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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第702节

仔细看看,他大半的头发已经花白。胡须许久未曾打理,眼袋很重,额头上的皱纹很深,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了。

王师范的内心之中稍稍有些失望。

叱咤风云的梁王,竟然是这副模样?明明是个糟老头子嘛。

朱全忠似未所觉,还在侃侃而谈:“北朝以来,青州素为东疆重镇。更兼有海路通达各处,齐帅例加押新罗、渤海两蕃使,亦偶加海陆两运使之职。王帅据青州,当北连渤海、契丹,东通新罗、日本,南达兖、淮、浙、越等镇。如此,则有良马、有财货,可养强兵。青州兵我也看了,都是好兵,惜多年未战,打仗不得其法。”

王师范回过神来,立刻躬身行礼,道:“此事正要请教殿下。”

朱全忠溃逃之时,带了两千余骑,一路狂奔,损失了不少人手。待经棣州渡河至青州时,随行者已不足千。

但这一千人都算是死忠了。往日受过他的大恩惠,一路东奔西跑,不离不弃,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王师范看了这些兵,感觉他们与自己的兵大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但他知道,平卢军确实见血少了,打仗时笨手笨脚,很多行军征战的小诀窍、小细节、小花招,都消失在了漫长的承平岁月之中。

军事经验,一般而言都是有传承的,以老带新说的就是这种事。但和平年代久了,不可避免会丢失掉一些传承。而今重新建立,则需要时间来摸索。

这些东西,兵书上不会有,全靠部队传承,能有人教就最好了。

“好说,好说!”朱全忠笑了笑,道:“我与邵贼之仇不共戴天,而今没别的想法,就只想取他人头。贤侄且放宽心,我哪怕吃住在营中,也要把齐军带起来。”

朱全忠的这番话说得很真诚。结合他的遭遇,二十万大军覆灭、妻女被人霸占,有此执念太正常不过了。

王师范也很放心,大喜道:“一切拜托殿下了。”

说罢,又唤来心腹,让他即刻在城中觅地,给朱全忠修建专门的馆驿。这还不算,又遣人回府,让自己的两个小妾收拾收拾,接下来一段日子,她们就专门服侍梁王了。

不愧是读书人,待客礼数周矣!

朱全忠也很满意,但心中却已经思考起了该如何在齐军中扩大影响力。

第094章 各方心思

“啪!”李克用使劲挥舞着鞭子,怒气勃发。

锦袍已经被打烂,结痂的伤口又渗出了鲜血。李嗣本挺直了身子,一动不动。

“大王……”盖寓轻声道。

“大丧师徒,还有脸回来,打的就是你!”李克用又狠狠踹了两脚,方才说道:“义儿军不用你带了,滚回去思过。”

李嗣本行了一礼,灰溜溜走了。

他本是先锋军使,后来各军军使调换,遂典义儿军。如今义儿军使的职务被撤了,先锋军肯定也回不去,等于是失了兵权,确实够倒霉的。不过反过来想想,没被杀就已经不错了,别要求太多。

“大王,今得想想对策了。马珂遣他侄子,带了十余骑,走德州回去了。邵贼这一招,是想动摇我军心。”盖寓说道。

邵树德将李嗣本放了回来,也让义武军、成德军各遣人回去报信。成德军的人直接回去了,义武军的人赶到了滳河,也就是晋军主力屯驻的地方。

双方各自的表现,凸出了两镇与河东之间关系的远近。

“若我继续攻棣州,不答应邵贼,则如何?”李克用问道。

“镇人或大失所望,以后出兵虽然不是不能,但一定阻力更大。”盖寓说道:“另者,定人虽然不会说什么,但心中想必也会有看法。”

“胡说八道!”李克用斥道:“若次次有人被俘,岂不次次受制于人?”

“释放俘虏,古来有之。”盖寓说道:“大王若不愿,不理会就是了。但邵贼惺惺作态,须得好好应对。方才——不该鞭打李将军的。”

“哼!”李克用烦躁地走来走去。

若被俘的都是河东兵马,其实也没什么,不理会就是了,军士们也翻不起大浪来。吃武夫这碗饭的,拿钱卖命,没有谁对不起谁。被俘还要赎人的,从来没有过这种说法。

这次坏就坏在还有来自成德、易定二镇的俘虏。若全死了倒也罢了,一了百了,省心。可偏偏被俘了四千余人,如果王镕、王郜请求帮忙索回这些俘虏,李克用固然可以回绝,问题也不是很大,但终究是个隐患。

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李克用叹气,按照李嗣本的说法,这次完全就是被剪寇都给坑了,还不如没有他们呢,可能打得更好。

但成德那么大一个藩镇,还那么富庶,常备步骑精锐五万多人,派三万以上的精兵出镇作战轻轻松松。镇冀四州,还是要多多用心拉拢的,毕竟曾经一次战争就调动了超过十万匹马,谁敢忽视?

易定也有两三万步骑,虽说一直比较听话,是铁杆盟友,但也不能让他们太过寒心。

“大军继续往棣州进发。”李克用做出了决定,道:“我意已决,不用多言。打不打,怎么打,小打还是大打,到时再说。”

盖寓不敢再说什么了。晋王心绪已乱,明显抓瞎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事实上他也觉得这事很棘手,怎么弄都不太合适。如果非要拿个方略出来的话,他觉得不如答应了邵贼的条件,各自罢兵。反正这会也过不了黄河,拿个小小的棣州泄愤又有何用?

但事已至此,晋王已经做出了决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马珂之侄马昕风尘仆仆地赶回了镇州,将所见所闻具陈上报。王镕得知后,立刻召来亲信将佐商议。

梁公儒,幕府主事,领冀州刺史。

张弘规,与王家有些亲戚关系,其叔父张守宏曾娶节度使王元逵与寿安公主之长女为妻。

赵亮,追风都指挥使,王镕上任后提拔的亲信。

其余还有将佐五六人,多为王氏亲属。

成德这个藩镇,是典型的家镇模式。各级将领、各州刺史,从历史上来看,多为王氏宗亲或亲属,至少一半以上人选如此。

表面上看来,这样很容易惹怒武夫。但实际上王氏家族很注意分寸,该给的好处一点不少,武夫们被收买得结结实实,给得太多了,也就没心思造反了。

王氏这种谨慎的家风,实源于王廷凑兵变。

昔年成德节度使田弘正将镇内财富拿来赏赐他的家人、亲信,顿时激起反对。比如田弘正的兄弟子侄在长安、洛阳高消费,每日花费二十万钱,全靠田弘正接济,成德军士不满,于是衙将王廷凑纠集武夫叛乱,杀田弘正——老实说,田弘正有些作死,挪用镇内公款给亲戚花天酒地,没有节制,不被武夫们宰了就有鬼了。

从王廷凑以后,王元逵、王绍鼎、王绍懿、王景崇到王镕,一直很注意收买武夫。权力掌握在王家手中,钱财大家一起花,王家多拿一点,武夫们的赏赐也没有太寒酸,于是一直相安无事。

王家也很注意编织关系网。镇内勇士骁将,多施恩惠,或者直接联姻,拉入高级军将行列,成为统治阶层的一员。久而久之,关系网愈发稳固,整个成德镇铁桶一般,几乎成了独立王国。

如果说魏博是军人共和国的话,那么成德有点类似君主立宪制,即王氏是成德镇的“君主”,武将们是“议员”,大家一起共治,同享富贵,故整体较为稳定,兵变很少。

但到了王镕这一代,情况出现了变化。

王景崇英年早逝,两位兄长王景胤、王景儒也很短命,近年相继去世。四弟王景咢,身体也不太好,帮不上忙——身体不好,意味着当不了武夫,那就没戏了,进不了核心权力圈子,即便你是“皇亲国戚”。

直系亲属不行,那么旁系亲属呢?人是不少,但出色的真没有,这就很尴尬了。

王氏统治的根基,崩掉了一大块。

王镕此时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他还在为战事苦恼:“剪寇都在郓州血战,不幸失败,数千将士被俘,诸位都说说,此事如何处理?”

“王处直那个兔崽子,真是坑人。”张弘规大着嗓门道:“居然临阵脱逃,坑害我镇州将士,真想活剐了他。”

据马昕所言,剪寇都与义武军、晋军阵列而战,士气高昂,血战连场,夏人数次冲阵,皆铩羽而归。但关键时刻,义武军不战而逃,连累了他们,最终全军溃败,损兵近半。

梁公儒听了不置可否,进言道:“大王,而今镇内不太平,或可遣人与晋王交涉,把人接回来吧。若军士们闹起来,人心动荡,又是一桩麻烦事。”

“若晋王不许,迁怒我镇,又该如何?”王镕问道。

他是被打怕了。李克用自吃下昭义镇的邢洺磁诸州后,三番五次兴兵攻镇冀,让全镇上下烦不胜烦,最后来了个花钱买平安。

李克用这人,属实是驴脾气,王镕吃不准他是什么态度,不敢轻易做决定。

“大王,晋兵虽强,但也未必就能吃了咱们镇冀四州。”梁公儒说道:“遣使问问无妨的。”

“也好。”王镕叹了口气,道:“今藩镇侵吞,河北诸镇不复昔日荣光,欲行河朔故事,也得看外人脸色。不过还是得哄着、捧着李克用,诸君,河朔故事是咱们的立身之基,不可轻废。晋镇若在,便是打不过夏人,邵树德也会对咱们施以怀柔手段,不会一口吞下。这就有了左右逢源,夹缝里生存的机会。切记,切记。”

“河朔故事”这四个字,大概是如今魏博、成德、沧景、易定四个河北藩镇的主要追求,是全镇武夫的共识——幽州镇没被灭之前,同样如此。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都不会放弃这个核心利益。他们的一切外交、军事行动,都是依托这个核心利益来展开的。

简而言之,以河东为屏,行河朔故事,一切都是为了利益。

※※※※※※

卢彦威其实比王镕更早得到消息,因为他又带兵抵达了德州。

“唉!藩镇相攻,朝廷不复为之辨曲直。由是互相吞噬,惟力是视。这天下,要完!”听闻邵树德又率军至齐州,欲攻淄青时,卢彦威长叹连连。

当然,他可能忘了自己也正准备攻打棣州,这也是藩镇侵吞的行为。

人啊,就是如此双标。

“大帅,夏人势大,河北三镇大联合乃必然……”幕僚说道。

卢彦威复叹气,点了点头。

心情么,其实有点复杂。

老卢自认不是什么野心家。昔年黄巢入长安,他奉节度使之命率军入关中平叛,得胜后归来。

对朝廷,他还是有点那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眷念的。

卢彦威自认为理想的状态就是大唐朝廷还在,与藩镇相安无事。藩镇时不时上供点财货,朝廷有难时出兵相助,藩镇之间有矛盾时朝廷出面调解。如果有哪个藩镇野心太大,实力过强了,由朝廷出面,组织各镇出兵围剿,比如当年围攻李师道的淄青镇,战后将其一分为三。

这才是中央、地方权力平衡的完美状态。

只可惜,平衡被打破了。黄巢虽然败亡了,但造成的影响太过深远,发展至今,以至于不可收拾了。

“李克用会否与邵贼讲和,罢兵回太原?”卢彦威询问首席幕僚、幕府宾客高诲。

高诲出身渤海高氏,武艺平平,但才智不错,卢彦威辟为僚属,非常信重。

“大帅,以晋王的脾气,怕是不会允诺。”高诲说道:“但如今邵贼势大,晋王独木难支,定然要联合河北诸镇,他可能怕寒了成德、义武二镇武夫之心,举棋不定。”

河北诸镇,实力雄厚。

魏博三百余万人口,八万武夫。

成德不到二百万人,五万多兵。

沧景一百五十万,四万余众。

易定七十万口,养了两三万兵。

加上李克用的十几万大军,这才勉强能与邵贼抗衡。若失了任何一方,怕是都要被各个击破。

如果能救下兖、齐二镇这七万上下的衙军的话,这仗就还有得打。

“以你之见,晋王会如何抉择?”卢彦威问道。

“一般而言,晋王多半不管不顾,继续和夏人厮杀。”高诲说道:“除非出了变故。”

“变故何在?”卢彦威追问道。

高诲看向北方,道:“一在西北,一在东北。”

我最烦你们这些说话说一半的人!卢彦威瞪了他一眼,仔细想了想,最后终于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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