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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第1节

《晚唐浮生》作者:孤独麦客

文案: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

第一卷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第001章 遭遇战

“哚!”一枝羽箭破空飞来,钉在卢怀忠高举着的牛皮圆盾上。

箭矢的力量很大,射穿牛皮木盾后竟然去势不减,又狠狠往前挤了一小段才消耗完全部动能。

卢怀忠看着兀自震颤不休的箭矢尾羽,一个激灵退到了车驾后,心有余悸道:“好贼子!箭射得这么准,何不来投军?偏要做马贼!真是该死!”

“谁让你昨晚欠我十个大钱不给?”一位矮小精壮的汉子啐了一口,将嘴里嚼着的草茎吐在地上,看着狼狈蹲在车厢后头的卢怀忠,咧嘴阴笑道:“做马贼有何不好?抢钱抢粮抢女人,还不用看孙十将那副死人脸。若不是老家还有爹娘弟妹,我也去当马贼了。”

“任遇吉,你个配军也想当马贼?先把头发剃净再说。”

许是被卢怀忠这话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矮壮汉子的神色一下子阴沉了下去:“你知道这是党项人?”

“隔着三里路都能闻着他们身上的骚味。”卢怀忠嗤笑一下,抓过圆盾上的箭枝,用力折断后,指着上面某处,道:“看,乞党家的。狗贼子!李使君何曾亏待过他们,竟然劫夺军资,真是该死!”

矮壮汉子任遇吉不说话了,右手下意识地摩挲起了腰间刀柄,双眼也眯了起来。

天空的月亮很圆,其大如盘,色如银,凝照大地,皓影重重。

在这样的月色下,似乎很方便敌人的进攻。果不其然,在试探性地射了几轮箭后,远处响起了苍凉的吹角声。旋尔,闷雷般的马蹄声响起,这是敌人的骑兵出动了。

“呜——”近在咫尺的吹角声响起,正在拌嘴的两人扭头望去,却见不远处的一驾车上,扒了衣甲精赤上身的某人已经用力擂起了鼓。而在他身旁,还有数名士兵正在吹角。

“起身,列阵!”鼓角声就是命令,满脸肃容的邵树德第一时间走了过来,一人给了一脚,道:“再拖拖拉拉,就等着脑袋被党项人割下吧。”

“队头来了,得令!”卢怀忠嬉笑了一下,不过手底下的动作一点不慢。将圆盾挂在身上后,快速取出车驾上的长枪,第一排站好。

任遇吉没有去取长枪,而是解下了腰间步弓,又看了看壶中箭矢,还好,三十支箭都在,待会就给这些党项蛮子一个大大的惊喜。

越来越多的士兵加入了阵列。大家都不言语,长时间一起训练形成的默契已经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战阵之上,最忌惊慌失措,不但容易送了自己小命,还会影响他人。有些严厉的军将,遇到无头苍蝇般乱窜的士兵,直接就是喝令亲兵拿下,当场斩杀。

前面三排很快就挤满了手持长枪的士兵,不光他们队,其他队也差不多同时整备完毕。

邵树德从背上解下长柄陌刀,检查了下认旗还插在原位后,便大踏步上前,站在第一排。

在他身旁,是一位黑铁塔般的大汉,身着铁甲,擎着一杆大旗,上书“天德军西受降城刀斧将孙”。看到邵树德过来后,腼腆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邵树德也朝他笑了笑,然后便快速检查起了自己的装备。

长枪放在车驾上,没必要取了。皮甲从未卸下,很好。腰间横刀、圆盾皆在,试了试刀出鞘入鞘,一切正常。步弓也在,箭囊里长箭并未短少,箭囊上缠着三根皮索,这是捆绑俘虏用的,都在!手中长柄陌刀,刚刚擦拭,正等着怒饮胡虏血。

好,就让这帮贼子来试一试咱天德军的刀利不利吧!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党项部落了,这次不给你们个终身难忘的教训我就不姓邵!

敌人的骑兵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借着月色看到他们的身形了。

“呜——”角声响起。擎旗的郑勇大喊一声,把旌旗往地上一倒,然后半跪于地,目视前方。随着他的动作,前两排的士兵也纷纷半跪于地,长枪斜举前方。

“咚咚咚——”鼓声响起,这次不用别人吩咐,后面三排士兵齐刷刷拿出步弓,张弓搭箭之后,四十五度斜举,手一松,箭矢破空而去。

其时敌骑尚在百余步外。这个时候射箭,精度感人,除了少数倒霉蛋中箭落马之外,大部分人毫发无伤,只是稍稍散开了队形,变得不再那么密集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抛射本来就没打算杀伤敌人,那么远的距离,感觉稍微有点不对的话,这箭就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它所起的作用,说白了还是为了扰乱敌军队形,削弱敌军士气罢了。

“咚咚咚——”敌军已到百步以内,鼓声再次响起。弓手们整齐划一地张弓搭箭,这次依然是抛射,但角度小了很多。和上次不一样,栽倒在地的敌骑多了一些,显然是距离近了,箭矢的准头和威力都大幅度提升。

邵树德射完一箭后,又从腰间摸出一枝长箭,上弦、拉弦、瞄准,“嗖”长箭破空而去,如有神助般击中一名党项骑兵的胸口,让其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队头神射!”卢怀忠在前方看得真切,立刻拍起了马屁:“挽一石六斗强弓,披甲步射,竟然连中两箭,队头这射术真是出神入化了。”

任遇吉难得地没有反驳,总是阴沉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站在邵树德身旁看他射完第二箭的钱守素则神色复杂,两人一起从军,邵树德因为箭术超神已经当了队正,而他还是一个火长。而且就这个火长,还是邵树德看在关系上安排的,不然自己还是一个普通的大头兵,这对自小心高气傲的他来说无疑是个打击。

但邵树德此时无法顾及他的心情,只见他又一次抽出长箭,气定神闲,再度射落一名胡骑,不出意外引起了周围人的喝彩。

邵树德脸挂笑容,有些自得。许是穿越过来的福利吧,他发现自己非常有射箭方面的天赋。

古时百发百中的神技不敢说有,但挽一石六斗弓披甲步射时,命中率较高,一般来说十中七八的水平还是有的,故在与河西党项、回鹘蛮骑的小规模交锋中,屡有斩获,最后被十将孙霸提拔为队正,以表其功。

“咚咚咚——”三十步了,诸军士再次挽起长弓,刷地一轮直射,对面的党项骑兵纷纷倒地,伤亡貌似不轻。

但这个时候敌骑中也传来了一阵“嗡嗡”声,不用谁提醒,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一低头,举起圆盾,这是敌人骑兵在射箭。

好在这伙党项蛮子的水平看起来也不咋地,除了少数几人被射中无甲的手臂、幞头,或惨叫或闷哼外,其余人阵脚未动。

“替我挠痒痒呢。”卢怀忠低头看了看斜斜挂在自己皮甲上的长箭,咧嘴笑了笑。这箭软弱无力的,哪及邵队头神射万一?毛毛雨啦。

“你若是再不专心,等会蛮子冲过来,你就顾不上挠痒痒了。”邵树德笑骂道。

站在他身后的两名长枪手本来脸色有些苍白,听后都嗤嗤笑了起来,一点不像即将临战的紧张模样。

“呜——”角声吹起,黑铁塔郑勇再次怒吼一声,猛地将旌旗举起。

随着他的动作,前面三排军士迅捷起身,双手持枪,指向前方。在他们身后,弓手们纷纷弃弓抽刀,有的人还拿出了钩镰枪、长柄斧或木棓,跃跃欲试。

和这些党项蛮子也不是第一次交手了,这些人装备差,战斗意志一般,并不难以应付,因此大伙都信心十足。

“轰!”党项骑兵与天德军步兵迎头撞在一起。前面三排的长枪手站不住脚,一下子被撞退了开来,但他们也成功了降低了敌骑的速度,后面的士兵们涌上前来,纷纷拿手里兵器招呼了过去。

冲到邵树德他们这边的只有寥寥十余骑,这会被降低速度后,立刻成了步兵们蹂躏的对象。

钩镰枪手熟练地勾住了马腿,令其不得冲撞驱驰,长柄刀斧手们将骑兵打落下马,手持圆盾和横刀的其他士兵再一拥而上,第一时间将落马的敌军斩杀。

他们以火为单位,配合熟练,只一会就杀了四人,让尚在马上奋战的党项骑兵心胆俱寒。

“开!”邵树德双手持着长柄陌刀,将一名正欲转身逃走的党项骑兵整个劈倒。

此人身上着甲,落马后一时未死,邵树德正欲再劈,却见一直跟着他的李一仙、三郎二人如豹子一般冲了过去。李一仙冲在前,牛皮圆盾狠狠地砸在正欲起身的党项蛮子脸上,三郎则手持横刀,眼疾手快地划进了此人盔甲缝隙处,让其瞬间了账。

“队头,是个贼渠!”三郎兴奋地说道。

“乐个屁,杀敌!”邵树德一挥陌刀,又找上了另一个目标。此战,有我无敌!

乞党家的蛮子既然敢劫夺军资,那么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天德军几十年来镇着你们,可不是白给的,乖乖受死吧!

注释1:十将,中唐以后,原本行军总管麾下的各级将领临时职务成为藩镇的常设官职。十将又称什将,十表示极多、很多之意,并不是说一定是十个将领。后文提到的刀斧将是具体职务称呼,比如李嗣业“初为队头(即队正),所向必陷”,后与田珍一同为“左右陌刀将”,这个“左右陌刀将”就是十将,刀斧将、先锋将、捉生将之类名目的亦是。

注释2:乞党,丰州境内的党项部族很多,但较大的只有五族,分别是耶保移族、邈二族、乞党族、没剂族和如罗族,各拥数千帐至万帐不等。西夏建立后,曾经来此招揽人手,即“(重熙)十三年,夏国李元昊,诱山南党项诸部”,可见还是有一定实力的。

注释3:天德军,丰州驻军,成军于开元年间,玄宗初赐名“大安军”,后又改名为“天德军”,兵额不多,鼎盛时期亦不过五千余人,少的时候甚至不足三千。

注释4:西受降城,史载位于“丰州北黄河外八十里”,因距黄河不远,开元初年便被黄河冲刷毁坏。开元十年,朔方节度使张说于原址以东另筑新城,大体上位于位于古黄河北岸,即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乌拉特中旗乌加河镇以南的奋斗古城。

第002章 世道

战斗来得突然,结束得也非常快。

来袭的党项人并不多,骑兵更是只有数十,在数百名训练有素的天德军将士的强力阻击下,他们碰了个头破血流,不得不暂时退去。

土匪嘛,只喜欢捡软柿子捏,对于要付出重大伤亡的硬骨头,啃起来就要掂量掂量了。

刚才一会短促激烈的战斗,他们就已经躺下了四十余骑,骑兵主力受损,已经不具备了继续进攻的能力。

而换步兵上来呢?

还是那句话,丰州人民比较穷困,丰州的党项人更是穷得叮当响,这就导致了他们的装备普遍不行。相对廉价的皮甲普及率都很低,更别说铁甲了。

这个乞党家能有些战马弓刀就已经很不错了,其他很多部落还不如他们。要不然,在进入丰州已近四十年的今天,他们还能被人数不过四千多的天德军死死压住?

与丰州境内的山南党项相比,更南边银夏一带党项人要稍微富裕一些,也更成点体统。

至少,他们的首领更有野心,部族的凝聚力更强,也训练出了一定规模的军队,可不是丰州境内这些零散的部落可比。更别说他们之间还有仇,几十年来因为财货、草场、耕地甚至是食物而攻杀不休,始终拧不成一股绳。

事实上自唐会昌年间振武军使刘沔收复丰州以来,天德军最主要的敌人始终是狼山以北草原上零散的回鹘部族以及屡次犯境的河西党项。

山南党项?不成器的玩意,危害性甚至还不如东边中受降城一带的黑山党项、河壖党项。

“队头,刚才一战,弟兄们阵殁五人,还有一人重伤,眼看着也不成了。”战斗刚刚结束,邵树德未敢卸甲,正坐在一辆马车上休息,却突然间听到了这个消息,心下顿时沉重了起来。

队里的人他每个都认识,都交谈过,甚至知道他们家的住址(如果有的话)。“带我去看看!”他立刻从车上跳了下来,脚一瘸一拐的,刚才的战斗中被马撞了一下,至今还有些疼。

前来报告的李延龄伸手欲扶,被邵树德甩开了。他眼睛紧盯着前方的草地,那里正躺着几位战死士兵的尸体,伤者也躺在附近,有人正给他喝水。

邵树德越走越快,待靠近后,一把推开面前之人,先看了眼五位阵殁的士卒,然后把目光转向了旁边。

“刘狗儿!”他蹲下身去,定定地看着这人。战阵厮杀多了,人的情感可能会麻木,邵树德也一样,想煽情都煽情不起来,但他却并不打算敷衍以对。

“拿笔来!”他朝跟在自己身后的李延龄说道。

李延龄三十大几了,从军已近二十年,见过太多的人和事。饱经社会风霜的他已经抛弃了所有幻想,只为自己而活。但面对此情此景,他依然免不了有些情绪波动。

“唉!”轻轻地叹了一声气,他转身到一旁的车驾上,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包裹中取出笔墨。他轻轻地托举着,仿佛手里是什么神圣的物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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