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洲卢城, 城主府。
小凤凰谨慎地调整了一下位置,确保爪爪离水盆远远的, 然后伸长了脖子, 把脑袋伸进水盆里,鸟喙叼住帕子, 艰难小心地拖了出来。
它使劲拍着翅膀, 努力将沉重的湿帕子送到了床边, 落到了殷渺渺的手背上。
“呼。”安全着陆, 小凤凰松了口气, 继续拖着帕子的一角, 东挪西转, 把她手上沾的血迹擦了个干净。
没多久, 雪白的帕子就沾满了红色的血水,再也不能用了。
小凤凰挥挥翅膀,把帕子掸到地上, 自己爬到她肩膀处, 看她毫无醒来的迹象,不由扁了扁嘴:“舟舟去哪里了啊。我只是一只鸡……不是,一只凤凰, 照顾人好难的。”
几天前, 公孙霓裳把半昏迷的殷渺渺带了回来。可她又不懂照顾人,自己也皮糙肉厚,受伤了歇歇就是,也没想过要派人来照顾。
于是, 照料重伤号的重担,就落在了小凤凰稚嫩的肩膀上。
它:(ΩДΩ)
“生生啊。”它继续嘟囔,被毫不留情地打断:“闭嘴,别吵她。”
小凤凰卡住,瞄了眼殷渺渺手中握着的水晶莲花,小小声:“生生,舟舟什么时候回来?”
“乱叫什么。”莲生的身形缓缓浮现出来。殷渺渺在失去意识前,将本命法宝唤了出来,作为最后的守护屏障。
他睨着小凤凰:“走了就走了,有什么好惦记的。”
小凤凰趴在枕头上,时不时蹭蹭她的头发,咕哝道:“舟舟还是很好的,他给我糖糖吃。”
“傻子。”莲生颇没好气,“你到底是谁的灵宠?”
小凤凰仰起头,坚定地说:“我是凤凰,凤凰不说谎。”
莲生懒得理它,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昏迷之人的面容,感觉到她气息趋于稳定,才缓和了神色。
过了片刻,殷渺渺睁开了眼睛,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一日多一些。”莲生答道,“你感觉如何?”
“还好。”殷渺渺手撑着床,慢慢坐了起来。元婴的身体比金丹不知优越了多少,哪怕受了重伤,只要不动用灵力,正常的行动并无妨碍,不像过去,伤了就要卧床静养。
她摸了摸小凤凰柔软的羽毛:“没受伤吧?”
小凤凰用力摇了摇头,脑袋上的嫩软羽毛飞了起来,像根呆毛。
殷渺渺失笑,下床清理破损的衣物。法衣破损又沾染了魔气,除了烧掉没有别的办法,鞋履亦然,绾发的玉簪也破碎了,只能统统付之一炬。
这烧的不是衣服,都是钱啊,至少几十万灵石。殷渺渺苦笑了声,换上简单舒适的家常旧衣,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
拉劫命入幻境耗费了她仅剩的神识,接下来还是要少思少虑多睡多歇为上。
只是才休息了半日,她便开始担心起潞江的情况来:季鹤闲的任务成功了吗?叶舟似乎也往那边去了,他可还好?
*
叶舟挺好。
虽然炼丹师的斗法水平普遍不怎么样,但他们有钱。只要有灵石,什么好用的法器买不到?昂贵的法衣阻挡了魔气的侵蚀,恢复灵力的玉佩将灵气聚拢在身,束发的玉冠能挡下暗处的偷袭。
更不必说他备有大量净魔丹,还有各种避毒药物,糟糕的环境并未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
与这样出身良好的隐形土豪相比,陌洲的修士普遍比较惨。
高阶的法器就算有,基本也都用废了,炼器师所剩无几,有钱也补充不过来。丹药最近补了一部分,但用的速度总是比炼的速度快……一言以蔽之,都挺惨。
其中最惨的莫过于季鹤闲。
他被叶舟为了吊命的丹药,强撑着一口气缓了过来,昏迷中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守在旁边的谢小莹。
而后,他嘴贱地问了句:“你他妈怎么也死了?”
谢小莹大怒:“你他妈才死了!”
“我娘是死的早啊。”季鹤闲神志不清,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临死前还念叨我不肯联姻。现在想想还挺后悔,和你们谢家结亲呢,指不定就轮到你。”
谢小莹拔剑出鞘,俏脸含霜:“想死我成全你。”
季鹤闲半眯着眼:“这么凶,怪不得向天涯不肯娶你。”
“季六!”谢小莹这下是真的怒了,“你找死是不是?信不信我宰了你?”
季鹤闲的视野稍微清晰了一些,看见冷冷的雨水洒下来,被结界弹开,天地一片白雾。
他的智商终于登陆了:“……操!”
谢小莹不想和伤患计较,忍下怒气,转头就走。
过了会儿,叶舟过来,往他嘴里倒了两粒丹药:“净魔丹和复血丹,你必须尽快祛除魔气。”
季鹤闲心中一凛,强撑着坐起来,盘膝入定。叶舟观察了会儿,见情况稳定,方才安心离去。
雨水连绵不绝,似乎没有停下的迹象。
叶舟思忖少时,寻了谢小莹问:“雨季还要持续多久?”
“至少十日。潞江里的妖兽会趁着雨季外出觅食,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我们最好不要轻易离开这里。”谢小莹现下也不瞒他,将季鹤闲曾经告诉她的计划全盘托出,“雨停后,会有其他人来接应我们,到时候恐怕会有一场恶战。”
水攻只是为了打散聚集的魔修,仅凭他们一支小队,定然不能全部剿灭。后面支援的大部队才是作战的主力。
叶舟沉默了会儿,微微颔首:“我协助你们。”
炼丹师再不擅斗法,怎么说也是金丹修士,能发挥不小的作用。谢小莹没有理由拒绝,只是有那么一点担忧,委婉地问:“道友迟迟不归,不要紧吗?”
“无妨。”隔着茫茫雨帘,他的声音轻如烟雾,“师姐不会……”
不会在乎。
*
殷渺渺在城主府里半睡半醒养了三天,终于没克服操劳的心,找了卢家主过来询问潞江任务的进展。
卢家主听说她受了伤,一过来就隐蔽地打量她。然而,除了发现她面色有些苍白,神态疲倦之外,看不出任何重伤在身的异样。
他咽回了问候的话,开门见山:“探查结果回来了,计划应该已经成功,等到雨季结束,我们就可以派人出去了。”
殷渺渺点了点头,又道:“记得救援幸存者。”
潞江被淹,不知道多少躲藏的道修失去了庇护之地。卢家主很乐意接纳他们加入己方阵营:“我会亲自安排这件事。”
“那就最好。”殷渺渺露出了一丝笑容,“事情就全权拜托给你和公孙道友。”
卢家主一惊,不知她这话是何意。
“不必担心。”她及时安抚,“劫命和千娇受了伤,短期内不敢异动,我只是有些事要办。”
不管是办事还是养伤,只要她不放手陌洲就好。卢家主忙不迭答应下来。
他事务缠身,看殷渺渺没有别的吩咐,不再逗留,很快告辞。
殷渺渺没有挽留,只是在离开的时候瞥见他的背影,忽然发现,曾经意气风发的卢氏家族的族长步履沉重,竟然露出了些许老态。
他老了。
而她青春犹在,心亦不复当年。
真奇怪,谢小莹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如今已从青涩蜕变成了成熟,正是最好的韶光。而她却不然,仿佛是个白发老妪,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当年……当年多么好啊。
青春年少,有闲心去邂逅,有热情去爱。
“莲生,我是不是老的比其他人都要快?”她好奇地问。
她的器灵说:“不是你老得快,是你背负得太多了。”
门派的兴衰,道魔的争端,乃至整个十四洲的安危,全都压在了她的肩膀上。阁揆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权柄下,是沉甸甸的责任。
承担了那么多,谁还有闲情逸致去谈情情爱爱呢?
殷渺渺苦笑了声,以手支颐:“我有点累了,可现在远不是停下来的时候。过两天等伤好一点,得去趟秋洲。”
“你是血肉之躯,却比我还像个亡灵。”莲生走到她身后,似有若无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你不累,我看着都累了。”
她懒洋洋地说:“我能怎么办呢,事情总要有人做。”
唯一能坑的是顾秋水,这会儿还在镜洲忙来忙去,拂羽算半个,被她丢在门派压阵了,其他的人,谁能指望得上?
莲生撇着唇角,似笑非笑:“这话哄哄旁人也就罢了,骗我有什么意思?好像我还活着似的,一句谎话好过没有。”
她稀奇:“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那为什么不把叶舟叫回来?”莲生才不怕她,直言不讳,“你好歹也尽心栽培过他,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叫回来干什么,他爱回来就回来,不爱回来就在外头待着。”她闭着双目,语气淡漠。
莲生抿起了唇角,轻轻撞了她一下,没有实体的透明灵体像是一阵清风,推了推她的肩头,娇媚而亲昵:“我还道你不生气,听这话我就知道,你肯定生气了。”
“我气什么?”
“叫人滚,人真的滚了,谁不气?”他轻轻笑,媚骨天成,“你当年也拿这事气过我,自己忘了?”
殷渺渺还真记不得了。
莲生悠悠道:“人啊,都是这样的,要他千依百顺,又要他识情识趣。不需要的时候,最好一个眼神就懂得离开,没有半句废话,需要的时候,不管怎么骂都不会走,还要好声好气地抚慰着——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殷渺渺:“……”
“懂眼色到这份上,多半是做我们这一行的,可又要嫌弃我们‘不干净’,一身风尘气。”莲生眼波斜横,笑中带着揶揄,“然而,要是真的‘干净’,某些人又要嫌弃……”
“好了啊。”她瞪着他,“老编排我。”
莲生不避视线,反问:“不成?”
殷渺渺当然不会真的和他置气,举起罗扇,轻轻拍了拍他:“恃美行凶。”
“我这是忠言逆耳。”他道,“除了我,谁还真心实意地同你说这些话?”
这话触动了殷渺渺的心事,她不由叹息:“也是,我只有你和小凤凰了。”
“听听,都是什么话!”她的器灵却分毫不领情,心如水晶嘴如刀,“谁也不能天长地久,可一代新人换旧人,还怕没人陪着?”
她不作声。
“你是不是在害怕?”他问,“怕再来一次,新人和旧人是一样的结果。所以浅尝辄止,及时止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