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灵素就开始忙着细察这知县大人治理一县行的事, 和里头的道理。除了同方伯丰不时商讨两句, 有时候同湖儿也说得津津有味, 苗十八只好说她“好学”罢了。
倒是大师兄发现自家这师妹一家, 不止师妹是个大松心, 连着那个底子就太过老实的妹夫也被带着越发憨了。见了什么不妥当的人事, 不说怎么好好教训教训那些人, 反要去问自己身上有没有这样的毛病,这不是要叫人欺负死的性子?真是想不管都不成。
可这俩人都这么大了,也都干着一摊事儿, 经了这么些年,遇过那么些人,还这么不开窍, 就是想教只怕也难有效果。既如此, 还不如给自家天生聪慧过人的外甥和外甥女儿好好说说。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上,应该比教眼前这两个更靠谱些。
于是湖儿同岭儿一边追究着物理药理、数术经络, 一边还不时要听自家舅舅给讲世道如何艰难、人心如何险恶的话。
苗十八想拦着:“孩子还小呢, 给他们说这些干嘛!”
大师兄在这事儿上不打算让步:“这都是真事儿, 他们先听听的好。要是等长成他们爹娘那样, 再教恐怕也晚了!”
苗十八说不过他, 只好在后头收拾残局,给刚见了世间阴暗的娃儿们说说好人义举, 叫他们别把这人世看得太阴冷了。
结果还是湖儿安慰他师公:“没事儿的师公,我听衙门里的先生们说了许多大人间相互算计、或者好人不得好报的事情, 这原都是有的, 我们听了就听了,不会被吓到的。您尽管放心。”
岭儿则道:“莫爷爷说了,自己喜欢怎么来就怎么来,别人爱怎么着怎么着,要跳河的随他,要发财的也随他,个人因缘个人背,顾好自己就成了。”
苗十八听了更不安了,得空就跟灵素和方伯丰商议:“这娃儿们跟的人虽都是高人,可这些人许多性子行事都有偏颇,娃儿们小小年纪就听这些,只怕不合适啊!”
可是这个不合适,又怎么样才合适呢?还真没地方去找那么些中正平和的高人来,更何况这样性子偏颇的高人也得罪不起啊……
苗十八就抽空又去找了回燕先生,请燕先生平常多看顾看顾两个娃儿,以防他们性子养偏了。
结果钻在医书堆里的燕先生却叹道:“老哥,这事儿只能尽力而已。这人生天性,只怕有七成是胎里带来的。一样的境遇,却养不出来一样的人。现在看来恐怕夫子所言有理,这‘教’果然只是个‘尽人事’的事儿……”
苗十八苦笑:“怎么连你也这么说话了……”
燕先生把自己在书楼里几回讲书的事情说了,叹道:“从前我们总说夫子心太冷,只怕有些太过自以为是了。”
苗十八沉默一时,最后笑叹道:“我也是老了老了倒活回去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真当自己能举手遮天了呢!”
燕先生也叹了一声笑起来,给苗十八倒了盏茶,笑道:“这样也好,晓得自己老来无能,反倒轻松了。”
俩人相视大笑起来。
灵素虽心里着急想要了结神龙湖护阵的大事,只是解化出来的前辈识念又叫她心里有些发虚。加上给人丢梦,那效果显现出来经常差着很多,她大概知道恐怕同人的既有心念有些干系,到底该如何应对却又束手无策了。
毕竟给神龙湖周边官府要员“灌/顶”可不是给遇仙湖边这些神侍们洗脑这么可有可无,若是果然要过个三五年才能悟出来的,那时候只怕这些人都不一定还在如今这位置上了。
她有心想再寻些法子来试一试,却是时不我待了。
这日她又得空往神龙湖便去查看时,发现离得湖边略远些的地方,把更深一层的暗河给挖出来了,那地方地势低,这水可以往更低处的面上引。这么一来,又可得一处地方可种树卖钱了。那地方的地价也在半个月里翻了几番,催生出一大批新兴豪富。
眼看着护阵所在的暗湖要被抽血,没过上一个月,入凡令的警示再起,修复时间直接从之前的一百七八十年变成了不到一百年。
最叫她心惊的是,这地方一行开来,许多周边的县镇也都开始深挖已有的水井,指望也能挖出条暗河来,打算也挖低塘出来攒水养树发财。
若真叫他们都成了事,这修复的限期更得短了。到时候自己只怕只能从别处运水往里头灌,一边护阵、一边替人浇树了。
事不宜迟,这种事情只有衙门管起来最快。这同旁的什么鲜石、大药的买卖还不大一样,这树是有地方的,且还掩盖不了。只要官府禁止了,立马就能给切断根。
知县大人的治理之法往后新学会一点可以再去慢慢教给他们,这不许再胡乱种宏水木的一条却急需叫他们纳入心里才好。
灵素又花了几日功夫,把家里家外需要自己照看的事情从头到尾跑了一遍,确认无误后,这日同方伯丰说了声第二天早起要去深山里一趟,这就打算出手了。
方伯丰听她说得郑重,不免要多问两句,灵素只说要去练一个功夫,晚上或者要晚些回来。方伯丰嘱咐她几回当心在意等话,心里只当她哪路神功要“突破”了,并不拦着。
第二天一早,灵素给一家老小做好了早饭,就出了城。去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换了装束就往神龙湖边去了。
先看了一圈开塘养树的情形和因极度缺水而无法耕种的田地,心里的决心愈加坚定。
照着之前选好的人选,先到了如今种了最多宏水木、据说也是对上官减少栽种的政令不满最甚的临湖县。这大白天的,县令正忙于公务,灵素还没学会给醒着的人丢梦,只好在那儿守着。
结果这位却是个没有午睡习惯的,吃了午饭不仅不歇着,还特地叫人炖了浓浓的茶来吃,气得灵素差点没想给他敲晕了算了。
得,那就先去边上的县吧。这回灵素选中了三家,打算先看看效果,再说下一回来给谁托梦、托几个梦去。
幸好第二家那位县令是歇晌的。
见他在榻上躺着,灵素就在屋顶上端坐了,凝起神来,静心洗念,再把一缕识念转了又转,只盯着一个“不要再种宏水木”去,连着其中各样因果都关联清楚,等炼至纯熟,便朝此地县官的梦识中丢去。
只是也不晓得是这位睡得不够熟还是怎么的,这识念丢进去,居然给弹回来多半,——这叫什么事儿?!
她之前丢了那么些识念,有药理的有光流脏腑关系的,甚至还有仙凡大略的,虽在受者各自言行显化上快慢有别,可从来也没有遇着过会被还回来的事情啊!
小神仙毕竟糊涂,许是凡间的家务做多了,——弹回来了?那就再给摁回去好了!
于是又用神识将这点返回来的识念送了回去,结果又回来一部分。灵素有些急了,索性跟它杠上了,看最后谁厉害!
自然是她厉害。
总算将那点识念尽数摁进了人家梦里,她才收了神识,预备往下一家去。
只是这么一收回神识,却觉着哪里不太对头似的。好像她的神识沾带了什么东西似的,有些没那么自如了。虽则是极小的差别,在她来说也十分明显了。毕竟这神识是灵性所生,于她来说是真的“命”,一点动静都有数的。
略停了一会儿,好像好了些,想来是方才一次往返了太多回,没这么用过,有些劳累了。
灵素又觉着幸好自己良心算平的,头一回只定了三个人,要是多定几个,里头再遇着一两个这么不听话的,恐怕到时候没准连靴子都穿不动,那可坏菜了。
胡思乱想着就到了第二家,眼看着门外几个幕僚已经起身聚齐了,恐怕里头这位歇息的也快醒了,灵素赶紧过去“干活”。
却是流年不利,这位的梦里对“不再种宏水木”的事儿也不甚欢迎,比上一个略好,也劳灵素费了几回劲才算成事。尤其刚摁进去没多久,这位就醒过来了。
灵素蹲上头仔细看着,见他初醒时神情似乎有些不耐,醒来后倚坐着愣了好一会儿,忽然晃了晃脑袋,出声叫人端杯香茶来,一边嘴里还嘀咕了两句什么。
看这样子这梦托的恐怕很有效果,瞧着比那些神侍领悟什么仙凡大略的可要快得多了。果然是要越近日常所为的才越容易有感悟啊!——这时候她还有心思发感慨呢。
高兴完了,正要起身离开,神识忽然一滞,险些没叫她落了斗篷。幸好很快就转过来了,却是一场虚惊。
灵素心神不定地到了最开始到的那一处县衙,那位中午就没歇,这会儿都已经同下属们论上事儿了。灵素只好盼着他晚上会早些歇着吧。她可不想半夜再来一回,毕竟这里不是群仙岭,还是太远了些。万一有点什么,不好给家里交代。
等着这位大人的当儿,自己也正好歇歇,只怕方才神识用得太过了,毕竟不是本业的行当,又同凡人的识念相关,耗费得有些厉害,趁空缓缓,修养一回再战也好。
可是等运起神识来,又并不见神识耗费枯竭之象,只是动起来不如从前随心了,总有些隐约的凝滞之意。
好在事情总算顺利了起来,这位勤政的大人有个酉时小睡的习惯。——真是天助我也!
灵素心里挺高兴,这样这边完了事儿,自己赶紧回去,还能赶上给他们做晚饭。今天论起来却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很该好好庆祝一番的。
真是大事!——这些人受了识念,过些日子自然就会晓得种养这种树的坏处,也会晓得该如何补救;这宏水木不种或少种了,护阵自愈之力就能渐渐修补自身;护阵好了能护此界安稳又能持续给神龙湖凝水添波,只要运用得当,养活这周边百姓便不在话下……
反过来说,若是这几处持续种宏水木大耗湖水,湖底的护阵肩负一方凝水之责,为了凝水补量自耗过剩,到时候若是护阵果然动摇难支,那坏的可不止是神龙湖周围的民生了,一旦失了大阵护持,谁晓得会是什么毁界灭元的灾难?!
幸好,幸好今天就能以将这样灾祸消弭于无形。
可偏偏好事多磨,灵素好容易等这位睡着了,识念一放过去,却几乎是立时被全部反弹了回来。嘿?!你还挺不识劝啊!
灵素又用上了蛮力,生给推回去了,可又是转瞬就给返了回来。
如此十数遭,幸好大概方才经过修整了,她的神识倒没觉出什么不妥来,只是要按着这个速度,要把这一念全都给摁进去,怕不得大战三百回合?
不说耽误不耽误功夫,只说这位只是小睡,万一半中间醒了不是前功尽弃?!几个零碎的梦片能成个什么事儿!
灵素心里越发着急起来,又过了五六个来回,她便停了手。
想了一会儿,心里一横,就打算不过梦了,直接用之前从大前辈识念里学到的那点改念的法子改这位的心念算了。这个“传心递念”的法子她从前就用过的。最开始是情急之下对先天小儿用了,后来又在方伯丰身上乱试,结果闹得方伯丰做了个“不由自主”的梦,差点疑心自己的品性。
不过大前辈识念中也一早说了此法不可轻用、易受反噬云云。可灵素认为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坏事,这反噬不都是“恶有恶报”才有的么?!再加上她自觉如今的神识能耐不是从前可比,且事急从权,姑且一试吧。
就这么着,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直接把神识散出去将那位大人团团裹了起来,隔绝世缘,开始专心传念。
车轱辘话来回说,念叨了好一会儿,她觉着火候应该差不多了,正打算收回神识的时候,忽然发现神识又沾带了什么更黏糊的东西似的。
慌忙收了回来,却发现自己的神识好似忽然遇冷的水一般渐渐成冰,渐渐不得动弹。
“不好!封神!”灵素心下大慌,什么也顾不得了,将剩下还能驭动的神识提到极限,拼劲全力撑起斗篷和靴子往德源县跑去。
天可怜见,等撞进院子勉强收起了行头时候,那神识几乎只剩一线了。
临晕过去前,小神仙心里最后一念:“往后山里那么些东西都收不着了……这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