌东拿手拂开她头发,眉心一拧,说了句:“留疤了?”
是留了,江斩的那一记铁尺,从她耳边掠到下颌,划得有点深,大夫说,就算用最好的疤痕药,也没法恢复到从前了。
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叶流西侧了脸,好让他看得清楚:“我觉得也没什么,大家都说,这疤还挺好看的。”
昌东:“……这大家都是指谁?”
叶流西说:“主要……指我。”
还没说完就埋下脸笑了,昌东伸手摸她头顶,慢慢又蹭磨到她脸,掌心宽厚温热,带一点点粗,叶流西拿脸贴住了,眼眶慢慢泛红,一动也不想动。
昌东说:“你心情不好。”
叶流西没看他,目光落在脸侧的床单布上,那布纹理粗,但雪白,不知道洗过多少次了,有点起毛。
她说:“你这都知道?”
昌东嗯了一声:“你不高兴的时候,身体周围气压都不太一样,我稍微靠近点就感觉到了……不准备跟我说说吗?我呼吸是有点困难,但脑子不困难。”
他说话是有点接不上气,叶流西抬起头,帮他把被子卷开些,省得压在胸口沉得慌:“这两天,我老是想起江斩死的时候……”
她一五一十把当时的情况给他说了,包括江斩奇怪的眼神,那句没说完的“你要小心”,还有他没入池中的刹那,她不知不觉流出的眼泪。
昌东静静听她说完:“然后呢,你的怀疑是什么?”
叶流西说:“他死的时候,跟前一秒判若两人,我在想,他是不是死的时候想起了什么,他之前那么恨我,想杀我,是不是也被人蒙蔽了。”
“昌东,很多时候,身体的记忆比脑子的记忆顽固。就好像我不记得为什么,但我的手可以流畅地在眼角画出蝎子——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哭,但我当时,确实是流泪了……”
叶流西有点恍惚。
印象中,逢场作戏除外,她好像从来没哭过,如果江斩对她不重要,她应该不会哭吧?
但如果他对她重要,她这算是……亲手杀了他吗?
她对自己那一半空白的,尚无任何恢复迹象的记忆,忽然生出畏惧之心来。
昌东说:“你是怕杀错了至交,将来追悔莫及吧?”
叶流西没说话。
昌东沉默了很久,才说:“是有这种可能。”
叶流西心头一沉。
她找昌东说这事,其实不是想听到附和,而是想听到他否认,条理清晰地指出她想错了,江斩就是敌人,从头至尾都是敌人。
昌东说下去:“但是流西,首先,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哪怕将来真相大白,你痛不欲生,这件事也已经发生了。”
叶流西点头。
“其次,不知道这么说,能不能让你心里好受点——我拼尽全力爬过去抱住他的腿,是因为我觉得他要杀你。”
“我没抱住他的话,肥唐没有从中搅和的话,你没有恰好拿到刀的话,结果可能是两样了——当时那种情形,你不杀他,他就杀你,不止是你,我和肥唐,可能都躲不过。”
叶流西默然。
这倒是真的,江斩根本不是来和她换人的,他就是来杀她的,哪怕最后一秒他转了念头,在那之前,他确实每一记下的都是狠手。
“第三就是,你真杀了他吗?你的刀,有刺进他心脏吗?”
叶流西说:“但是,当时他跌进金池里……”
昌东打断她:“你知不知道肥唐说,蝎眼的尸体只找到了四具?”
叶流西愣了一下:“知道啊。”
“不觉得奇怪吗?穹洞里没找到密道,当时金羽卫又封住了出口,那些蝎眼,到底是从哪走的?”
叶流西倒没细想过这个问题:“要么是趁乱?我也没太注意别人是怎么打架的。或者,他们既然能够御妖,也许……”
“也许能够彻地穿墙是吗?”昌东摇头,“你别把妖鬼想得太神通广大了,我们在小扬州遇到的萋娘草,敌不过越野车的拉力,蝎眼要是真能彻地穿墙,犯得上用双生子假扮龙申进山门?直接穿山进来不好吗?”
他话说得多了,胸口滞闷得要命,停下来顿了好一会儿,叶流西不敢乱碰他胸口,只能握紧他的手。
昌东把声音放轻,以便能多说些话:“他们从金池走的。”
“赵观寿的话,有时是可以相信的,他对黄金矿山的安保很有自信,阿禾也说,地上只有山门一个入口,高空又有地火当防护,鸟都飞不过去,金爷脸里有巨蛇,普通人见到,怕是吓得腿都软了,所以从来没人想到过,那里会有通道。”
“你回忆一下,金爷有多迟钝?虽然我不明白它最后为什么发狂,但是那之前,它确实是温顺得不像话,弩箭入肉,都没太大反应。”
叶流西喃喃:“所以,蝎眼的人是从金池出入的?也不对啊,那里的水是有腐蚀性的……”
昌东提醒她:“我们只看到有猛禽卫摔进去,被腐蚀掉一半,但你有亲眼见过有任何一个蝎眼的人摔进去吗?他们既然能从金池进,采取一些防护的措施,也不难吧?”
叶流西不说话了。
这个猜测是合理的,当时,穹洞里烟尘四起,池面上又被碎石巨石遮得高低不平,蝎眼余孽只要稍一矮身,寻隙入池,的确并不引人注目。
她松了口气:“也就是说,江斩没死?”
昌东摇头:“断臂入池,情形还是很凶险。我只是想说,他还有活命的希望,但有时候,人想活着,要看天时地利人和,入池之后又发生了什么,那我就猜不到了。”
第99章 终卷:昌东
又过了几天,昌东的身体见好,高深的伤势反而恶化了,黄金矿山的医疗条件有限,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含糊推测说肠道有损伤,可能是病菌进入腹腔引发了感染和其它一些并发症。
丁柳急得嘴上都出火泡了,这一晚觉都不睡,守在高深病床前看护,到半夜时,高深出现新一波险情,腹部大出血,丁柳被赶到帐外等,一个人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快凌晨的时候医生出来,神色严肃地跟她说,这一关是暂时过去了,但是腹腔内脏器太多,那两块废铁旋进高深身体,造成的伤害太大,不知道后续还会出什么状况,矿山设备跟不上,建议她回黑石城求医。
但丁柳听他话里话外那意思,似乎是应当早作准备,黑石城也未必能有奇效。
丁柳当场就崩溃了,大哭着冲进叶流西的帐篷,叶流西被惊醒,刚坐起来,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丁柳已经一头栽进她怀里,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叶流西心里一片冰凉,还以为是高深伤重不治了,拿手反复去捋她背心。
丁柳一口气终于顺上来,说:“西姐,这里医生不行,咱们赶紧回黑石城吧,或者出关,我们出关吧,我们回去找大医院,专家,不然高深会死的。”
叶流西点头,说:“好。”
矿山一切都简陋不便,待在这里,原本就是为了照顾昌东和高深的身体,现在既然情况有变,当然是要马上转移。
叶流西有种预感,这一去,黑石城也不是终点,可能真的要出关了。
天刚蒙蒙亮,一干人已经准备出发,肥唐负责开昌东的越野车,矿山另外提供了两辆车,一辆类似救护车,里头两张担架床,供昌东和高深用,随车配了个大夫,另一辆是普通卡车,载了二十多个金羽卫,说是沿途给她当保镖用。
她什么时候,能担当得起这种排场了?叶流西正奇怪,金羽卫的头目过来,一番话让她心里一沉。
“流西小姐,黑石城那头传回消息,你杀了江斩,现在是蝎眼的眼中钉,肉中刺,不定要对你怎么报复呢——赵老爷子发话说,但凡有出行,一定让我们保护好你。”
叶流西说:“江斩……死了吗?”
“死了啊,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跌进金池,怕是都化成一滩血水了。”
……
三辆车,缓缓开动。
叶流西坐越野车的副驾,司机从昌东换成了肥唐,她有点不习惯,丁柳因为担心高深,去了救护车随车,后座只坐了阿禾和镇四海,阿禾哑了之后,整个人就有些委顿,贴着车窗坐,像是唯恐多坐了地方。
镇四海则恰恰相反,非常膨胀,后座有七成是被它占了的,还一脸的倨傲和劳苦功高,叶流西想起这两天,肥唐对镇四海满脸嫌弃的一再吐槽——
“西姐,你是没看见。是,力是没少出,但这就跟房子失火,人家担水救火,它在边上拼命做俯卧撑似的,累得满头大汗,顶个屁用啊?”
“不愧跟镇山河是一家子的,镇山河是一遇事就晕,镇四海是手持菜刀对打洲际导弹,我看它俩凑一堆过得了,别去祸害人家母鸡了……”
叶流西有点想笑。
车子驶下盘山道,肃杀的冬日晨雾里,原本黄褐色的矿山多了些许暗灰,有长长的枯萎焦黑的萋娘草从山头挂下,乍一看,像硕大人头披下的焦枯长发,沿途还有尸骨未收,都是蝎眼的,姿态扭曲,身上插着长刀长箭,不管死前的那一刻多么壮怀激烈不共戴天,一死万事休。
出了山门,叶流西有些紧张,生怕遇到蝎眼伏击,打架她无所谓,无非撸袖子上,但高深都已经那样了,可经不起再一轮的震荡了。
但出乎意料,全程坦途,只偶尔有几次,在路边看到丢弃的弩箭和佩刀,估计是蝎眼溃败时,仓促间丢下的。
下午,远远望见了黑石城。
肥唐眼都直了,只说了句:“快看!”
看就行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整座城像比萨斜塔,不,还要更斜些,巨大的地块翘起一头,另一头略略沉入地下,难得的是,都歪成这样了,整个城的轮廓建筑还保存了九分完好。
再驶得近些,城墙上的巨大裂缝映入眼帘,叶流西说了句:“这都几天了,也不说修补一下。”
肥唐摇头:“这不好修,得把地基扳正了,西姐,你听说过咱西安的小雁塔吧,据说有一次地震,也是塔身开裂,结果几十年后又震了一次,塔身又合上了——我要是赵老头,我现在就遍集方士,想办法把这城给拉正了。”
对答间,到了城门口,由于地面斜起,为了方便进出,入口处已经铺搭好了斜坡道,肥唐跳下车,敲开救护车后门,提醒丁柳接下来会有侧歪,吩咐车上人做好应对之后,这才重新开车领路。
一路歪着进了黑石城,又进了羽林城,中途车分两路,其它人先回住处安顿,肥唐载叶流西去找赵观寿。
车在赵观寿寓所附近被拦下,叶流西打开车门下车,脚一挨地就有点虚,已经不知道“水平”两个字该怎么写了。
负责守卫寓所的猛禽卫拦着她不让进,说是赵观寿在会客,客人刚进去,一时半会的结束不了。
叶流西一瘸一拐地往里走:“会客怎么了,抽一分钟说话又不耽误,你别碰我啊,我倒下了可就不爬起来了,都是你的锅!”
从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要碰瓷的,那个猛禽卫尴尬极了,但也知道叶流西确实是赵观寿的客人,不敢强拦硬挡,只能张着胳膊且拦且退,刚退进客厅门,身后就传来赵观寿的声音:“什么事?”
那猛禽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赵观寿正从书房里探出身子,既然主子已经出面了,那就没自己的事了,他讪讪退开。
叶流西上前一步,赵观寿还以为她要进来,身子一凛,伸手把紧了另一扇门边——身侧的门背面,龙芝抵门而立,眸光深沉,但好整以暇,远没他这么紧张。
叶流西不跟赵观寿废话,单刀直入:“我们有个朋友,受了重伤,矿山治不了,人现在在住处了,你能不能派最好的医生,带最好的设备过去?”
原来是这事啊,这种场面上的功夫,赵观寿通常还都是配合的,更何况现在一心只想把她先打发走:“你先回去吧,我尽快安排。你放心,黑石城的医生,都是精挑细选,用的设备也都是最好的……”
叶流西打断他:“赵老先生,凡事有万一。万一医生束手无策,我也得有个后备的选择,你不介意……安排我出关吧?”
赵观寿面色微变,旋即恢复如常,舌头打了个磕绊,接下来的话居然说得异常顺溜:“……没什么,关外的医疗水平,当然是要强过我们的,这个我还是承认的,人命关天的事,怎么会介意呢。”
——
目送着叶流西走远,赵观寿的脸蓦地垮下来,转头看向龙芝:“你都听见了?”
龙芝漫不经心,走到书桌边,在赵观寿的主位上坐下:“听见了……我们聊我们的,这个待会再说,刚说到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