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有腿,还不能跑?”许少庭说。
张氏眷恋的看着儿子年轻的面庞,她认命般的摇摇头:“我能跑到哪里去?我一个女人,又怎么反抗的过整个张家?”
许少庭还要再说,珍珍突然颤声的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如果离婚成功,哥哥你又被带走母亲身边,张家那边是可以报官要母亲回去的。”
“毕竟。”珍珍咬牙切齿的说,“外公还没死呢。”
一袭夜谈,三人对话走进了死胡同,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原点,许少庭发现还是得阻止便宜爹离婚。
妹妹和母亲都不出声了,妹妹在无声的哭。母亲却是不哭了,她把女儿抱在怀里,好像她还是那个出生没多久,小小的一个孩子。
她用枯瘦的手轻轻拍她的背,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许少庭茫然的坐在床上,环顾一周,不知道为什么活人能走进这样的死路。
他漫无目的的扫视着房间,心中道,便宜爹,你自己都说了,她一条命系在你身上,你这是离婚吗,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不知第几次扫过书桌,许少庭目光落在上面,张氏是识字的,还是早年嫁进许家,许怀清教她认得字。
于是桌上也有纸笔,许少庭从床上跳下去,走到桌边,就见笔筒中的钢笔,整齐的田字格本,一瓶蓝墨水。
把烛台端的更近些,许少庭坐在桌前,田字格本打开,找了干净页面摊开,抽出那根钢笔,他定睛一看,是万宝龙的钢笔。
嘀咕着这还是名牌,许少庭打开钢笔盖,在纸上写了两个字,确定书写无无碍,便盯着尚且空白的本子沉思了一会儿。
等珍珍擦了眼泪,与张氏好奇的凑过来,他已经写完了一页。
小姑娘看过去,带着浓重鼻音问:“哥哥,你在写什么?你是要给爸爸写信吗?”
许少庭吹了吹还泛着墨水味的文字,答道:“不是信,我在写个短篇小说。”
珍珍和张氏更疑惑了,完全不理解的看着许少庭。
这少年翻到下一页,继续伏案书写。他也不是很自信的解释:“我也没别的才能,就让我试试吧。”
第十一章 珍珍和母亲看少庭的小说……
写作的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流走了,许少庭写完初稿,洋洋洒洒的五页半,回头看,天边都露出了点鱼肚白。
身后珍珍和张氏两个女子,躺在床上抱在一块,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许少庭回过头看她们两人,发现这二人睡也睡得不安生,张氏就不说了,脸上鲜少见到开心放松的神情。现在,就连珍珍睡着的时候,这本该天真无邪年龄的小姑娘,也眉头蹙着,满怀着一腔愁苦的心事。
许少庭只觉自己这弱鸡身体的肩上,无声之间责任更加沉重。他默默转过头,揉了揉肩膀和眼睛,不忍打扰到睡着的两个人,低下头拿着钢笔,开始修改初稿。
他本意是修修错字、病句,因为拿不准这时代的小说该用什么样的句子来写,反正他是不会文言文。就连《金瓶梅》这小说,对许少庭来说都不是很白话,仅限于能看懂。
所以许少庭写这篇小说,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尽量的口语化,简单化的去写小说。
再简单点说,就是保证这个故事的表述方式,连五六岁的孩子都能看懂。保证通篇都是幼稚简单的短句,最大化的让读者阅读这篇小说的过程中,在文字层面的阅读体验,不需要用脑子去思考。
等到天上鱼肚白的颜色越来越亮,远处朝阳金灿灿的日光铺满了大地。
许少庭从椅子上站起身,扭了扭身子,伸了伸胳膊,外面那打了一夜呼噜的老婆子醒了。
这老婆子走着小碎步,也是个裹小脚的妇人。端着水盆毛巾,圆脸探进屋子,和许少庭来了个面对面。
老婆子吓了一跳,认出是许少庭,眼睛在床上溜了一圈,才虚惊一场的喘了口气:“原来是少爷和七姐儿,吓死我个老婆子了,还以为太太房间什么时候进了男人。”
许少庭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他不爱说话是出了名。没有多说什么,指了指盆架,许少庭让婆子把洗漱用品放那。
这婆子的动作不大,窸窸窣窣一番声音也惊醒了珍珍和张氏。两人睁开眼,都困得掉头,前半夜皆是没睡,后半夜睡的也心里压着石头,睡的不安稳。
见这俩人下了床,那老婆子脸上带着唏嘘,眼神扫过去,在张氏身上停了几秒,悄悄打量她神情。
三房老爷要休了张氏的事情,早就传遍了许宅,他们这些下人现在还称呼张氏一声太太,其实心里面早就可怜死她了。
许少庭站在窗户边伸胳膊伸腿,在做一套伸展运动,看到这老婆子贼眉鼠眼,咳嗽一声,那老婆子没反应。
对张氏和珍珍笑道:“七小姐,您这,出了自己房间不合适吧?”
珍珍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身上还有个禁足的惩罚。
小姑娘冷笑一声:“我爸爸都回来了,别说禁足,就连下跪、写大字都不用了,轮得着你操这个心吗?”
张氏也道:“你退下吧,没叫你,就别过来了。”
老婆子乐得不用伺候在小姐太太跟前,得了珍珍的冷嘲热讽,也不放心上,乐颠颠的躲懒去了。
珍珍见四周没了人,跑到书桌前去看许少庭写的小说,张氏用毛巾沾了水拧干,看向许少庭。
许少庭摆手,打了个呵欠:“我回自己房间补个觉,洗漱也回自己那里,不用管我。”
张氏便拿着毛巾,小碎步走到珍珍身旁,小姑娘仰着脸,任由母亲给她抹了把沾着七八道泪痕的脸蛋。
她嘴中说道:“还真是篇小说,妈妈,你和我一起看看吧,哥哥真的很厉害!”
许少庭心道写个千百字小说有什么难,这可是每个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学生,必备的能力:八百字作文。
珍珍拉着张氏坐到床边,翻了两页,更加敬佩:“写了三页?就这么半晚上?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也憋不出五百字呢。”
抬脚走到房门口,许少庭正叮嘱:“前面五页半那个是初稿,直接看后面重新誊写的那篇。”
听到珍珍这样说,他顿时汗颜了,他修改初稿时就发现自己犯了老毛病,他写的太废话了:这全然是写网络小说,尤其是男频网络小说作者们的通病。
广大读者们都称其为“水漫金山”。
搞错没有,吃个饭一章?走个路一章?还有更牛x的,睡个觉一章!
永远没有最水,只有读者想不到的水。
而当百分之九十的男频小说都是这么水,也就成了行业内默认的规则,都不称为毛病了。
许少庭心虚的回了句:“总之看后面改过的那篇,跟前面那篇也没什么不同,就是废话多了点。”
他初稿和成稿的区别,就是初稿删了很多不必要的句子,谁知道一删,就删掉了两页整。真的是网络作者的小说,就像海绵里的水,你不挤不知道,一挤才发现里面装了整个太平洋。
许少庭又很羞赧的交代一句:“你们自己看看就好,我写的不怎么样,也别给我到处宣扬。”
珍珍和张氏已经埋首在看,珍珍脆声答道:“知道啦,哥哥你快回房间睡会儿吧,你一整夜都没睡呢。”
许少庭回去的路上,就和踩在云端一般,脑子已经困成了坨浆糊。
他院里的晓竹早上睁开眼,去给他送水,还奇怪少爷转了性,竟然一大早的就起床了,就是不知道那么早的天儿,少爷跑哪里去了。
回头见到少爷回来了,不等晓竹问“您去哪了,吃早饭了没”,少爷就栽到床上,苍白纤瘦的五根指头拎起被子一边,身体再熟练不过的一滚一卷,把自己卷成了筒,脑袋埋在枕头里就睡过去了。
许少庭在这边睡大觉,珍珍那边看着他写的故事。
她的兄长书写语言相当的……幼稚,用这样的语言写了这么个短篇小说:
故事的主人公开头就上来自我介绍,我是一缕春风。
春风喜欢停在个宅子后院里的池塘边,总能看着一群人抬着笼子把女人沉了塘。
一次,有个小姑娘站在一旁,一个妇人对她说:“五姐,你姐姐的丈夫都死了,我们家得有个贞节牌坊了。”
秋风来了,春风走了。等冬风走了,春风回到了这池塘边。
又是一个女人被沉了塘,春风又见到那小姑娘和那妇人。
妇人说:“五姐,不要学三姐,女孩子怎么可以离开宅子里,跑去外面上学。”
一年又一年,春风不知来了这池塘边多少次。直到这一次,在深夜里,春风看到个女子在池塘边哭。
春风认出了她,是长大了的五姐。
它飞到五姐身边,好奇的问她:“你哭什么呢?”
五姐呜呜的告诉春风,原来是她的丈夫不要她了,她只能回到娘家,那就要活不成了。
五姐说,你不要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回娘家——
春风得意的说:“我不用问,我知道的呀。你这辈子,都没出过自己的小院,出去了你就要像你二姐被沉到水里。”
“你也不能去上学认字读书,我看到外面都是男人才认字,不认字出了门被卖了都不知道。他们都说女人笨死了,可要是去读书认字,就要像你三姐一样活不成了。”
“你也不能像你四姐,竟然大声的为你的二姐三姐抱不平,说父母宗族都是错的,这可不得了,她才十三岁,就也沉到了水底。”
春风说完,就道:“我知道,你也活不成了。可是,五姐,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是人吗?”
“为什么,你的背上有锁链,其实你是披着人皮的牛?马?还是骡?”
“还是你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脖子上,是厚厚的枷锁?”
“你背着这么多的铁链,走路不觉得累吗?”
五姐道:“你在说什么,我当然是人,我的背上什么也没有啊。”
春风摇头:“有的,不仅你有,我看到你的二姐、三姐、四姐都有,我看到的几乎所有女人都背着这些。”
“我看到你们从小被圈养在很小的院子里。长大了,就去了另一个很小的院子里。”
春风说:“所以我一直都奇怪,人类的里面为什么只有男人?”
五姐愣住了:“有女人的啊,我就是女人。”
春风笑道:“可我看到,你们裹小脚的时候,分明是羊羔。你们从早到晚的忙个不停,像是牛和骡子。你们从没出过小院,明明就是被圈养着待宰的猪嘛。”
“你们一个个的沉到水里时,倒像是被主人不要的狗了。”
春风说:“五姐,看看池塘,那里面照出的是个什么。”
五姐探头去看,夜色下,她突然大声的喊,她这辈子都没这么大声的说过话。
“春风啊!”五姐喊道,“为什么要让我睁开眼睛!”
“我的眼睛一但睁开了,就再也闭不上了!”
噗通一声,池塘泛起了涟漪,没一会儿,涟漪褪下,水波潋滟的归于平静,又是一片美丽的荷塘月色。
春风静悄悄的来了,又静悄悄的走了。
第二年它回来了,一个小姑娘站在池塘边,一个妇人对她说:“千万不要学你的二姑,三姑,四姑,你五姑姑是个好的,为了保全名节主动投了池塘。”
小姑娘不解的问:“像二姑,三姑,四姑一样,就要被沉到水底。像五姑一样,为什么也要沉到水底?那又有什么区别?”
妇人说:“有……有区别的呀,哎呀,女人就是这样,小姐你不要问啦。”
春风绕着稚嫩面容的小姑娘,轻柔的抚摸她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