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用的脸色阴晴不定。
第054章 关起门来
“高仁厚一介降人,也懂打仗?”臧都保骑在马上,走一路骂一路。
骂着骂着,骑不了马了,得下来走路。
不是马力不足,作为军使,按制他可以带十匹以上的马,随便换着骑。
实在是路不好走,王屋山哪,哪有什么好路。李罕之先后镇河阳、泽潞,自己不会经营,把地盘搞得一团糟,于是向西扩张,但又没那个实力一口吞下河中,那就只能烧杀抢掠了。久而久之,这路也就没人修了,坑坑洼洼,实在难行。
“军使,那边就是垣县了。”路上听了一箩筐的废话,牛礼也有些不耐,只见他指着远处一座破败的县城,说道。
臧都保放眼望去。那哪是县城啊,说是个土堆还差不多。城里一共百余户人家,四周乡野之间散居着多少人不好说,但应该没几个的。
这个县,就和它东面数十里的河南府王屋县一样,破破败败,人烟稀少,田地荒芜。
这口锅,还是得结结实实扣在李罕之、孙儒二人头上,人基本上是被他们搞没的。
现如今,垣县名义上归李璠管,王屋县名义上归张全义管,但事实上谁都不管。这两个县,几乎就是夏、汴这两大军政集团中间的缓冲地,双方各派了少量兵马戍守县城,也就意思意思,真要被人打过来,怕不是得一哄而散。
“垣县,实际上就是块飞地啊。”臧都保对残破的县城有些失望,道:“钱粮器械兵员,还是从绛州走更方便。”
“绛州马上就是咱们的了。”牛礼说道。
臧都保一惊:“绛州乃王瑶根本之地,他如何会给?”
“将朱全忠堵在外边,再赶跑李克用,王瑶还能怎样?”牛礼说道:“之前咱们都猜错了,大帅的心思,委实难测。”
臧都保回首看着跟在天雄军后方那汹涌的人潮,久久无语。
整整两千户青唐吐蕃部众,跟着天雄军绕道绛州,进抵垣县。后面还会有更多,这是想把垣、王屋这两片白地填满,让户口充实起来,然后一路东进,攻齐子岭、轵关,杀入河阳,开辟又一个战场。
傍晚时分,天雄军大队抵达垣县。
县城内仅存的百姓门窗紧闭,忧心不已。两百余名陕虢军士战战兢兢,欲言又止。
就着天边的晚霞,他们看到数不清的辫发吐蕃人拉着马车,扛着藏矛,赶着牛羊而来。不知内情的,还以为蛮人入寇呢。但谁又知道,为了让这些吐蕃人过来,驻守青唐的丰安军钱守素部、天德军蔡松阳部还联手游牧的杨、梁、罗、拓跋等部落,狠狠镇压了一下有些骚动的吐蕃人。
你想让他们来,他们还不愿意来呢!
到了最后,东行的这七千户基本都是诸部头人看不顺眼,或早就想清理的有野心之辈,正好应付差事,一股脑儿发到中原,并在心里默认这些人已经死了。
“罗县令,稍安勿躁。今日就算了,明日开始,给这些吐蕃人编户。忙不过来不要急,慢慢来,今后咱们不走了。垣县好好整饬一番,那么大片的荒地,抓紧清理一下,秋天多少能有点收成。”臧都保看着面前官袍上都有补丁的垣令,笑了,道:“大帅经常说,好日子还在后面呢,会好起来的。”
罗县令能说什么?当然只能连连应是了。
垣县残破,百姓稀少,最近一次受兵灾,还是李罕之造的孽。县里的精壮早就被其扫得差不多了,如今也不知道是不是死在外头,或者干脆被人吃了。
吐蕃人已经开始搭帐篷。
他们有自己的组织结构。吐蕃帝国嘛,而且还是吐蕃本部部族,执行的不是河陇地区的德论、军镇、节儿、万户、千户、百户、小将这种制度,而是“茹—东岱”制。
以部族为基,置千户,曰“东岱”,族长为千户长;十千户为一翼,曰“茹”,置翼长。当年起家之时,吐蕃本部共五翼,即五万户,以军治民,军政一体。靠着这五个万户、五十个千户,吐蕃人征服、奴役了数百万仆从部落、城镇乃至国家。
大唐鼎盛那会,打草原胡人很简单,但打吐蕃就很吃力。
组织度高,同时兼有游牧的野蛮和农耕的经济,或许是重要原因。
有点女真、蒙古那种组织结构的味道了,怪不得能深入中亚腹地,并在当地维持统治几十年之久。若不是大唐也挺能打,整不好蒙古帝国提前问世。
“不要害怕他们。”牛礼走了过来,道:“灵武郡王威震河陇,吐蕃早就四分五裂,这些部族,都是在当地受欺压的,以后都是垣县子民,好好教化他们。”
“自当从命。”罗县令拱手道。
一伙吐蕃人从他身边走过,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男人手里拿着藏矛,女人拿着坛坛罐罐,还有个小孩手里抱着羊羔。
他们向天雄军使臧都保行礼后,很快点了百余骑,策马向王屋县的方向侦察而去。
而在西面的山道上,满载粮草的马车还在艰难前行。
以天雄军及附庸的吐蕃人为屏障,守住垣县、王屋这一片山区,关起门来,给邵树德料理河中事务创造条件,这便是臧都保、牛礼二人最重要的使命。
本还想与蒲军厮杀,可惜!
※※※※※※
“绛州为长安、同州通往太原诸道之总汇。”长春宫内,墙上挂起了一面巨大的手绘地图,朔方节度副使陈诚正在给聚集过来的铁林、经略、振武三军中高级将佐讲解。
“由绛州东北循汾水河谷,渡河经高显(今曲沃高显镇),逾蒙坑,凡一百四十里至晋州理所临汾县。需要注意的是蒙坑,极为险要,兵家之重地也。”
在西北一带,但凡地名上带“坑”字样的,你都可以将其想象为两边是险峻高山或台塬,中间一条狭窄深邃的坑道,比如潼关的禁坑,以及陕虢那无边无际的黄土台塬之间的谷道。
蒙坑深三十丈,驿道出其中,坑中有历朝历代修建的各种堡寨,皆冠以“蒙城”之称,但其实地方不一样。这会有的已废弃,有的尚在,为晋、绛之间的险要关隘。
“蒙坑之战,后周、北齐于此激烈争夺,诸位都是军中宿将,自知其重。”陈诚移动手里的木棍,划到了绢帛上另外一处,道:“晋州又东北,沿汾水东岸行,三十七里至高粱故城,有高粱桥,又二十三里至晋州洪洞县。又北三十五里至晋州赵城县,又北五十余里至晋州霍邑县。霍邑以前,皆一路坦途,不足守。然至霍邑,则陡然险峻,为又一重地。”
邵树德坐在陈诚侧后方,他的面前也摆着一份地图。
这些年闲下来就读书,听到霍邑,脑中自动浮现起了有关之事。
“隋末丧乱,高祖起兵,武牙郎将宋老生屯兵于此,义师不得进。”恰好陈诚也说起了这件事,只听他继续说道:“忽有白衣山神谒军门,指点霍山东南一小路,去城十余里,老生战败,刘弘基斩之,遂平霍邑。”
厅中武夫们听了大笑。
什么白衣山神?武人们不信,多半是靠向导指点出了一条小路,欺负宋老生的两万人马从外地赶来,不熟悉地理罢了。
不过霍邑之险和这条城墙上看不到的山间小路,大伙记住了。
“霍邑北行四十里,有长宁驿、汾水关,亦曰长宁关,此为河中府最北界。又北二十里至险地关、高壁镇、雁归驿、通济桥,山川险峻,可比拟雁门重地,故关、镇并置,驿、桥兼设。”
高壁岭,北与雀鼠谷接,扼守险要,险地关与其相邻,雄关、军镇并置,为关防重地。
隋仁寿四年,杨谅反于太原,拥众十余万,遣将“栅绝径路,屯据高壁,布阵五十里。”
现在不用当道设栅了,因为国朝设置了险地关、高壁镇这个坚固的城防设施,地属汾州灵石县,屯驻了大量河东军。
高壁镇、险地关之后,还有一些堡寨、关隘、桥梁,皆当大道,有兵戍守。要想通过雀鼠谷,那就必须一一攻克,少一个都不行。
但最重要的还是险地关、高壁镇城,这是毫无疑问的。
“都听清楚了吧?”邵树德咳嗽了下,道:“雄关漫道,一路坎坷。河东形胜之地,固非虚言。然没关系,河东乃吾兄所领,情分非同一般。”
诸将想笑,不敢笑。
“此番东进,在于谋河中。而欲占河中,先得把门关起来,咱们慢慢炮制。”邵树德说道:“王屋山、轵关道一线,我已有安排。今还要控制晋绛太原汾水道,高壁岭南之汾水关,乃重中之重。绛州接应使高仁厚已听我言,遣契苾璋领阴山蕃部悄然北上,欲奇袭晋州,能夺占多少就看他本事了。”
“今还有慈隰岚石道,亦通太原,乌岭道,可通泽潞。道路甚多,然以晋州为要。诸将立刻整顿兵马,渡河之后,听令而行,不得有误!”邵树德起身,看着三军诸将,道:“此战极为关键,若有怠战者,定斩不饶。”
既然一时半会没法断绝所有河东通往河中的道路,那么就先捡最重要的来。晋州是各条道路的总汇,先攻晋州,总不会错的。
至于河中府,不急,让王家兄弟慢慢玩。
命令一下,诸将分至各军,开始整顿部伍,做战前动员。
邵树德也与妻妾们告别,带着整套班子,在铁林军的护卫下,前往韩城。
王重盈下葬之后,王瑶感觉到不对,连夜奔回绛州,秣马厉兵,准备大战。
据闻刘训曾经劝过王珂,将王瑶扣留在河中府。不过王珂性子软弱,犹豫不决。他这一犹豫,就让王瑶看出了端倪,立刻狼狈逃走,同时与王珂打起了嘴仗。
嘴仗打完,自然就要动真家伙了。
第055章 快快快!
“王将军,这便是你给我找来的辅兵?”绛州城外,契苾璋脸色难看地说道。
契苾、庄浪、藏才、哥舒、浑、嵬才六部各一千人,本来步骑皆有,战辅各半,现在给他们配齐了马匹,辅兵也要上阵,为了保障战斗力,需要绛州方面提供辅兵。王瑶满口答应,结果等他派来了六千人,契苾璋一看,鼻子都气歪了。
来了六千壮丁,懵懵懂懂,其中最多只有千人在农闲时经受过有限的军事训练,会骑马的更是只有数百,让他很是恼火。
这六千丁壮由少量州县兵带着,领头的是个叫王顺的副将,听闻是王瑶数十名义子之一,但应该不怎么受重视,不然也不会被派来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
王顺心中恼火。按他以往的脾气,直接就抽刀和人干了,但契苾璋这厮六千兵马,还多是半脱产的生活相对优裕的牧民,自己手底下则是六千从地里拉来的田舍夫,最终没说什么。
“罢了,看你那副鸟样,老子生气!”契苾璋也是当过振武军节度使的人,如何不知道王顺不服,事已至此,他也不想生什么闷气,直接一甩马鞭,道:“你自领辅兵,带着粮草、器械在后面慢慢赶。”
说罢,一声招呼,六千军士便牵着战马,当先北行了——六千兵,马不过七千余匹,自然不可能全程骑马赶路。
从绛州到晋州一百四十里,一百一十里在绛州境内,可谓内线行军。契苾璋带着六千人马,花了一天半的时间赶路,及至四月十五拂晓,终于出了蒙坑,而此地离晋州只有不到三十里了。
是的,晋州理所临汾县,几乎是晋州各县中最靠南边的了。
“蒙坑之险,今已越之。将来定得建言大帅,于蒙城驻兵,扼晋绛之险。”大军休憩之所,契苾璋感慨地说道。
身边围着十余将,都是当年振武军的老人。想起那一场如梦般的幻影,契苾璋总是颇为感伤。
征讨完李国昌父子之后,趁势占领振武军,得到大头兵们的支持,自封振武军留后,朝廷承认既成事实,授予旌节。
巢乱之后,李克用与朝廷讨价还价,颇不老实,于是应河东节度使郑从谠之邀,与赫连铎合兵,大败李克用新募的沙陀、吐谷浑、鞑靼蕃兵。
但这也只是最后的高光了。
很快因为发不出赏赐,被振武军的大头兵们轰下台,神策将王卞上任,取代了自己。
最气人的是,当上振武军节度使后,他将很多契苾部勇士编入衙军。后来闹饷,这些契苾部勇士跟着一起反对自己,竟然已经成了大唐武夫的模样!
以前在草原上根本没军饷一说,你们怎么不闹?这才领了几年军饷,就忘了自己是“淳朴”的草原人了?
罢了,俱往矣,没意思。
契苾璋并不畏惧李克用,因为就过往战绩来说,他占有优势。不过自家人知自家事,自己现在的实力,和执掌振武军时不可同日而语,李克用的实力也比当年强了太多太多,已经不再具备可比性。
现在关北一统,除非邵大帅英年早逝,中道崩殂,否则很难有机会崛起了。而今,也只能替他打仗,慢慢积累功劳。契苾氏永为白道川之主,世袭罔替,相当于汉人的世家,子孙后代还可出仕,若能再得个爵位,那就更稳妥了。
休息完毕,诸将离开契苾璋身侧,至各处集结军士。
远处的驿道之上,已经有行人出现了。
今日是逢十五的赶集日,晋州很多人出城采买,守御松懈。
“都这个乱世了,河中百姓竟然还安安稳稳地赶集……”契苾璋摇头失笑。
河中多少年没经历兵灾了?他弄不清楚,莫不是上百年了?也好,今日就让你们涨涨记性,知道文恬武嬉的后果。
契苾璋一声令下,军士们牵着马儿走了一段,随后上马慢跑。
道上的行人惊骇地看着他们。这些人虽然戴着璞头,但身上穿的是皮裘,手里拿着弓刀,哪来的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