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琰许久没有动,虞枝枝以为他睡着了,或是又烧晕过去,她感到齐琰身上滚烫的热意传到她的肌肤上,她有些不适应,她动了一下。
齐琰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别动。”
虞枝枝僵着身体不再动:“吵到你睡觉了?”
齐琰道:“那倒没有。”
虞枝枝思来想去,还是犹豫着开口:“殿下身上的七寒散究竟是坏人下的,还是殿下自己弄的?”
虞枝枝看见齐琰闭着眼,浓黑的眉毛轻轻拧着,却不回答她的问题,她猜出了几分,轻叹道:“为什么要去用这种药呢,殿下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虞枝枝以为这一次齐琰也不会回答她,但齐琰却说话了,微微的吐息烫着她的锁骨。
“是为了自污。”
“自污?”
齐琰声音听起来有些犯困,他说道:“就算是被废过,我也曾是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一个。”
他没有说更多,声音越来越沉,陷入了梦中。
虞枝枝又等了片刻,才从一点一点从他的身上挪开。
虞枝枝躺在枕头上,又忍不住侧头看一眼齐琰。
这是齐琰第一次在她面前袒露心中的事,不再风流轻佻,不再假装温柔。
但是,虞枝枝更清楚齐琰的性情。
大约这也是仅有的一次,就算她长长久久地留在齐琰身边。
虞枝枝想着心事,也渐渐睡着。
第45章 坠车。
天边是微微的蟹壳青,榻上的人醒了。齐琰睁眼看着头顶的承尘,回想昨夜他烧糊涂的傻样子。
面对虞枝枝,他整个人像是糊涂成了浆糊,黏糊糊流一地。
齐琰皱了眉,又笑了一下。
他侧头看了一眼熟睡的虞枝枝,他翻身起来,动作轻手轻脚,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他穿上皂靴,取走剑架上的青锋剑,走出了寝殿。
空气还带着微微的寒意,他站在院中舞剑。
赵吉利端着药汤候在一边,等齐琰收剑后,他托着漆盘走到齐琰身边,齐琰扫了一眼黢黑的汤药,摇了头:“将药换了。”
赵吉利震惊之余面露喜色:“殿下决定彻底除去体内七寒散的淤毒?”
齐琰点头。
赵吉利得到齐琰肯定的回答,更加欣喜,他忍不住说道:“终于有劝得动殿下的人了。”
齐琰怔怔,看着赵吉利躬身退下,他忽然问道:“你说的人是虞氏吗?”
赵吉利笑了:“殿下,还能有谁?”他开始喋喋不休起来,“虞娘子在殿下身边也有些日子了,又合殿下心意,殿下何不抬举抬举她,请封个夫人,能和殿下长长久久的,多好……”
赵吉利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他看到廊下走来一个青黑的人影,等人走近了,他才恭敬叫了一声:“周常侍。”
是周节来了。
周节拢着袖子对齐琰佝偻着身子,是个略带卑微的姿态,但他神色从容,一点都看不出低人一等的样子。
他是宫中仅次于董泰的权势赫赫的周常侍。
周节双手将一封信递给齐琰:“殿下,范华给虞娘子的信。”
齐琰拧了眉心,将那封信拆开。
周节看齐琰眉心越拧越紧,拢着手说道:“依老夫看,范华操之过急了。”
范华想要虞枝枝尽快出宫来完成他们的计划。
周节问道:“殿下对虞娘子是如何打算的?”
困住、送走,或是杀掉?
齐琰很清楚这三个选择。
其实……还有另一个选择,帮她。
这想法蓦地跳进齐琰的脑中,齐琰一怔,觉得荒谬极了。
齐琰缓慢将信纸折好,收进袖中,他转头问赵吉利:“宅子准备如何?”
赵吉利一愣,而后说道:“已经收拾好了。”
齐琰点头:“好。”
齐琰转身,大步走进内殿,门窗大开,吹得他单薄的寝衣翻飞,他站在玉刻山色屏风前,看沉睡的虞枝枝。
他整个似被嵌进屏风之中,刻在幽暗山谷之中。
榻上人动了,虞枝枝伸出手,伸了一个懒腰,她转过头看见了齐琰,于是她眨了一下眼。
齐琰走上前一步,摸着虞枝枝的脸,垂着眼睛说话:“今天就出宫。”
虞枝枝半边神思还在梦里,听了齐琰这话顿时清醒了个彻底:“今天?”
齐琰没有再说话,殿内陷入沉默。
窗外,赵吉利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在和人交谈,对方却不是周节。
过了片刻,赵吉利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一眼站在屏风边上不动的齐琰,再看了一眼靠在榻上的虞枝枝,气氛有些奇怪,赵吉利装作不知,说道:“恭喜虞娘子,你绣的《四十二章经》被张贵妃献给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很喜欢,问了是谁做的,特意派来了宫里的嬷嬷,来赏娘子东西。”
赵吉利见虞枝枝听了他的话有些愣神,再度催促道:“虞娘子,快出去谢太后娘娘的赏呐。”
虞枝枝这才回过神来,恍若不经意瞟了齐琰一眼,说道:“哦、好,我这就去。”
虞枝枝穿戴好走出门去,看见有一圆脸的嬷嬷站在那里,她忙跪谢太后赏赐。
嬷嬷将赏赐的一串开过光的七宝串珠用红绸盖着交给虞枝枝,扶起她,说道:“太后娘娘说,‘这孩子有佛缘,哀家去白马寺烧香的时候,也将她带上。’娘子,后日你就过来,随太后娘娘一同去白马寺。”
虞枝枝猜测,太后要她随行,大约是张贵妃进了言,她垂下眼,掩住了神色,沉稳道:“是。”
虞枝枝送嬷嬷走后慢慢转身,不期然看见廊下抱臂站着的齐琰,将她吓了一大跳。
齐琰说道:“去白马寺?”
虞枝枝努力让自己表现出正常的疑惑:“是啊。”
齐琰拧了眉心,因为才拟定的计划被打乱而有些微的不快。
隔天下了雨,齐琰站在屋檐下看赵吉利引着匠役来见他,匠役一脚深一脚浅地从雨地里走过,在避雨处放下担子,里面都是用来栽种的梨树苗。
赵吉利特意过来讨个好,他小步跑来,时刻注意着脚步,没让脚底的泥点子溅到齐琰跟前,他说:“这是为外宅挑选的树苗,请殿下过目。”
齐琰哪懂这个,他随意一瞥,说道:“活的就行。”
赵吉利说:“都是活的,还是最好的树苗子,这一颗的根长得好……”
赵吉利在不断的说话,但齐琰的心思已经飘远了。
他看着担子里有一片雪一样的梨花,浸着春雨。
昨夜虞枝枝不在他身边。
廊下,玄衣少年脚步匆匆赶过来,他走到齐琰身侧,声音急促地讲话。
赵吉利倏然变色,他手中的梨树苗掉在了地上,掉在水坑里,溅起泥点,洇进齐琰雪青的衣摆。
齐琰迟缓地转过脸,他整个人似乎在大雾里,看不清也听不清,他木讷问道:“什么?”
苍青重复道:“虞氏的马车坠落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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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京郊外下着暴雨,白马寺所在的山脚,赵吉利费力撑着一把竹骨伞,他微微仰头,在雨幕里,他看不真切齐琰的表情。
齐琰站得笔直,同他平日的懒散截然不同,赵吉利想,殿下也许很伤心。
但齐琰始终站着,似乎在冷眼旁观这具马车残骸,这残骸被兵卒们翻过来时,他眉毛也没有挑一下。
赵吉利又想,殿下实在冷心冷情。
赵吉利心情沉重,他伸着脖子去看那辆破损的马车,眼睛试探着在窟窿里搜寻。
耳旁传来冷冷的一道声音:“人不在。”
赵吉利一怔,他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齐琰大步走出了伞外,滂沱的雨点打在他的发上,肩上,他不为所动,他一脚踢开马车,本就摔得稀烂的马车裂成了两半,围着马车的兵卒们吓了一跳,四下散开。
齐琰冷笑道:“人不在。”
赵吉利感到一股冷意浮上心头,车毁人不在,他没有想清楚为什么心口发冷,就听见齐琰恶狠狠地说道:“虞氏负我!”
赵吉利抬头去看齐琰,只看见齐琰脸上一片冷凝。
齐琰寒声吩咐苍青:“追查踪迹,背叛的人只能去死。”
苍青点头,赵吉利手心汗津津,他却不敢去扯住苍青。
山脚有人小跑过来,那人穿着官袍,铜印黑绶,赵吉利认出来,那人是洛京县令。
齐琰眯着眼看他走近,苍青也暂时停住脚步。
洛京令一路小跑,后面的仆从伞都打不及,他来到齐琰身边,对齐琰行礼道:“赵王殿下,”洛京令顺着齐琰的视线望向残损的马车,他面上带着惋惜之色,“今日一场大雨,雨湿路滑,又恰逢马车行到险陡之处,可惜了,这女郎这样年轻……”
赵吉利心中一慌:“女郎?有人在马车里?她现在在哪里?”
洛京令不明白赵王身边的宦官为什么这般激动,他怔了片刻,说道:“如今被收到义庄。”
义庄……
存放棺椁的地方。
赵吉利被嚇到一动不动,他被撞了一下,手上的竹骨伞顿时落入泥地。
赵吉利怔愣抬头,看见齐琰似乎被他撞得一趔趄。齐琰一脚踏入泥坑里,而后干脆利落地拔/出来,他没有回头,脊背挺得笔直。
齐琰握着缰绳冷声吩咐洛京令:“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