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彰在心里又暗暗给孟少游记了一笔:败家玩意儿!
——他的几个儿子要是这么随意挥霍,只知享乐,早被他打断腿了。
他有苦难言,只能打着呵呵糊弄过去:“国舅爷过奖了,只要孩子高兴。”完全是一副溺爱孩子毫无原则的糊涂父亲。“只是不知道国舅爷深夜来访,可是有事?”
闫国熹扑通一声便跪在了他面前:“大将军救命!”
这些年里,闫国熹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拉党结派,如程彰这等军功显赫的臣子都要避其锋芒,就更不必论其余不曾党附,在夹缝之中生存的官员了。
程彰似乎没料到闫国熹也会有今日,忙伸手去拉他:“国舅爷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
闫国熹拖着他的双臂不肯起来,只一径道:“大将军救命!惟大将军能还我清白!”
程彰可不想趟进党争的漩涡里去,能被闫国熹找上门来下跪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事儿。他硬生生凭着自己的臂力将闫国熹从地上拖了起来,按坐在了椅子上:“国舅爷这是做什么?大晚上的吓煞老程。”
闫国熹老脸微烫,这么曲膝一跪,被硬拖起来,也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是此事关乎太子以及闫家上下人等的性命,刻不容缓,也就顾不得丢脸不丢脸了。
“大将军这几日难道没听到什么流言?”
程彰没好意思说,他自回京向魏帝交完了差,又再三向魏帝陈情周王救了自家闺女一命,全是自己教女无方之过,今后一定对女儿严加管束,就怕魏帝心里不痛快。
魏帝待周王多有歉疚,尤其周王身子骨不好,没想到却替谢羽以身挡箭,救命之恩可不是几句好话就能抹掉的,程彰生怕魏帝找谢羽的麻烦,只能减少在魏帝面前出现的次数。
魏帝当时记挂着周王的伤势,急着见周翰海听取周王伤情,挥挥手就放程彰走了。程彰如蒙大赦,这几日都窝在府里“闭门思过,教导女儿”,对外间的谣言充耳不闻。
闫国熹也不知道程彰是故意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但火烧眉毛也顾不得追究,只能满面愁苦将外面的传言讲了一遍,神情激动:“……大将军也知道闫家无人领兵,如何会有郦山藏兵呢?这谣言也传的太没谱了些,若是陛下信以为真……可如何是好?此事交到了苗胜手上,这消息也是从北镇抚司漏出来的,这就说明是苗胜有意而为之。大将军与苗胜同行,可一定要为太子与闫家作证,东宫与我都会对大将军感恩戴德的!”
程彰道:“国舅爷言重了。太子与国舅若与此事无关,就算是有风声,那又如何?总归陛下不会被蒙蔽。况且此案还未审问明白,我现在急吼吼进宫去为国舅辩解,让陛下怎么想?就怕陛下多想!”他想了想,又道:“况且就算苗胜有心诬蔑,到时候一定会请国舅爷出来对质的,到那时候国舅爷为自己辩解不就好了?”
闫国熹几近绝望:“大将军真的……不肯帮这个忙?”
作者有话要说: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闫国熹听这话音,便知道程彰是不准备搀和进来了。也是,他解甲归朝之后,最开始为了防范他,闫国熹没少针对他,程彰却以武人的疏阔大而化之,将朝中这些刁难无声的化解了,并且自动自发远离了朝中的党派之争,极少在朝堂上发表意见。
但是,比起眼前的困境,来求程彰被拒绝,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他也的确有野心,盼着东宫位稳,尽快登上大宝,到时候他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闫氏一族富贵绵延。这野心却并不包括“藏兵谋逆”的罪名。
闫国熹深吸一口气,猛的站了起来,作势就要再次跪下去,豁出这张老脸也要求程彰一个许诺,他一个膝盖还未落地,门口响起一道醉醺醺的声音:“爹爹……爹爹你躲哪去了?不许藏起来,快出来陪我玩儿……”紧跟着书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闯了进来,醉眼朦胧寻找程彰。
程彰暗呼时机正好,他本来伸出去要扶闫国熹的手,立刻改道扶住了踉跄闯进来的谢羽,还责备道:“你这丫头怎么醉成这样儿了?跟着的人呢?”
谢羽身后呼啦啦跟进来一帮人,当先的是个光头小子,想伸手扶又不敢的模样:“师傅,厅里歌舞还没歇呢,要不徒儿扶您回去继续?”
枸杞在旁反驳:“要扶也是奴婢来扶,小和尚你走开!”他虽脱下僧袍,由春和带着谢府里的针线娘子们连夜给赶制了衣衫,但是脑门还是光溜溜的,是个和尚造型。尤其他每日早晚前来向谢羽请安,白日又随侍在侧,端茶倒水的活儿都抢着干,让枸杞生出职业危机感来,早蓄了一海子的不满。
道明自小在晨钟暮鼓里长大,涵养功夫极好,对枸杞的态度半点不在意,直往谢羽身边凑:“师傅醉了,你扶不住她的。”他对世俗的规矩完全不懂,只知“有事弟子服其劳”,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谢羽醉着将枸杞压倒。
闫国熹一肚子“掏心窝子的话”都被枸杞跟道明两个人的争执给逼的憋了回去,眼睁睁看着谢羽紧拉着程彰的胳膊不放,半个脑袋都快歪到他身上去了,完全就是个醉猫的模样,哪里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气度。
偏偏程彰受用得很,难得被闺女亲近一回,直笑的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子后面去了,扶着谢羽直朝着闫国熹道歉:“实在是对不住得很,国舅爷难得来一回,赶上这丫头醉酒,要不国舅爷移步前厅,去瞧瞧解十三娘的剑舞?”
闫国熹火烧上房,哪有心情赏舞,直恨不得现在就揪着程彰进宫为自己辩解。可是面对醉的神智糊涂的谢羽,以及她身边的随从,他也实在做不出不顾脸面再次下跪恳求的事情,只能告辞。
程彰拖着个半醉的闺女,将闫国熹送了出去。程府的大门关上之后,谢羽直起腰,整整自己的裙子,扶扶歪掉的钗,眼神清明转头往前厅去了。
道明:“师傅……师傅您别摔了,等等我扶着你……”
枸杞:“小姐慢点……”
程彰:“……”方才柔软可爱的闺女呢?!
程大将军头一回想转头去拦客。
周王救了谢羽一命,程彰理亏,恨不得将闺女整个都埋进沙子里,好逃避魏帝的耳目。不过凡事总是不尽如人意,闫国舅来访的此日,宫里就传出一道旨意,宣程彰带着谢羽进宫。
程彰接到旨意,亲自往传旨的太监手里塞了两个沉甸甸的荷包,探问魏帝传召之意。那太监笑的满面开花:“大将军别着急,总归是好事,喜事啊!”他顿时有个不好的预感。
谢羽宿醉未醒,闫国熹来的时候她倒真没醉,还派人去听壁角,就为了知道国舅爷上门来做什么。孟少游当时还笑话她:“你也操心太过了,就算有事,有父有兄,哪里就轮得着你出面了。最不济不是还有我么?”
程智出门应同僚诗酒之约未归,再说他就算在,也已经不在谢羽的考虑范围之内。等到小和尚悄悄跑来通风报信,她便借机装了一回酒醉,国舅爷走后反倒放开怀敞饮,果真酩酊大醉。
春和跟枸杞好容易将谢羽从被窝里挖出来,打扮整齐了塞进马车,她还半闭着眼睛念叨:“肚子饿的受不了,还给不给人吃早饭了?”
“大小姐,您瞧瞧太阳多高了还早饭!”
程彰骑着马,春和跟枸杞在马车里一左一右扶着她,小和尚硬挤进车里坐在她对面,眼巴巴看着她,颇有几分“不能服侍师傅的怨念”,一行人往宫里去了。
今日休沐,魏帝召周翰海进宫来询问周王伤情之后,便在蓬莱阁召见了程家父女。
程彰带着谢羽被宫人一路引至蓬莱阁,顾不得观赏御花园里的美景,跪在冰凉的地砖之上,好半日不曾听到魏帝叫起,父女俩便头抵在地砖之上趴着不挪窝。
“大胆谢羽,你可知罪?!”
一路过来,程彰早已提点过她,谢羽心里暗暗腹诽天家皇子尊贵,其余人的性命就是草芥。她固然感激周王舍身相救,可是被魏帝治罪,还不如当初别救她,此等大恩她生受不起。
“臣女知罪,保护周王不力,还让周王因臣女而受伤,都是臣女的错,还请陛下治罪!”
魏帝万没想到她这般痛快认罪,倒是正中下怀:“你既然已经认罪,那你以为救命之恩当何以为报?”
“救命之恩——”谢羽差点就答“以身相许”四个字,话到了嘴边才改口:“重逾泰山,臣女无以为报,唯有以命相抵!”
魏帝被她这句话噎的都想骂人。听起来她这话没错,救命之恩是重,但是真要拿她的命来抵这恩情,当初又何必要救呢?
他也并非真心治罪,只是周王原本身子骨就弱,结果去了一趟郦山书院,差点去了大半条命,实在让他心里不痛快,总要吓唬吓唬这无法无天的丫头,免得将来周王弹压不住。
“若是朕许你带罪立功,好好照顾周王,你意下如何?”
谢羽倒是没多想,只想到周王因她而险些丧命,她若去周王府照顾,也说得过去,还觉得魏帝雷声大雨点小:“臣女愿意照顾周王,多谢陛下!”
程彰却暗道不好。
周王与谢羽男未婚女未嫁,如今她是程府小姐,谢府未来家主,却跑到周王府去,知道的说她是奉旨报恩,不知道的还当她与周王有情,所以才这么不避讳呢。
不过不管别人如何猜测,只要谢羽踏进周王府照顾一段时间,恐怕她的清白也就不保了,谁家儿郎还会上门提亲?恐怕都拿她当周王的人了。
程彰急急叩头:“陛下,这丫头在外面野惯了,不添乱就不错了,哪里会照顾人。不如由微臣前去周王府照顾周王。周王救了微臣的女儿,微臣理应前去致谢,就算是贴身照顾也方便的。”
魏帝瞪着下面跪着的程彰,极想打开他的头盖骨来瞧瞧这人脑子里装的东西。
周王肯拿命去救谢书,他对儿子的心意也确定了。只是他不能确定谢羽对周王如何。若是她对周王的情意及不上周王,他总觉得自家儿子亏了,所以才想辙将两个人往一处凑。你说你程彰一个半老头子跑去凑什么热闹
魏帝心里莫名复杂,头一次嫌弃起程彰的不解风情:“程卿你一介武人,照顾病人哪里能跟小姑娘相比。还是小姑娘细心周到体贴,就由阿羽前去照顾周王吧。”不过想想他一个老光棍,连老婆都留不住,哪里懂男女之间的弯弯绕。
魏帝又有些同情程彰的不识趣。
可怜程彰为闺女操碎了心,还不知道魏帝心里已经将他嘲讽同情了一遍,派人将谢羽送去周王府之后,他才叫起,又赐了座,从方才讨债治罪的冷脸转换成了亲切友好的会亲家模式,意味深长道:“朕与程卿命里注定要做亲家啊。”
程彰装傻:“犬子几世修来的福气,才能得了公主的青眼。”
魏帝也懒的跟他绕弯子了:“程卿养了一对好儿女,”倒让皇子公主都动了心,“不瞒程卿说,朕的儿子都肯舍得豁出命来救阿羽,程卿就没别的想说?”
程彰:“微臣对周王铭感五内,无以为报,唯有往后常年吃斋,祈求周王福寿安康!”
魏帝平日听的皆是歌功颂德之词,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今儿却先后听着程家父女俩的话,都觉得有点被硌着了。从字面上看,并没什么问题,就父女俩的态度也是无可挑剔的忠诚,只是这内容……实在让人难以苟同。
做闺女的年纪小,抹不开面子就算了,当爹的也是这么不识趣,实在可恼。
“朕明说了吧,周王府里缺个王妃,朕瞧着你家闺女不错,等周王伤好了,就可以办起来了。”他也懒得再兜圈子,现在才觉得武将直来直去的性子终究不如文官含蓄的拍马来的愉悦。
程彰还待推辞,魏帝已经阻止了他的未尽之言:“你也甭拿闺女的婚事自己做不了主,要谢弦首肯才行。朕还就替你家闺女做一回主,看看谢弦回来有何话可说?哼!朕的儿子为了救你闺女连命都差点搭上,此等大恩朕瞧瞧谢弦还有何拖词。”
程彰:“……”陛下您都已经计划好了,又何必过问微臣的意见呢?
***************************
谢羽不知为了她的终身大事,程彰在蓬莱阁跟魏帝装了半天了傻,最后还是被魏帝戳破。魏帝指派的人将一直送到了周王卧室,宣了魏帝要她前来照顾周王的口谕,这才回宫复命。
周王回府之后,也只能每日卧床休养,哪儿也不能去。
安王与三公主倒上登门探病,就连太子也来过了。只是这两拨人政治立场敌对,来的时候倒好似商量好一般,在他回府的次日一大早就急匆匆来了。
周王原本就不太想见这几人,安王外表亲和,如他的名字一般温煦有礼,但藕孔都不及他的心眼子多,周王是不太想与他多交谈。太子就更不用说了,兄弟二人就从来未曾亲近过,只不过维持着表面的功夫而已。
等到下人引着撞在一处的三人进了周王卧室,却见蒋祝红着眼眶守在床尾,向三人行礼问安之后,歉然道:“王爷昨晚伤口疼,一夜未睡,刚服了周大人助眠的药,才睡着了没一会儿。要不……微臣将王爷叫醒?”
他说着要叫醒周王,可是人却离周王在八丈开外,声音压的低到恨不得把嗓子挤成一条线,不要发声才好,只靠嘴唇轻动就能将话说明白,这哪里是叫人的架势?
太子与安王互视一眼,皆在心里暗讽对方难得捞到个表演“兄友弟恭”的机会,一大早就跑了来。两人意图如此明显,且与对方的来意一致,直恨不得将周王揪起来让他评评理。
可惜周王闭目侧卧,呼吸平稳悠长,睡的正香,他们也实不好意思开口叫醒。于是便唤了周翰海前来询问情况。
周翰海自在书院见到周王,就没离开过他的身边,换洗衣物还是家里人送来的。用他的话说就是“这段时间对着周王比对着自家老婆的时候还多”,因此对于周王的伤情以及一日三餐吃喝拉撒倒比周王府侍候他的宫人们还要清楚。
他也不管周王在玩什么把戏,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周王的病情讲了一遍,还再三申明:“周王以前底子就弱,现在受了重伤,需要卧床静养!”
太子与安王得了确切的消息,一则能够对外表示一番自己的担心,二则在魏帝面前也好交差。举凡魏帝问起来,也能得体应对。况且万一陛下心血来潮,问及他们可有探望回京养伤的皇长子,露馅也不好。
二人大张旗鼓的来过了一趟周王府,闹出这么大动静,想来能够传到魏帝耳中了,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周王府上至蒋祝下至大管家吴意,都很讨厌太子与安王拿周王受伤的事做文章,在魏帝面前刷好感度的行为,但对谢羽却很是客气周到。除了蒋祝因周王不顾自身安危舍命救人,在心里对谢羽略有微词,其余人等恨不得拿出招待王府女主人的架势。
谢羽跟着跟着传旨的宫人出宫之时,便被候在宫门口的程府车夫瞧见了,向马车里的小和尚以及春和枸杞通风报信:“小姐出宫了——”
周王卧房里,崔晋全程清醒听完了魏帝的口谕,与谢羽大眼瞪小眼。
他对魏帝的用意心知肚明,尤其很希望能够天天见到谢羽,又能让她离孟少游远点,何乐而不为。他才张口要喝水,谢羽起身找茶壶,春和已经指挥着枸杞端了过来,小和尚立刻接受:“师傅您坐,徒儿来!”
周王期待的美人奉茶换成了小和尚,对上小和尚发青的头皮,虽然喝的是同样的水,但却喝出了与预想之中截然不同的味道。
谢羽却没有照顾人的自觉,尤其在春和刻意的防备之下,周王与她相对四五日,居然从来没有独处的时间,不得不说是一件憾事。
谢羽向来独身一人,但此次身边跟着的三个人却拿她当宝贝般紧看着,实在让蒋祝为周王抱屈,趁着谢羽去歇息,小声在周王面前抱怨:“舍命救了人,居然连一亲芳泽都做不到,王爷真是……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周王虽不能与谢羽独处,但日日醒来都能见到谢羽的脸,已是大为满足:“本王当初救人,也不是为着一亲芳泽。”
“那王爷是为着什么?”蒋祝都忍不住要嘲讽两句了:“难不成王爷是为了让谢羽敬仰王爷的心胸气度,铭记王爷舍身救人的美德?”
周王一笑:“自然是……为了让她对我死心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