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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果之论(一)

鞅珩早早就察觉到鞅赦入了鞅城, 便心安理得地在鞅城的主殿内候着他。但他从日出候到日落了,却始终没能候来鞅赦的踪影。

夜幕开始四合,鞅珩看着主殿内次第燃起的魔灯,眼神一片冷凝。

他这便宜父亲到底在搞什么?都重伤垂死了还不知道来求他,还有闲心在外晃荡?

倘若是他鞅珩伤重, 早就开始谋算了……

等等!谋算?

鞅珩似是想到了什么, 面色微微一变。

主殿的魔灯轻轻一晃, 暗了又明。就在这一明一暗的瞬间,鞅珩整个人化作一团魔气,慢慢消失在原地。

主殿内的鞅珩刚消失,主殿地底的地下魔宫大门口,有一团黑影渐渐清晰起来,正是鞅珩的模样。

鞅珩急急打开魔宫的大门。

硕大的黑色图腾在大门上一闪, 黑色的石门随之从两侧退开。透过还未完全开全的门缝, 鞅珩一眼就看见了鞅赦。后者正站在血池旁,看着泡在池底的离音, 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鞅珩见状,一身杀意差点没能压抑住。

他最是清楚他这便宜父亲有多荤素不忌, 便是强自克制, 他的眼神还是很快冷了下来。这眼神不像是一个儿子看父亲该有的眼神, 倒像是彼此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鞅赦似乎才注意到门口的动静。他转头看向鞅珩,笑得有些奇怪, “所以, 你真是铁了心要让她当你的伴生魔子了?”

鞅珩没应声, 反倒质问道:“你为何来这里?”

这般说着,他很快就来到血池旁,指尖一点魔气缭绕着,丝毫不掩饰对鞅赦的戒备。

两人靠得近了,风格各异的两张面孔放在一起,血缘上的亲近表现在眉眼间,有几分抹不掉的相似。

只不过这一点,不论是鞅赦还是鞅珩都不曾放在心上。

对着鞅珩的质问,鞅赦摸了摸下巴,笑得有点淡,“你这话问得有点意思。你我同出一脉,你这一身本事都是从我身上继承过去的。你总不能指望着你设下的禁制能拦住我吧?你老子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哪里能生出你这般主意大的……”

说到这里,他自己先闷声笑了起来,像是被自己逗乐了。

鞅珩冷着张脸,对此完全无动于衷。

鞅赦很快止了笑。

他挑着眉看鞅珩,神态十分漫不经心:“说真的,你确定就选她了吗?我先前问过她了,她不愿意当你的伴生魔子。”

鞅珩冷着张脸,“那又如何?”

他能感觉到,离音体内的魔族血脉已经越来越强盛了。她便是再不愿意,到底还是走上了他替她选的那条路。

魔族的岁月这般漫长,他早晚能等来她回心转意的那一天。毕竟这世上,只有他和她是同类了,她又如何能拒绝他?

鞅赦问道:“阿珩,你是不是喜欢她?”

鞅珩看着鞅赦的眼神不自觉就带了点鄙夷出来,似乎他问了个蠢问题似的。

鞅赦自己拍了下脑袋,笑了起来,“真是不好意思,我都给忘了。号称无法无天冷心冷肺的魔,怎么可能会有‘喜欢’这种感觉呢?我得换个说法:未来你作为纯魔的漫长岁月里,你是不是就决定跟她纠缠不清了?”

鞅珩掀了掀眼皮看他,“怎么?不行?我的眼光总比你的要好。”

“你的眼光是不错。但阿珩,你知不知道,这小姑娘可是出身渊南族。天眷一族,背后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这一点,你可做好准备了?”

不需鞅珩回答,鞅赦看着眼前翻滚着的魔血,自己就明白了:“看来你是做好准备了……”

鞅赦抬起手,想拍拍鞅珩的肩,鞅珩却在这瞬间躲开了。

鞅赦也没在意,很自然地收回了手,道:“可阿珩,你做好了准备了,就怕人小姑娘并不乐意。我是不建议你选她的……”

“大多数魔族都以为伴生魔子的作用是为了让魔族保持清醒,让他们在猎杀血精时不至于遭受来自外部的血脉反噬……这说法并没有错。但等你活得久了你就明白了,外部的血脉反噬其实不过如此,真正难以愈合的,是来自于自己回忆的反噬……”

鞅赦看着魔血中的离音,声音有些悠远,像是透过她看着什么人似的:“咱们魔族身负永生不灭的机缘,却也容易守着回忆走向疯魔。无限的寿命里,一重又一重回忆相叠,就如同活了百世,可百世里的故人又都已成黄土。遗憾、孤独、孑然一身……这般情绪累加到一定程度,便容易走向疯魔……”

“伴生魔子是那个能陪着你从头走到尾,又能让你在回忆里寻到现实的那个人。但这个人,除非她真的愿意与你相伴一生,否则她有可能并不能让你免却孤独,倒有可能成为你孤独的缘由,最终成为你漫长岁月里解不开的执念。你越是清醒,就越是疯魔……”

这番话像是在劝诫鞅珩,又像是在剖析自我。

鞅珩听得眉头紧皱。

他难得在鞅赦身上看到一种疑似“寂寥”的情绪,一时间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鞅赦真情流露,还是他有意为之了。

鞅赦看向鞅珩,脸上的笑仍然漫不经心,眼神却难得认真:“阿珩,真的,别选她。”

鞅珩脸色微变。

他之所以色变,倒不是因为鞅赦的话,而是因为……鞅赦身上的生机开始逸散了。

鞅赦表现得实在太过从容了,他根本就不像有伤的样子。原本还有些怀疑的鞅珩就完全没想到,他的伤势其实重到了这个程度。

肉眼可见,他的血脉开始分崩离析。

大量魔气自鞅赦身上溢出。他脸上有数道像是黑色魔藤的纹络不受控地浮现,这些黑色纹络的颜色极快地变浅,像是在短时间内退了色一般。

鞅珩紧紧抿着唇,扣住鞅赦的手腕,道:“求我!”

鞅赦一时间没听清,“什么?”

“求我,我就救你。”

鞅赦微愣,很快又漫不经心地笑起来,边笑边摇头:“我若是真想永生不灭,一开始……就不会有你了。”

鞅珩抿着唇,额上不自觉有点细汗浮现,脸上倒是满满的讥诮之色:“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一开始会有我,不是因为你活得太无聊了吗?不是你听说了为母则强,想让我母亲死心塌地地跟你才有了我吗?结果却没想到,我一出生她反而就自尽了……多可笑!”

鞅珩深吸口气,“你以为我就稀罕你的血脉?我一出生,先是不得不忍受妖族魔族血脉相斥的痛苦,再是必须得面临血脉分离的痛苦。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身上顶着一半纯魔血,所到之处尽是觊觎我血脉的同族。走到哪就杀到哪,一日不得安宁……”

他看着鞅赦,冷冷一笑,“我有今日,都是我自己打杀出来的,与你这大名鼎鼎的赦魔没有一点关系!”

鞅赦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了,脸上倒还挂着笑,似乎那笑就长在他脸上了似的,“唔……当年好像……是这么回事。但本来,咱们魔族……也不盛行……父慈子孝……你这样……就挺好的……”

他看着鞅珩,像是在透过他看着什么人,“你虽不稀罕自己的血脉……但我……却不后悔有了你……你母亲……是个极美的妖,只可惜……”

鞅赦脸上最后的那道黑色纹络闪了闪,像是油尽灯枯似的,即将消失于无踪。

但很快,这将将消失的黑色纹络,色彩又反常地浓了起来——有一道紫色的流光正经由鞅珩的手心往鞅赦身上倒灌。

鞅珩看着陷入昏迷的鞅赦,脸上的神色格外狰狞。

他紧紧握住鞅赦的手腕,像是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似的:“想这般轻易逃开一次次休眠又醒来的苦?不可能!你就该守着对我母亲的念想一日日活下去!”

“你当年不是太过无聊才有了我吗?今日我就将你当年给的都还给你。谁稀罕你的血脉?你我自此两不相欠……”

说着,他拉着鞅赦的手,一身魔气荡起,即将离去。

临去前,鞅珩顿了下脚,隔着一池魔血看向离音。

他神色放柔了三分:“你放心,咱们肯定不至于走上他们这种老路。你好好的,待我处理完这些杂事就来陪你……你得成半魔之身的那一日,我定是要来接你的……”

鞅珩这般喃喃了一句,很快就带着鞅赦消失了。

在他离开后不久,原本似是无知无觉沉在魔血池底的离音,身上忽然有一层浅浅的紫光晕开。

紫光闪动的瞬间,离音的气息开始节节攀升,终于破开了归一期大圆满的屏障,直冲万年修为而去,后劲十足,去势不减。

——

这一次突破,离音自己是有察觉的。

突破的瞬间,她清晰地感受着自己的意识又飘了起来,一直往高处上升,终于又到了漫天星光最深处。

银河最中心,景昭又是一副等候她多时的模样。

这一次,离音不等坐下就直接问景昭:“红尘业障到底是什么东西?它跟酬道族……还有魔族,是什么关系?”

景昭替离音斟了茶,闻言又抬眼看她,“这个问题,你不是已经有所猜测了吗?不妨说来听听?”

离音坐了下来,拿了杯茶盏在手心里转着,神色有些晦涩。

她是偶然间才发现魔族不死不灭之下的“限制”的,事实上,她至今都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是魔族的限制。

魔血的最深处有一缕格外浅淡的紫烟,这紫烟是魔族不死不灭的动力源泉。围绕着这缕紫烟的,是一个漆黑得近似虚无的世界。

离音从不曾仔细想过这个漆黑的世界究竟是什么,直到……她不小心触碰到了它们。

那是红尘业障!被束缚着的、排列规整的红尘业障!

离音几乎以为自己是感知错了。

尽管魔血、魔气和浓郁的红尘业障都是黑色的,但离音从来不曾将这三者弄混过,她甚至从不曾想过这三者有什么关联。所以在魔血的最深处触到了红尘业障时,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但后来,她在失了紫烟的魔血中,的确又感应到了红尘业障的存在。失了紫烟的魔血,化作了一缕黑色的雾气。这雾气中,魔血与红尘业障紧密结合,对外便是黑色的模样。

仔细想来,魔血中有红尘业障……这虽然让人惊讶,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红尘业障能乱人心智,受控于红尘业障的人,往往无法获得心灵上的平和自在。因此,纯魔便是获得了永生不灭的能力,却也无法摆脱红尘业障。

他们便是再强大,也会被疯魔的情绪所左右,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陷入休眠中,希望能借此清空自己的记忆,获得解脱。然而在轮回的某一个瞬间,他们又会再次想起过往的记忆,于是不得不再次被情绪左右?

所以当初师父才会说,于纯魔而言,永生不灭更像是一场逃不开的时间囚笼。

是这样吗?

可不是说……魔族之所以会疯魔,是猎杀大量血精获取力量时受了血脉的反噬吗?

离音拿这个问题问景昭。

景昭看着离音,“你怎么知道这反噬和红尘业障……说的不是一个意思?”

离音愣了下。

这话有些古怪。

反噬就是红尘业障?

或者说,魔族之所以会遭受反噬,是因为……出现了红尘业障了?

可红尘业障为什么会出现呢?是因为魔族猎杀了他人血精。

所以,杀了人,就会惹来红尘业障?

不是这么简单的吧?

离音总感觉自己离真相十分接近了,可就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如何也参不透。

她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掰扯着其中的道理。

许多画面在离音脑子里一一浮现。有当年她在边关城灭杀红尘业障的场景,有后来赵千默利用红尘业障伤人的场景,还有红尘业障迷失人心智的场景……

一个个画面走马观花似的在她眼前掠过。

离音恍然若有所悟。

她抬起头看着景昭,“所以,是因果?”

红尘业障是因果的表象。魔族杀了人,惹了“因”,于是招徕了更多的红尘业障,红尘业障反噬到魔族身上,便为果。

这是离音的感悟。

景昭听完,眼里染上点讶然,很快又愉悦地点点头:“悟性不错,就是因果。于修道者而言,因果并不是事关人品的事,它更像是修道者的‘律法’,有着极强的约束力。我举个例子吧,你可曾听说过‘心魔’?”

离音点点头。

心魔往往在幻境或者是突破等关口出现,目的就是为了让修士沉湎于其中,无法分清现实与虚幻,轻则被困,重则被伤,更重者甚至能致死。

景昭继续道:“有人遇到心魔的次数多,有人遇到心魔的次数少。为何会有这种差别?更进一步地,心魔中的幻象又是如何构建的?总不能平白无故就出现了一个幻象吧?那又如何能困住不同的人?”

不需离音回答,他自己就接上了话:“此种涉及到的种种,就是因果了。一个人做了什么事,好事也好,坏事也罢,别人也许不知道,他自己心里肯定是一清二楚的,因果也自有其度量和记载。事过境迁,这些事也许早就是老黄历了,但到底不能风过无痕。每每夜深人情的时候,这些事也许还会在这人心中反复地出现。他对此是愧疚也好,是仇恨也罢,到底不能无动于衷……既然不能无动于衷,心魔就有了滋生的意义和基础……”

离音想了想,又问道:“可如果遇上了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呢?我就是背信弃义,我就是有负许多人,可我丝毫不感到愧疚,我甚至从不曾往心里去。如果是这样……那心魔是不是拿我没办法了?”

这种人其实应该不在少数,总不能指望一个丧尽天良的人还能在某一时刻来一下心灵上的自我拷问吧?这根本就不现实。

所以,越是没心没肺的人,反倒活得越好?

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祸害遗千年”?

离音忍不住皱了下眉。

景昭道:“理论上说的确如此。所以,心魔这一道是有限制的,它只是因果一个很浅很浅的表象。最能反应因果相循的,就是这红尘业障了……”

景昭叹口气,“红尘业障其实十分普遍,它也叫红尘浊气,红尘烟火气……等等等。它其实不一定是坏的,也可以是好的。比如你穷愁潦倒,有人给你雪中送炭,你铭记于心,想着以后要报答他。这也是一种因果,也是一段红尘业障……”

“这不对吧?红尘业障也可以是好的?可为什么……我看到的都是它不好的一面呢?”

离音想起利用红尘业障为非作歹的赵千默,脸色有些差。

景昭笑了下:“别着急,听我慢慢说来。你当年在业障边关城时,曾经以共情的方式体会过红尘业障,你还记得这个经历吧?”

是指当年她在边关城时,曾以阿四儿的视角经历过、体会过的一切吧?

这个离音自然是记得的。

她暂且顾不得景昭对她的经历了如指掌的事了,只点点头,顺着景昭的思路往下讲:“当时给我的感觉是……业障其实是罪孽,是修士的欲望与现实失衡的产物。而且……守着边关城的好像都是凡人?我至今都能想起那种又绝望又悲哀的感觉……”

景昭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有些人对红尘业障的理解太过片面,也勿怪他们总是这般不平了。我说红尘业障也有好的,指的是惹来红尘业障的‘因’也有好的。并不一定是坏事才能惹来红尘业障,好事同样有因果,同样也有红尘业障。欲望本身就不一定是坏的,所以由此惹来的红尘业障,自然也不都是坏的……”

“至于你说的,你感受到的红尘业障都是不好的……这又有很长的因由了。最主要的一点,这些红尘业障,其实大都是无主的,也有一些是被嫁祸的……”

红尘业障还能被嫁祸?

离音眼带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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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小花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7-11 23:5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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