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在跟前立定, 四目相对,裴和渊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也没有说话。
关瑶看着那张雨前密云般滞板的脸, 半晌伸手揪了片他的衣角,颤巍巍地说了句:“夫,夫君, 你会打马吊么?”
裴和渊阖低眼皮,看着那莹润的纤纤玉指。
静默须臾, 一句“不会”到了嘴边, 出口却成了句:“我可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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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裴和渊还是没能得到学马吊的机会。
因为夏老神医不耐烦跟裴和渊打, 补了三缺一位置的,是秦伽容的夫君周仲昆。
周仲昆任的是大理寺卿的职, 才从狱厅审完犯人回府,就被拉来了万汀楼打马吊。
在马吊桌上,他负责喂牌, 负责点炮, 还负责挨秦伽容的骂。
别看周仲昆平日里用起刑来眼毛都不眨, 可下了审断台脱下公服, 私下倒是个清和平允的。
尤其在秦伽容跟前,更是个骂不还口的好脾气。
便如这会儿,他明明是按着秦伽容的暗示出了张饼子,让老神医捡去补了个顺,便被秦伽容瞪眼骂了两句手臭。
周仲昆还温温地笑道:“娘子莫动怒,伤了胎气便不好了。”
关瑶摸牌的手滞了滞,旋即惊讶地望向秦伽容:“你有喜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都成婚两年了,有喜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再不怀,人家都要说我是不下蛋的母鸡了。”秦伽容摸索着自己手里的牌,寻思要打哪张能让老人家快些听牌。
“咳。”周仲昆以拳抵唇,佯咳两下道:“娘子莫要这样说自己。”
谈话间又是几张牌出去,待周仲昆再打出一张条子时,夏老神医激动地把牌一推:“胡了!嘿嘿!”
老神医喜得神采焕发,捏了捏自己那须辫,摇头晃脑道:“我昨个出去溜达,在个巷子里头跟人耍了几圈,一个二个尽会嘘呼,出起牌来吭哧瘪肚跟纳老鞋底子似的,半点不过瘾。这玩意儿啊,还就稀罕跟你们耍!”
秦伽容拿起桌上一枚干枣便掷到周仲昆身上,作势咬牙切齿道:“姓周的!你是不是摸完刑具没洗手?”
周仲昆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干枣,好脾气地点点头:“那我再去净个手。”
“算了算了!真烦人,来跟我换座儿!我就不信了,今天还胡不了一局!”秦伽容说话便起了身。
夏老神医歪头看她两眼:“瞅你气色红润说话劲儿也足,底子不是个虚的。成婚两年才揣上肚,那得问你男人,备不住是他不想让你怀。”
不料私心被点破,对上秦伽容吃人的目光,方起身去扶妻子的周仲昆只好挂上无奈的笑意道:“我是想着娘子还小,妇人怀孕生产,既辛苦又伤身,迟上几年也是好的。”
“好什么好?你没见婆母急得那样,恨不得拉我住到庙里去给观音娘娘看香!”秦伽容直接上脚去踹周仲昆:“你都快三十人的了,膝下还没个子嗣,人家不是当你有什么毛病,就是当我身有不足!”
“屁大点事儿吵吵什么?”夏神医喝了口茶,咂咂嘴道:“不就是不想揣娃?老头子给你们开几帖药就好了。”
周仲昆却道:“不瞒前辈,听闻避子药伤身,晚辈不愿让她服用那药。”
夏神医:“啧,瞎鼓求,谁说让你媳妇喝了?药是开给你的!”
正巧关瑶来添茶,夏神医便示意她伸腕子。
关瑶翻了腕子搭在台上,老神医随意搭了指腹上去,未几抬起头来乜她一眼:“还好没动静。我可跟你说,你那夫君是个邪性的,你自己好好想想,不成还是趁早跟他掰了。”
室中一静。
秦伽容夫妇听了,双双愣在当场。
关瑶只好小声解释道:“我夫君失忆了,言行可能有些反常,方才若冒犯荣伯,还请荣伯多担待些个。”
“失忆?”老神医半信半疑地皱起了眉。
关瑶点点头,又趁机提道:“我正想让荣伯帮我夫君瞧瞧的,看他那失忆之症可有得医?”
老神医摇摇头:“要真是失忆那可够戗,老家伙我也两眼一抹黑。”末了,他嘴里又咪咕着:“虽然不大瞧得出什么古怪,但我总寻思不单是那么回事儿……”
凑巧敲门声响,在隔壁间谈完事的裴和渊与席羽进来了。
将将得知消息的另外三个,齐齐盯住裴和渊这么个失忆的新鲜人。
这回,裴和渊倒是恢复了平素的儒雅样。与夏老神医见了礼后,又和周仲昆夫妇打过招呼,这才去到关瑶身边问她:“可累了?”
“不累的。”关瑶答着。
裴和渊不语。
才回顺安便折腾到现在,一直没怎么歇息,怎会不累?
“倒是个齁体贴的。”夏老神医瞟了裴和渊一眼,再不冷不热地问关瑶:“那什么伯府的二姑娘,她床顶上有枚点了金纹的符,搁哪儿得来的?”
“点了金纹的符?”关瑶一脸蒙。
席羽指了指裴和渊:“他亲自去求来的。”
“你见过我师兄?”老神医再移眼看了看裴和渊。
裴和渊不记得,自然还是席羽代答道:“前辈是指慧济大师?”
夏才神医点点头:“对,就是慧济那老秃驴,你们见过他?”
一个道士打扮的老医者,唤个僧人作师兄,又还骂是老秃驴,这情景怎么看怎么让人生奇。
不但如此,夏老神医还翘着胡子对裴和渊琢磨半晌:“不对啊,以老秃驴爱管闲事儿的尿性,他就没给你点什么?”
“晚辈不明前辈的意思。”裴和渊声音沉着,目光不躲不避,直直迎着夏老神医若有所思的视线。
席羽略一思索:“晚辈记得,慧济大师似乎也曾给过他一枚符箓。”
老神医觑向裴和渊:“那符你扔了?”
“晚辈已无记忆。”裴和渊如实道。
关瑶忙问:“那符是对二姐有用么?我们迟些回府找一找。”
老神医摇头:“算球,八成是没了。要有,估计你这夫婿也不至于这么邪性。”
一时之间,关瑶陷入深重的茫然。
意思是说那符要在,她夫君不会失忆?
片刻后,夏老神医把目光一收:“这么跟你们说吧,睡着那姑娘早晚能醒。敞亮点说呢,你们要想让她快些个醒,我虽学艺不精,也有法子能试着催上一催。但我在那府里头受了老鼻子气,要想让我再去,除非当初撵我那老婆娘弯了砵愣盖儿跪到求我!”
老者翘着下巴,傲娇之色尽显。
裴和渊未曾说话,袖中便钻进只滑嫩的手,勾了勾他的指关。
他配合着矮下身子,将耳朵凑到关瑶嘴边,听她用带着窃喜的声音与自己说:“夫君,荣伯这意思是说,只要把二姐姐带出府,他还是愿意给瞧的!”
香脂清芬萦于鼻侧,娇声脆语渡入耳腔。那般细密的痒,如孤弦余颤,让人肌骨酥麻。
这般与他攀肩贴耳窃窃私语,足够亲密,也稍稍能缓和他心中那难以排解的窒闷。
“你俩搁那儿屈咕啥呢?我老东西饿了管不管?”夏神医把桌上马吊一推,开始嚷嚷起来。
“管管管!我这就让人上好酒好菜!”关瑶挣开裴和渊反握的手,殷勤着,甚至有些谄媚地跑去夏老神医跟前:“荣伯爱听戏么?我去让他们把戏本子拿来,今晚唱哪出由荣伯来挑,可好?”
“德性,尽跟我这赛脸。”老神医直眉瞪眼地瞅了瞅关瑶,又敲着桌面道:“听说这里驻台的,是你从青吴带来的那个拘星班?”
“是拘星班,荣伯记性可真好!”关瑶见缝插针地开始拍须遛马,阿谀样儿要多灵动有多灵动,引得秦伽容笑骂她一句“二皮脸。”
老神医开始叨叨地发号施令:“我要听《霭泉缘》,让那个姓宋的班主给唱,他嗓子好身段也绝,唱得好听。”
“好好好!我这就去与宋班主说!”关瑶笑眯眯地,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一般。估计眼下就算夏老神医让她亲自上台唱一段儿,她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听说关瑶要亲自去,秦伽容也腾地起身:“要找宋班主么?带我一个!”
那雀跃模样,惹得周仲昆当即幽幽道:“娘子,莫忘了你今日是带着夫婿一起来的。”
“你和我兄长去什么梨香楼看花魁都看得,我只是去跟个戏班主见一面罢了,怎么,你还不允?”秦伽容声音拔高了些,明显极为不悦。
“昨日我当真是醉了,只走到门口就醒过酒止了步的,委实不曾进去过。”周仲昆扶着额,百口莫辩。
“管你呢?谁信啊?”撂下这么两句话,秦伽容便挽着关瑶出了雅间。
“娘子。”一高一低两个声音同时朝着门口唤,正是周仲昆与裴和渊发出的。
“啧啧啧。”夏老神医满脸嫌弃:“瞧你们那球愣样,一个二个离了媳妇都活不下去咋的?来个人给我磨墨,我把那独家的避子药方写给你俩,省得憋来憋去,没病也要憋出个病来。”
“憋来憋去”的周仲昆一时哑然。
裴和渊倒是一言不发,主动上前着手研墨。
许是见裴和渊此刻低眉顺眼,比方才瞎拦自己时瞧着顺眼多了,夏老神医便颔首道:“这才对了。别当自个儿穿得白蜡蜡,脸皮子能打出溜滑就瞎得瑟。老子年轻内会儿,可比你们都骚兴多了!”
周仲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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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向晚,楼阁中已是喧嚷热闹的场景。
万汀楼共有三幢,一栋戏苑一栋食楼,另一栋,便是用来下榻的客楼。
戏苑与食楼紧邻,客楼则单独建在对街,中间修有飞桥相连。
出了雅间后,秦伽容缠了关瑶许久,把这些时日顺安外的事都问了个七七八八。
“你可真虎,说跟走就跟走了,我甘拜下风。”听罢,秦伽容学着男子的模样给关瑶揖手。
“失敬失敬。”关瑶也同样回礼:“周夫人也不赖。我出去一趟,你都怀上孕了。”
说起这事,秦伽容就登时想想夏老神医的话来。
她吱吱咬着牙齿:“怪不得晚上安分得跟什么似的,要么老早就呼呼大睡,要么到了关键时刻就后撤。我还当他上了年纪体力不济,或是案牍劳累,要么就是天生淡欲,谁知他都是故意的!”
听秦伽容说自己夫婿上了年纪,关瑶不禁狐疑道:“周大人好似才二十有七?不是还算年轻么?”
“你没听说过么?男人上了三十就跟软脚虾似的,我只当他提早不举,哪成想人家有意不让我怀!害我时不常要被拉到寺庙上香,遇着个久不见的长辈,就要盯着我肚子问可有怀上!”秦伽容扯着帕子,气不可抑。
关瑶也盯了盯她的肚子:“那你……怎么怀的?”
秦伽容道:“还不是我兄长!自打娶了麓安处处受气,新婚第二日到我府里拉着我夫君哭诉半宿,给我夫君灌得路都走不稳。那天晚上,我才给他除了鞋就被他拉上榻,跟饿了八百年似的,后几日我走路这腿都直打颤。”
提起走路打颤,现在脚窝仍有酸意的关瑶,立马便想起下午的事。
说起来,她夫君那物事平时就已经够吓人了,喝完酒后愈加变得骇人。
还说什么:“只愿做娘子足掌之臣。”
哑得近乎粗粝的声音仿佛还在耳朵绕,羞意透心,关瑶抬起扇来,遮住烫红的半张脸。
二女走到飞桥中间,正巧碰到派去探问的喜彤,说是宋班主在排新戏,现下后台太乱,让她们寻个雅间坐着,他稍后就来。
关瑶想着秦伽容怀有身孕,确实不合适去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的后台,便让掌柜开了雅间,与秦伽容坐去里头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