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时候一把含笑花的事来, 俩人默默站了会子, 方伯丰叹道:“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灵素便笑:“今天他们都在外头, 午饭不如我们就在这里吃好了。”
方伯丰一笑:“吃什么?宽汤扯面?”俩人又笑起来。
灵素也不细说, 自顾往后头去了, 这里方伯丰便接着收拾小院儿。手里做着活儿, 又不时想起两个人从前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吃熏鸡、剥瓜子喝茶读书的事情, 还有岭儿同湖儿小时候闻着烙饼香就忽然学会翻身了……一边干活儿,一边面上就忍不住露出笑来。
一会儿灵素招呼吃饭了,从后头的堆房里翻了张便桌和两张方凳出来, 还在院子里放了,端出吃食来。却是一盘子碧莹莹箬叶裹的尖角筒儿,并一大碗山菌鸡蓉丸子汤。
方伯丰看了就笑起来, 俩人对坐着开始吃饭, 笑着打开一个,却是个香干肉丁的, 便叹道:“那时候老司长就担心你把我给惯坏了, 不过出趟门, 预备了多少东西, 却是什么苦都舍不得我吃的。”
灵素笑道:“能管的自然都管上, 白白的叫你受苦做什么!”
方伯丰又掰着手指头算:“浸了香草汁子的衣裳,还有驱蚊的线香, 对了,还有那个放香的筒子!连下雨都不怕的……如今想来, 这湖儿岭儿好琢磨的性子, 还真是同你一模一样。”
灵素摇摇头:“我那都是过日子遇上事儿了,不得不想法子,他们俩哪里是了,就是自己玩着图个热闹。”
俩人闲话着吃完了饭,灵素又沏上茶来,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包果子干来配茶。
方伯丰就笑:“好似真的许久没有这么着了……”
灵素点点头:“哪里得空,那么些事儿。你衙门里也忙,我这里又是饭庄子又是铺子的,还有那书楼在。”
方伯丰想了想道:“从前只想着能读书出来,做个果然对谁人都有益的事儿,可以同你安稳过日子就成了。也没想着要如何家大业大的。现在……想起来都迷迷糊糊的,怎么就到这样了?……”
灵素小小伸了个懒腰:“哎,我也觉着还是这么着舒服。”
方伯丰也笑:“要是说出去只怕要叫人骂,实则各样事务多了,要管的人事也多了,好似把自己这一团精力分成了一块一块的,许多时候就由不得自己了。应该管应该干的事儿越来越多,不得已也越来越多,自己能做主的反倒少了。”
这个事情灵素可深有体会啊。只说各处大阵的动静和神龙湖那边的事情,就跟在她心上压了块千斤巨石似的。甭管瞧见什么高兴的事儿,忍不住就要去想那些难处,刚刚要腾起来的一团高兴,“啪”一下就灭了。这滋味实在叫人心里生不出力气来。
忽然就握了拳头道:“今年一定要把事儿给收一收!”
方伯丰还当她说家里的产业,便顺嘴道:“你看着办就成。往后书楼那边我多看着点儿,你就能得些空。等选育良种的法子能定明,我这里也没什么大事要管了。”
俩人各说各的,还对上话了。
喝完了茶,虽这般懒洋洋的是真舒坦,可外头的事情都在那里等着,儿女长辈也都是活生生的,哪里能容得他们一直这么懒下去?!灵素道:“我去趟山上接他们回来。”
方伯丰便道:“湖儿我会去接的。一会儿我再去后街上问问高柜和床的事情。”
灵素点点头:“山上存了许多料子,你只问好了样式就成。”
说着话就又各自忙活去了。
灵素像模像样划了船出城,正想寻地方收起来施展神通,神识四下探去时却发现了不远处几艘船。船的样式同寻常的都不大一样,显眼的绘彩一看就知道是神庙里的。叫她心里一拎的是上头的人。有几个瞧着眼熟得很,正是之前在神龙湖边上带着人、围着各处小阵祈福作法的神侍。
“怎么跑咱们这里来了?”她一念至此,立马想到,“糟糕,莫非是冲着遇仙湖来的?!”
有心想打探一番,听了许久也没听到什么正经事,全是神庙间的琐碎还有吹捧神侍、大神侍之类的传说虚话。
等四下没人,裹上斗篷往山上去时,御风而行的当儿心里就懊恼:“才说要赶紧把事情收一收,好多些时候踏实过日子,却又撞上了这么一票人!这世上的事儿真是管不过来啊!”
方才同方伯丰一通话,叫她忽然想到了一事。——对她来说一下来就是三百年好玩闹折腾,可对方伯丰这些人来说,只有那么几十年。自己若是忙着旁的事情忙过了,没那么些功夫正经当人媳妇当人娘,那不是叫人家的一辈子生出许多缺憾?
她心里略微一捋,就决定先把那些只关乎银钱的事儿都了结掉,反正家里过日子根本也不缺钱,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再来就是“仙事”这一块儿,赶紧把灵识通梦的技法练熟了,再赶紧去把神龙湖的事情了结掉。
如今几个护界大阵里,只有神龙湖那边的那个还在危机之中,另外几个都没事了,是以只要神龙湖大阵得定,自己也可把这“神仙”的职责先放一放了。
结果,结果!这群人不会真的要冲着遇仙湖来吧?要是把遇仙湖的阵也毁了,往后可就没什么及时雨、及时云了。倒是燕先生不用再担心传人的事情,也不用再受累了。只是这护阵原是湖儿的灵生处,一想到要被人给毁损了,她这心里就十分不得劲起来。
心里乱糟糟地往前去,差点弄错了直接停到自家山上,又吓了自己一跳。
果然这当人也好当神仙也好,心都不能乱啊。
远处落了地,走到山上刚露面,就叫谷大夫一把抓住了,连连对她道:“快过来,快过来!有个好想头!”
原来是那位神出鬼没的莫大夫有了把药理同针砭之术联结打通的法子。
他道:“药理同针砭都是作用于人身上的,人身既为一,这通处应该还就在人身上。药理常言脏腑,针砭则在肌肤腠理,此番一看,许多汤药所治者针砭亦可医治。若是能将两者对应起来,再化虚词象其变化,即成体系,可应万疾。”
之前都在摸索确认人身上这些光流和大小光点的用处,跟药理相结合是谷大夫的主意,眼见着寻着路了,故此十分激动。
灵素神识所见十分清晰,知道什么光流连着什么脏腑,到时候托个梦倒容易。只是这位莫大夫所言“象其变化”的话,叫她有些吃惊。
问了一句,莫大夫笑道:“人通天地,天地流转变化,人身亦然。打个比方,你们山下这田里,哪一块田里虫子多,若是就顾着捉虫子,可捉得尽?那原是地里的水土不对了,利于虫而不利于苗,需得改变这个水土风的体系,方能根治。
“人身亦是如此。有人晨轻暮重浑身脱力,靠补却不成的,就得先去脾湿才管用;又或者有人饮食难化,你要奔着补脾去又没效果了,却要温阳补肾才成……这人就同地一样,显出来的症候是一个,里头的根子却是另外一个,就如同解乱线、破迷题,里头有流转变化在的。学医的有趣,就有趣在这样地方不是?!”
灵素听了这话,再同自己神识所见一比对,不由得心下佩服,连道受教。
至于如何借“象”来喻化的事情,又得用到燕先生的学问了,恰好他们都师出同门,好似一早就约好了该当如此一般。
灵素就心里打算起什么时候过来“托梦”的事情。
等她一走,这边谷大夫对自家师兄道:“难得你肯同人说这么些话。”
莫大夫笑笑道:“我们占了人家的地盘,还闹得人家来一回跟做客一样,我自然也会客气些的。”
谷大夫听了便笑:“你这话也就哄哄鬼,你要能有这样待人接物的心量,还至于只能在神庙里寄居?”
莫大夫便道:“神庙里有什么不好?他们本就是标榜要救济贫苦的,我这般贫又这般苦,不是正该他们展示慈悲?你也不用劝我,你们那日子你们过着觉得高兴,我瞧着却跟坐牢没分别。弄个屋子把自己一圈,只这一处是‘家’,是能安心踏实的地方,一下子就把外头那么大天地都闹成‘陌生’的‘别处’了,何苦来的?!”
说了也不管谷大夫如何对答,又接着道:“我说这孩子不错,只因她做‘善事’却并没有‘善心’,是个难得的。”
谷大夫一愣:“你说她没善心?这叫什么话!”
莫大夫笑道:“不错,就是没‘善心’。你别忘了我寻常都住在哪里的,神庙啊!我可见多了行善事的人!只他们的善心只怕都比做的善事还重。放生也好,捐钱捐药铺桥修路也好,多少人做的时候,自觉自己是在做‘善事’,他心里知道自己这是在‘行善积德’。还有甚者,生怕自己做的好事神仙不知道或者听漏了,还得特地拿个本子记下来,或者写成笺子烧了……
“你瞧这位,我们要住便住了,明明是人家的地头,她却并没有自己在‘做好事’的自觉。来了这里也没有主人来关心‘客人们’的礼节招待。这是心上根本的功夫,难得,我自然愿意多说几句。更何况这针砭之术还是人家自己习武生了气感才捋出来的,若是个寻常人得了,怕不得赶紧密录下来传给自己子孙后代当个家传秘籍呢!”
谷大夫听到这里,才笑道:“你这说话也与常人不同,听得叫人一惊一乍的。”又道,“她不止这里有善事,城里还开着书楼,只要认字的就能进去随便看,还能在里头抄书挣银钱。燕师兄前阵子还去给里头抄书的子弟讲了一回课,我看你也去讲讲好了。”
莫大夫摇摇头:“讲什么?讲医术?那么些医书,他们认字了自己去看不就好了!讲世事道理?若真有心,哪里不是道理?日头东升西落,四季流转变化,什么不是道理?只在自己学不学罢了,哪里用人特意去讲!”
谷大夫就笑:“你也太过河拆桥了,难道你这身本事,不是咱们师父们教出来的?又说这样的话了!”
莫大夫笑道:“你怎么不说师父们教了那么些徒弟,怎么也没见几个真出息的!医书都是这几本,怎么读出来医术却差了这许多?真正管用的大道理都是世上说烂了的,谁从小到大没有听着几句,怎么嘴上清楚实际上却活得乱七八糟的人比比皆是?
“一样功夫和精神,我干什么要拿去讲课教一群不知道会不会学好的人,却不拿来我自己研究研究象化流转的学问,至少我自己晓得自己是真的想干这个。”
谷大夫只好叹气:“好好好,算我多话多口舌。”
又说灵素接了岭儿和苗十八回家,一家人吃过晚饭,各自歇下。她等方伯丰睡熟了,便转去后院,披了斗篷往遇仙湖边去。见白天所见那群人果然就在湖边几个神庙里住下了,散了神识听人家有何打算,却是想做什么祈福会的事情。
“果然都是一个路数。”却不知道遇仙湖的护阵对这些祈福忏悔的事儿有没有反应,若是跟不求观的大阵一般无动于衷倒还好,若是同那些小阵一样就麻烦了。
虽则自己如今略会了些灵识通梦之术,只是要给这么些人“托梦”,便是端阳梦也没有这么来的啊!真是愁人得很,愁仙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