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铜镜否?”有个做汉人打扮的汉子挤了过来,犹豫再三之后,还是问道。
赵成惊了,问道:“你真要买镜?”
王全张了张嘴,最后一跺脚,道:“自然要买!”
“皎镜很贵的,不如拿几面昏镜给你瞧瞧?”赵成试探道。
“皎镜做何解?昏镜又如何?”王全问道。
“皎镜清晰,不能隐芒秒之暇,非美容不合是用。”赵成回道。
意思很明白了,皎镜是高档货,照得比较清晰,脸上的瑕疵或生理缺陷隐藏不住,貌丑者用了岂不是自寻烦恼?
“昏镜照之如雾,瑕疵不见,妍态自生,一日数照,自言美倾城。一般铸十面镜,其一皎如,其九雾如,你要买皎镜还是昏镜?”
王全身后数人轰然大笑。
商家确实有意思,也很有头脑。
天下女子之中,美人应只有十一之数,这面皎镜就是卖给美人的。剩下的九人,买昏镜回去,照着也挺开心,觉得自己挺美,这生意做得确实厉害。
“便买皎镜了。”王全大手一挥,气势十足地说道。
“当真?此物甚贵。”
“你这商徒,看不起田舍汉耶?”王全一怒,喊道:“大郎,拿一匹绢过来。”
王郊一听是给自己娘亲买镜子,顿时应了一声,捧起一匹绸缎,递了过去。
赵成粗粗一看,便摇头道:“此乃恒州孔雀罗,却买不了一面皎镜。”
王全一愣,没想到镜子这么贵,顿时有些踌躇了。
“若是再搭上小男包里那匹宣州红线毯,便差不多了。”赵成也是眼尖,居然看到了王郊包袱里只露出一角的名锦。
“你这贩夫,莫不是在欺我?”王全质问道。但语气明显有些犹疑,因为他也不知道皎镜该卖多少钱。或者说,同一面镜子,在不同的地方售价天差地别。会州该卖什么价,他也不是很清楚。
他这边还在犹豫,那边王郊已经屁颠屁颠地将那匹绢也递了过去。
王全张口结舌,这便宜儿子,倒是挺向着他娘亲。
赵成小心翼翼地接过红线毯,仔仔细细看了看,笑道:“彩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竟是真的!没想到会州这穷乡僻壤,竟有这等名锦。你这百姓子,如何得来这等好物?”
王全正在肉痛,身后却有人道:“市人但逐利,如何看不起人?王指挥数次深入渭州,斩吐蕃贼寇十余,更杀得百户一员。蕃寇闻王指挥之名,惶惶不可终日。那闾马部头人更是悬赏牛羊百头,买王指挥之命,你等如何相比?会州穷困,但有慷慨豪迈之士,单人匹马,纵横虏群,斩将而归,保一方太平。可别瞧不起人,这是新泉军使杨将军赏下来的,只赏勇士!”
赵成一听也有些动容。秦州陷蕃数十年,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大家心里有数。朝廷使者几番过来,临走时,大伙亦只敢躲在门缝后偷看,恨不能跟着重回大唐。
赵成少时便有这样的经历,辫发左衽的老父待朝廷使者走后,痛哭流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可惜父亲去世得早,未及等到大中年间朝廷收复六州七关,甚是遗憾。
“竟是斩杀蕃寇之勇士……”赵成想了想后,一咬牙,将皎镜塞到王全手中,道:“此镜融了,亦铸不了几个钱,便赠给壮士了,只求日后多杀几个蕃寇,尽复旧土。”
“这如何使得。”王全还待推辞,王郊已经拿起了镜子。
王全苦笑一声,道:“罢了,也不要你送。这两匹锦都给你了。杨将军能赏某一次,便能赏两次。待过些时日,某再去趟渭州,擒几个吐蕃生口回来。”
王全将擒生说得轻而易举,但赵成如何不知其中的危险?过去数十年,双方互派游骑入境擒生,有时人早上出门樵采,就再也没回来过。日后相见时,说不定已是二十年之后了,就这还是运气好的,大部分消失的人一辈子再也见不到。
“王指挥真乃豪迈之士。”赵成叹道。
汉无人耶?非也。官军不能打耶?非也。可就是收复不了失地!公卿将帅,蝇营狗苟,尸位素餐,到头来不如一介匹夫。
凤翔节帅朱玫,广造豪宅,搜罗美人,终日宴饮。渭、岷、宕三州,就在门口,然不肯出兵,以为耗费无用。如此作态,只教热血之人齿冷。异日中原有变,关中厮杀不休,吐蕃再度入寇的话,指望朱玫能保得秦州太平?赵成不敢做此想。
若是将帅敢战,赵成有信心把生意做到归义军乃至西域去,这是何等大利?跟这些武夫说不通其中的道理!
根据自己得来的消息,灵武郡王在收复会州之后,应还有些想法,想要攻取兰州等地。若真能成,自己便把生意做到那边,甚至襄助部分军需亦未尝不可。手头这匹宣州红线毯,若是贩卖到西州,再采买当地商品回中原,一来一回数十倍利唾手可得。
可恨公卿将帅目光短浅,有眼无珠,竟让这利白白丢失,岂不可笑?
两汉时,匈奴据西域,商路断绝。国朝这会,吐蕃据西域,商路又断,逼得胡商不得不走草原甚至是渤海国去做生意。
中原的丝绸、纸张、茶叶,西域的金银器、水晶、乳香、绒毯、宝石、犀角、象牙、玳瑁、蓝靛、首饰甚至是胡人风格的盔甲,这些东西,其间有多少利?
王全等人离开后,赵成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很快商队又起行了,赵成抖擞起精神,打算去会州看一看。接下来,他还要去灵州、夏州,他还有很多事要办。
第004章 康佛金
邵大帅现在真的是个大忙人。带着铁骑军、豹骑都从丰州赶回后,立刻就参加了平夏党项、河西党项诸部的祭天大会。
至于为什么不把阴山内外诸部与南边诸部的祭天大会放在一起举办。别问,问就是分而治之。
邵某人对各个牧区的划分,是有清晰概念的。在他看来,当前及未来可能有的地盘中,牧区大体上可以分做四块。
其一是平夏牧区,大体上就是后世的鄂尔多斯及周边,地势由南向北倾斜。北部多高山,中部多荒漠,南部多丘壑。
这块牧区的面积很大,大概有十余万平方公里,北部阴山以南的黄河流域水资源丰富,可以农耕,东部麟州的窟野河、无定河等黄河支流一带亦适宜农垦,南部横山北麓同样宜牧宜耕。除此之外,皆只能为牧场,不是一点地都不能种,是没那个必要,万一破坏了脆弱的生态环境呢?让草场、森林继续留在那里不好吗?
平夏牧区理论上囊括了夏、宥、丰三州,绥、银、麟、胜四州亦有相当一部分面积被包括在内,是目前定难军地盘上人口最多、产出最丰的地带。东部产粮、产绢,有城池,有马场,南部产粮、产盐,有城池,有政治中心,北部产粮,有军事要塞,西边和中间是大片的空旷地带,以水草丰美的诸多湖泊为核心,草原杂虏、平夏党项逐水草而居,放牧牛羊马驼,给夏州上贡。
其二是灵盐牧区。这个牧区面积较小,只有两万多平方公里。贺兰山横亘在西侧,挡住了寒风的侵袭和沙漠的东移。而且山体附近形成了独特的气候,即明明处在一个降水较少的半干旱地带,但因为山体较高,受冷凝作用影响,形成了沙漠中的湿岛,气候迥异于周边。
南边有天都山、罗山,北边有嵬山,东边是黄河,除了沿河开垦的农田之外,大部分地区林木茂密,草场众多,有不少河西党项部落在此放牧。
不过在可见的未来,这里的农田会慢慢增多,牧区会慢慢缩小,但应不会完全消失。因为总有很多地方没必要种地,破坏环境很容易,恢复则很难。
这一大一小两个牧区是已经拿在手里的,可出牧民壮丁十万,就问你怕不怕?邵大帅前些日子刚回夏州,就脚步踉跄地到了嵬才来美房中,抱着美人夜夜造人,生怕她爷爷地斤泽巡检使嵬才苏都震怒,反他娘的了!
苦逼的邵大帅,现在就连夜宿哪个美人房中,都成了政治问题了,自由度越来越小。
未来的话,他还想掌控两个牧区,即贺兰山以西的阿拉善牧区,以及祁连山一带的河西牧区。尤其是后者,出产凉州大马,还有丝路生意可做,人口又多,取之利益极大。与之相比,河西党项盘踞的阿拉善牧区倒可以先放一放了。
打通与西域的联系,并不是说一定要军事征服到西域,事实上那不现实。
西征至兰州后,就该以政治手段与归义军进行联系了。他们的实力并不强,又是大唐节度使,交流起来应该不会太难。
另外,朝廷治下的凉州也可以尝试接触一下,他们被回鹘、河西党项隔绝在西面,境内又满是胡化的汉人游牧部落嗢末,一定很惶恐,急需支持。而且,去凉州上任或宣旨的官员,也得走灵州,到时候想办法与其交谈交谈,说不定还可以提前派人过去踩踩点呢。
凉州,可是天宝年间河陇有名的富庶之地,人口众多,经贸发达。后世被西夏占了,人家设了西凉府,是重镇之一。
夏州城外的石佛寺内,刚刚荣升定难军节度副使的陈诚正在饮茶。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来自西边的商人,名叫康佛金,据说是做药材、颜料生意的。陈诚对此持怀疑态度,这个康佛金一看就不是汉人,典型的昭武九姓面孔,又姓康,那么多半是康居国出身了,虽然陈诚也不知道这个国家还在不在。
“陈副使,关于在灵州开办商行的事情,意下如何?”康佛金笑眯眯地问道。
陈诚看着这个一脸假笑的胡商,心里有点腻歪。大家都是人精,谁还不知道开办商行只是投石问路,真正的重头戏始终在后面。
“汝售卖何物,采买何物?”陈诚问道。
“售卖玉石、安西緤、蕃锦、胡粉、金银器等物,采买中原锦缎、茶叶、纸张。”
陈诚一听心里更有数了,人家这是变着法子委婉地告诉你自己来历呢。
玉石,中原有产,但不多,西域则很多。安西緤,又称安西布,几乎就是明着告诉你一些事情了。蕃锦,一般也是河中胡人贩卖过来的丝绸,胡粉亦是。
至于金银器,当然不好说。但国朝盛时,产自西域甚至更远地带的金银器、盔甲等物事,在中原一直很受追捧,需求量很大。即便是这会,若有胡商带来西域金银器,依然可以卖高价,要的就是那股子异域风情的味道。
同理,中原产的金银器也一直在往西域销售。对胡人来说,中原货也颇具异域风情,人家也爱那调调。
这康佛金,莫不是归义军那边的人?听闻归义军镇内有大量昭武九姓胡人,以曹、康两族最盛,多有子弟在州县乃至幕府为将、为官,甚至就连寺庙中也多此类人。
至于民间商家,康氏、曹氏、安氏、石氏、史氏、翟氏等家族就更是出名了,生意做得很大。去年开始出现在夏州,当时才寥寥数人,现在已经猛增到数十人。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河东的胡人呢,听望司还特地打探了一番,结果他们自称来自西域。现在看来,未必是西域,沙州的可能性更大。
定难军在朔方之地的崛起,真的改变了太多事情。陈诚甚至怀疑,如果邵大帅当初移镇他处,夏州被别的什么人占据,未必就有这档子事。
做生意,对于如今财力颇为不足的定难军来说,当然是很有诱惑力的。沙州归义军如果能将更多的中原货贩卖到远方,再把远方货物贩卖到中原,定难军难道不能分润点好处吗?
大帅养了四五万军,花费可是很惊人的!
“既是行商贾之事,当然可以。”陈诚笑道:“灵武郡王对外商一直很欢迎,只需照章缴纳榷税,一概允准。”
“陈副使既如此说,某便放心了。”康佛金笑道。
说完这话,两人便很默契地开始喝茶。康佛金酝酿话语,陈诚则安心等待重头戏。
果然,在饮了一半之后,康佛金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说道:“今年重阳节之时,某从归义军、凉州镇过境,入灵州。当时听闻了一件事,归义军僧正康贤照欲访灵州龙兴寺,当时应已出行,不知是否已至灵州。”
“哦?”陈诚讶道:“康僧正为何访龙兴寺?”
“好教陈副使知晓,敦煌亦有龙兴寺,本源出一脉。河陇之地陷蕃后断了来往,今欲重叙旧谊,故康僧正打算亲带僧团前来灵州。”康佛金解释道。
“这却是不知了。”陈诚笑道。
“康僧正研习佛理多年,终觉闭门造车不妥,欲访天下高僧大德。夏州石佛寺,远近闻名,康僧正亦欲访上一访。再者,听闻灵武郡王对僧人多有优容,不知可否顺道拜访一下?”康佛金问道。
这就是瞎扯了。邵树德在绥州时便办了三界寺,随后又没收了灵州龙兴寺的田庄,还要求僧尼们照章课税,他对僧人是什么态度,定难七州无人不晓。
只不过这会两人都不会在意这个了,康贤照既为僧正,那么就不是纯粹的僧人,说他是官还更准确一些。
他欲拜访灵武郡王,当然不可能是传道授法,只可能是谈军政大事。这事,陈诚还没法做决断,必须禀报上去才行。
“此事,还得找个合适的时机。”陈诚道:“康僧正从河西而来,不容易吧?”
“应不容易。”康佛金叹气道:“某从凉州来,一路上有回鹘,有党项。回鹘还好,并不过分,然河西党项索贿无常,动辄翻脸,若能讨平,这路途也能太平许多。”
陈诚点头。河西党项确实桀骜不驯,定难军也早想讨平他们。明年攻占兰州之后,便当出动大军,消灭河西党项,至少也得令其归附。
不然的话,始终是个麻烦。异日东向图谋中原的时候,人家在后方作乱,袭扰灵州,岂不动摇军心?
破丑氏、米擒氏,也是时候跟他们算总账了!
第005章 调兵与内情
“大帅,至今三大院已完成马甲七十三副,算上之前已经完工的二十四副,一共九十七副。”夏州城北的猎场内,将作司判官宋举正在进行着汇报。
“已是正月了,将作司诸位僚佐还在奔忙诸事,着实辛苦了,三院大匠们亦很辛苦。僚佐、大匠一人领三匹绥州绢充作赏钱吧,徒工亦有两匹可领。”邵树德说道。
“谢大帅发赏。”宋举喜道。
马甲已经分发下去了,不是分配到邵树德最信任也是战绩最彪炳的铁骑军,而是豹骑都。
铁骑军的战法已经固定成型,那就是轻骑兵袭扰战术,一共三千骑,折嗣裕深谙轻骑兵的战术要领,没必要再去改变。
邵树德甚至还从豹骑都里抽调了两千骑并入铁骑军,厚实其兵力,作为定难军第一大骑兵集群,西征的王牌主力。
豹骑都还剩千人,杨弘望任十将,折从允、王崇任副将。第一批马甲给了最精锐的九十七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将在夏州苦练配合,学习如何像步兵一样成列冲锋。
这是一种难度很高的战术动作,需要长时间的训练,而且人、马之间都要互相熟悉,不然效果将大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