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枉我与你一个甑里吃过饭,这就要动手了么?哈哈!我在下面等着你。”
“王四郎,你姐夫在六雄军,少时还接济过你。你杀我不要紧,异日遇到你姐夫,也要刀兵相向么?”
“邵贼分我藩府,以后所有武夫都要过苦日子啦。玄宗时长征健儿从青州被征募,去到安西,离乡何止万里。回来时白发苍苍,连个亲人都找不到了。你愿意过这种日子就去给邵贼当狗,我和你们拼了。”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哈哈哈,你们当狗去吧,我杀一个赚一个。”
“王侯将相,就是这般奴役我们武夫的,老子不愿降。”
因为相兵的激烈抵抗,效节军也打出了真火,刀斧齐加,长街上血流了一地。若非康延孝及时制止,估计他们能把相兵全屠光了,甚至波及到普通百姓。
杀戮终结之后,气氛十分沉重。残存的相兵瑟瑟发抖,效节军武人也没有胜利的感觉,到处都是一番压抑的气氛。
“胡说八道。”霍良嗣踢开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怒道:“夏王仁德,派往青唐、河陇戍边的军士都是两年一轮换,休要散播谣言。吃了武夫这碗饭,拿那么多钱,出去戍边两三年又如何?”
众人脸色稍霁。
霍良嗣叹了口气。如今天下武夫所拥有的一切,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他们通过杀将驱帅等手段争取来的,不然如何能有这么丰厚的军饷?早就不被当人看了。
两千徐州军士远戍交趾,其中八百人守桂林,约定三年一轮换,结果五年还没人来接防,这就挑战了所有武夫的底线,杀官造反就成了必然。
但对比以前呢?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并不是个别现象,白发苍苍的老兵回到家乡时,只见庭院中荒草萋萋,村头坟上的草都老高了,煮好了饭不知道和谁一起吃,只能独自对着夕阳落泪。
现在武夫的生活,比起安史之乱前不知道好了多少。但似乎有些过了,必须往回扳一扳。夏王并不残暴,两年一轮换,休整期的军士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其实可以了。
“还剩多少人?”霍良嗣收拾心情,问道。
军士们将残存的降兵聚到一起,粗粗一点,还剩三百上下。
“补入军中吧,该让他们知道的事,都说清楚了。”霍良嗣吩咐道。
三百降兵惊魂未定,听闻可以活了,纷纷松了口气。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刀斧没架到脖子上时,很多人慷慨豪迈,意气纵横。但真到了最后一刻,却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从容面对的。
将三百人补入军中后,效节军才勉强恢复到了四千众,可见之前的战斗确实损耗极大。
“霍军使是有大智慧之人。”康延孝赞道。
霍良嗣对他行了一礼,安抚伤兵去了。
※※※※※※
九月初五,邵树德亲率主力抵达邺县。
“乾元年间的相州之战可惜了。九节度集兵二十万,最终功败垂成,造就了今日的局面。”邵树德登上了邺县城头,俯瞰河北的大地,感慨道。
相州之战的结果直接决定了唐廷能否收复河北,但这场主力会战失败了。
没有一个统一的主帅。事实上如果宦官鱼朝恩真的弄权倒好了,那至少还有一个人说话是算数的,但他也只是个协调者罢了,无法指挥军队,且关键时刻站在郭子仪一边。
卫州、相州两次围城战,二十万大军已是疲惫之师,史思明率休整已久的十三万生力军而来,谋略运用得当,利用唐军内部不和、意见不统一、各军服色不一互相不认识的弱点,最后动用五万步骑击溃唐军。
这一战,影响之深远,无法估量。
赵光逢、谢瞳、康延孝、霍良嗣等人闻言纷纷思索,上位者的一举一动,都要被下面人反复揣摩、思量。
“大王,你是说晋人会先让魏博消磨我军兵力、士气,然后大举出击,一举败我?”赵光逢身份地位最高,当先问道。
“如果天底下哪一种战斗最消耗锐气的话,那一定是围城战。若我一座座城打下去,等到李克用率大军而来,我军战力还能剩下几成?能有一半就不错了。”邵树德说道:“把临漳县拿下之后,整顿营寨、兵马,兵力已摊薄到极致,不能乱来了。”
“大王,现在还是得尽快结束一个方向的战事。”赵光逢提醒道。
赵光逢这话有两层含义,其一是打了大半年,花费巨大,其二是李唐宾掌军甚久,该让他回来了。
现在王师范还在犹豫。淄州已只剩一座孤城,大将刘鄩被围在里面,他倒是个有本事的,提前准备了很多物资,防守做得滴水不漏。
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率铁林、天兴、捧日三军掘壕三重,日夜攻打,后两者消耗甚大,基本失去了战斗力。
邵树德刚刚下令,天兴、捧日二军合并为捧日军,有众六千,军使戴思远、副使李仁罕。
天兴军使邵伦调任陈州刺史,副使贺瑰调任定远军使。
杂牌军又消耗了一支……
但老实说,大家都有眼睛,再消耗下去就过了,于是才有了邵树德约束李唐宾的命令。
新的捧日军也退往曹州进行整训,上上下下怨气稍减。
王师范的主力部队在青州吃了几场败仗,现在以守为主。其一是在济水航道的节点博昌城内外布置重点,其二是在莱芜谷口、益都、临朐一带利用军寨、营垒守御。
棣州刺史邵播率五千人南下,在忠武军的配合下,攻破济水北岸的敌军营寨。
衙内军副使韩洙也带着充作预备队的五千人上来了,与坚锐军残部三千人及定难军一起,于博昌城外大败敌军,最近正在四处拉丁,围攻城池。
李唐宾率抽调龙虎军刘知俊部北上,手握三万余众,威压至青州城外,贼军在九月初一出城厮杀了一次,不利,遂闭门自守。
泰宁军辖下密州刺史赵谅率军增援青州,被飞龙军所败,阵斩之。
契苾璋已率本部追入密州境内,克辅唐县。沂州刺史郭处宾自告奋勇,率三千多人东行,攻克莒县,打算与契苾璋南北对进,拔下密州。
密州只有四县,户口还不满十万,已是陷落在即。
契苾璋的飞龙军大放光彩,利用机动性连续击破敌军,战功卓著。邵树德已经与他约好,王妃折氏所生第二子邵明义娶契苾璋的孙女为妻,俩小儿女一俟长成,立即完婚。
为了大业,邵树德又果断地卖了一个儿子。
“护国军已返回河中,坚锐军只剩两千多了吧?”邵树德突然问道。
坚锐军本有万人,东征七千,连续征战之后,损失颇大,补了两千五百人给王檀,剩下的也就三千出头罢了,现在已不足三千了。
“是,还有二千六百余人。”赵光逢回道。
“令其开往中都休整。再给胡真、葛从周传密令,坚锐军余部补给广胜、神捷、龙骧三军,让他们做好准备,若有变乱,即行镇压。”邵树德说道:“坚锐军番号撤销后,郭绍宾、张筠二人的安置方案,你再想一想。开国后的封爵,也别太寒酸了。降军还有很多,大家都看着呢。”
“遵命。”赵光逢应道。
东征以来,坚锐、天兴二军算是没了。忠武、护国也元气大伤,降兵降将们的情绪确实需要安抚,不然人人自危之下,保不齐就有人反了。其实现在已经有很大的可能有人要反了,但这些杂兵又不得不消耗,其间分寸的把握,实在太考验政治水平了。
“殿下,末将已在城内外张贴募兵告示,请问收多少人为宜。”邵、赵二人正在讨论杂牌军的消耗呢,霍良嗣这个新崛起的杂牌军头头又来了,二人顿时无语。
“我知魏博武风鼎盛,土团乡夫亦技艺出众,那就有多少募多少吧。郁郁不得志之辈,想当武夫而不得之流,皆可募来。同样说清楚了,家人迁往唐州。”邵树德说道。
州兵是地方军,可以网开一面。但效节军是野战部队,家人是不可能留在魏博的。
“临漳县拿下之后,亦可募兵。”邵树德说完这件事,又拉住霍良嗣的手,道:“破城之日,你对降人晓以大义,做得很好。魏博武人顾虑有五,一者对关西将官不信任,二者担心失了生计,三者惧怕失了特权,四者害怕远征千里,有家难回,五者担心外人横征暴敛,大肆杀戮……他们的条件,我有些能答应,有些不能答应,你能对降人讲清楚事实,很好。”
“殿下英明神武,吞食天下势不可挡,兼且爱护百姓,善待军士。在殿下治下,魏博武夫也只是失了些本不该有的特权,日子断不至于太差。末将看在眼里,忧虑尽散,故愿尽心办事,勠力效死。”霍良嗣大声回道。
“魏博六州四十三县,若能多几个和你一样的人,那我就轻松多了。”邵树德笑道:“效节军军额一万,边打边募,好生操练。”
“遵命。”
第036章 高唐与德胜渡
这是一个黯淡无光的早晨。
太阳挂在空中,只有非常微弱的红光,连雾气都烘不干。湿漉漉的城市中,是仓皇失措正在溃逃的军士。
鼎盛时期拥有三万五千大军的李公佺,此时只剩下寥寥七八千人了。大部分军士不是被敌人歼灭的,而是自己跑掉的。
前后三次战斗,第一次在魏州城下,先锋被衙兵击败,大将张慎斋被斩,损失五千余人。第二次在莘县,战不利,损兵两千。第三次就到博州城西了,李公佺集结主力,试图决一死战,结果有人倒戈,大败而逃。
这一败,把李公佺的最后一点人气也弄没了。军士要么逃亡到对面,要么自己回家,甚至还有一些狠人,想要拿李公佺的脑袋献功。
所以博州城他也不敢待了,匆忙带着家人、部众,往北边跑,窜入了高唐县城。
“衙兵跑了,镇兵跑了,临到头时,没跑的居然是土团乡夫。”李公佺苦笑两声,仰天长叹。
土团乡夫背着厚重的包裹,跟在车队后面,闷头赶路。仔细一数,竟然有两千多。远处的大雾之中还有更多,能不能跟上大部队,会不会跑散,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队伍中还有一些操滑州口音的军士,他们是听闻李公佺举事后跑过来投效的。
当初朱全忠被晋军击破,仓皇跑路。大将韩勍被杀,李振被俘虏,后被斩首,韦肇也死于魏州,敬翔、王彦章不知所终。朱全忠带过来的滑州军团死伤过半,余皆溃散。
溃散的滑兵之中,有人脱了军服在魏、博二州给本地人当客户种地,有人散落荒野,成为贼寇。李公佺起事之后,这些人得到风声,陆陆续续来投。
只可惜他们来得太晚了,李公佺已经连败两仗,回天乏术,自己都要跑路了,根本不可能给这些滑州人带去他们想要的富贵。
“李公佺休走,借下脑袋,我等急用。”不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数十骑蜂拥追来,哈哈大笑。
李公佺唾骂一声,让人取来大槊,翻身上马,打算厮斗一番。
不把这些人击退了,人心惶惶之下,不知道要散掉多少人。即便要逃往河南,总得有点本钱不是?
就在这时,大雾中一骑猛然蹿出,长枪如闪电般连刺,瞬间格毙两人。
李公佺张大了嘴巴,兴奋地问道:“此何人?”
亲随们面面相觑,雾蒙蒙的,谁看得清啊?
那骑冲进雾中之后,呼喝声、惊叫声、箭矢破空声、兵刃交击声不断。没多久,此人又兜了回来,浑身浴血,身后跟着数骑,满脸惊容,稍稍追了一阵后,便放弃了。看来方才那番厮杀,着实让他们心有余悸。
有的人,你给他几万兵马,他不一定打得好,甚至败多胜少。可若给他千把人,他往往勇不可当,经常斩将夺旗。很显然,他们遇上了这种猛将,还是别触霉头了。李公佺走狗屎运,竟然能招揽到这种猛人。
几人不甘地对视一眼,见那骑又回过头来,吓得直接拨转马首,转身去也。
“汝为何名?”李公佺兴奋地取下自己的佩剑、骑弓,又让亲兵拿来一领银光闪闪的铠甲,道:“壮士连甲胄都没有,这怎么行。这些器械、甲具,哦,对了,还有这匹骏马,你先用着吧。待到了齐州,我等安顿下来,再重酬壮士。”
“要去齐州……”壮士面色复杂,良久之后轻叹一声,道:“左右也没去处了,回河南也好。”
“放心吧,夏王他老人家素来厚待降人。我等投奔他,总比当孤魂野鬼强。”李公佺也叹了一声,好像在自己说服、安慰自己似的。
“我叫王彦章,郓州人,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王彦章有些意兴阑珊。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总有做一番事业的念头。当初梁王声名极盛,大有一统河南之势。而王彦章这种人在郓州居然连衙兵的机会都没有,一怒之下到汴州投军。
之后的事情——唉,好似一场梦。如今兜兜转转之下,竟然又要回河南了,那过去那么多年的奋斗又算怎么回事?走了弯路么?三十多岁的人了,一事无成,每每想起,都要悲从中来。
“渡口到了!郑将军的人还在,浮桥也在。”前方有人呼喊了起来。
李公佺听了精神一振,道:“快!快!过了河,罗绍威小儿就没办法了。”
渡口之畔又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两百多名武士骑着神骏高大的战马,在岸边徘徊瞭望。可惜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不一会儿,领头的一将策马飞奔而至,及近,轻巧地勒住战马,居高临下地问道:“李将军何在?”
李公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这人年岁很轻,看着不似大将,手中提着一根马槊,马鞍旁的鞘套里居然没插副武器,而是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根投掷用的短矛。
王彦章瞄了一眼此将。梁军大将李思安有飞槊绝技,不知道此人本事如何。
“某就是李公佺,敢问将军名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公佺也收起了桀骜武夫的性子,低声下气地对这名夏军军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