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十月, 天气越发冷了。
在后头公井洗东西择菜的时候, 几个大娘大婶相互间问着:“今年你穿没穿过夹衣?我刚上身两天, 前儿给我冻得!赶紧就换了小袄了。”
另一个就道:“我压根儿就没来得及穿!还是春里为了我外甥女出阁时候新做的一身, 收起来的时候特地放浅箱里了, 备着天凉了好穿的。哪知道它这一凉就凉成这样了!这不, 我也穿上小袄了。”
又有大娘叹:“上年的雪还记不记得?啧, 这小袄还不晓得能穿几天呐!今儿早上起来,就觉着小袄也不挡寒了。”
大家一块儿叹:“这老天爷瞧着不善,这两年就没消停过, 一会儿旱一会儿雪的。还叫不叫人痛快过日子了!”
有人就后悔:“早知道五月里我就依了我们家那位,修了火炕就好了!那东西暖和着呢,一热热一屋子。先时天儿实在太热了, 我又嫌麻烦, 就没叫修。”
边上有人听了这话立时细打听起来。
于是刚闲了没俩月的姚瓦匠又忙活起来了。闹得杏妮儿直叹:“之前凉快的时候怎么不说起呢?非等到现在冷了才开始。多受罪!”她不光心疼她爹,想想那砌炕得墙上开洞、门里进出的, 这屋里也灌风不是?
姚瓦匠就笑:“我就料到这样。之前是天热了, 他们想不起来那会子冷的难受了。现在寒气一来, 又想起来了!”
杏妮儿只好笑:“也是, 这会儿能想起来也算不错。总比受冻了再着急的强。”
不过这起火炕到底不是什么人家都起得了的, ——你得有多余的屋子,要不然床占了一方了, 炕修哪里?总不能立在堂前吧……还得有出风的地方,连不上灶台的还得在外头加个炕炉, 德源县现在的房子值钱得很, 多少人家都是自家人归归并并挤一屋子睡了,把另外的房拿出租人的,更没空儿修炕了。
灵素家里在西屋盘了一个,这会儿还没使上。之前天热的时候,娃儿们都睡在竹屋里,有时候灵素同方伯丰也过去那里睡,凉快。
现在就不成了,太凉快了。俩娃儿就搬到西屋睡了。方伯丰晚上要干点活儿,就在堂前桌上忙活。孩子们都睡得早,尤其他们家这俩,总是特别缺觉似的,太能睡了。
这日灵素给两个娃儿送炕上盖被睡下了,出来坐方伯丰边上打商量:“咱们是不是也得新盖下房子了?”
方伯丰停了笔道:“你做主吧。到时候恐怕总是你受累管得多些。”
灵素想了想道:“玉兰有身子了,我往后得多管管饭庄上的事情,草荡浦那边我赶年前把各处能得的土都运来,开春铺起来,估摸着能赶上麦后那一茬。既然是当官田用,就归你吧,我就不管了,叫岭儿帮着你。这么算算的话,大概翻新盖个房子的空还是有的。”
方伯丰道:“先打算着,也不要太赶了,又不是不能住。”
灵素想想也是,笑道:“实在不成咱们就住书楼去,后头的屋子还空着呢。”
这夜里风挺大,刮得窗户乱响,打门缝里灌进冷风来。灵素起来拿了床厚被子去西屋给俩娃儿盖上,又给取了厚衣裳出来捂在两层被子中间。这样早起穿起来不冷。
第二天早上吃羊汤,就着夹肉的烧饼。——岭儿说天冷了吃不得素的,越吃越冷,就得吃荤的才成。方伯丰得另外来一碟酸姜芽拌菜心或者萝卜丝,太荤的他吃不了,早年吃了太多稀粥的脾胃还留着当日的脾气。
都暖暖活活地出了门,灵素在家一通收拾之后,也往外头去了。
眼看着天凉了,正好也要说说接下来米粮的事情,她就往米市街上看胡嫂子他们去。进去见门口坐着老太太,胡嫂子同福儿正做对手在里头翻被子和棉袄。见灵素来了都挺高兴,停了手里的活儿来上茶说话。
老太太也进来了,灵素帮她拿椅子,老太太笑道:“看日头挺好,想出去晒晒,可风也太大了,不上算!”
如今这铺子买卖顺遂,一家人日子也平稳了。他们都搬到了这里住着,又把旧屋租给了别人。老爷子对这个主意挺不赞成的:“这是人家的房子,平日里住住也罢了,难道过年也在这里头过?不像话!”
老太太就给他算钱的事儿,最后也不说什么了。毕竟他们两个如今都没有进项,家里能多笔收入总是好的。
灵素同胡嫂子说了一回下个月要的米粮等事,又问了下最近的生意情形,最后唠起了闲话。
灵素看那台子上只有件花布的袄子,便笑道:“福儿你是只管自己这一身啊!”
福儿笑道:“弟弟们的先做出来了,他们天天在外头跑,风吹得冷。我寻常都在家呆着,倒没什么干系。”
胡嫂子接话道:“在家呆也呆不了两天了。”
灵素问起来,原来是后头纺线的作坊里短人手,正招工。福儿去试过了,都能做,那边东家叫她过两日就去上工。胡嫂子笑道,“真是叫她捡着了!”福儿今年刚十三岁,一般做工的地方都嫌这样的孩子小,不按正经整工给算钱的。这位因住得近,寻常有打交道,见福儿照顾家里事情很是周全,性子也好,才会叫去试工的。
福儿听了这话也笑,眼瞧着挺高兴。这活儿听说一天能挣个百八十文,算下来比从前娘的工钱都不差了。如今两个弟弟每日跑差事都能给家里进钱,就自己在家里虽也整日跟着忙里忙外的,却没什么进项,有时候想起来也挺着急。这下可好了,往后总算更有当姐姐的意思了。
灵素心里还记挂着书楼和官学堂的事情。不过想想看这世上也不是只有读书一条路的,既然人家觉着这样好,毕竟是人家的日子,自己也不便多说。更何况人世间的“好坏是非”其实她追下去也没有想得那般明白。
见一家子日子都好过,她也放心了,说了两句就辞了出来。
走了半路上,心里忽然冒出个想法来,一拐弯又往胡嫂子他们家从前的居所去了。听说如今租给人了,她想去瞧瞧是什么人。结果的到那里门关着,也没见着人进出。隔壁的婶子从前见过她来找胡嫂子的,便笑道:“他们家搬走了!现在租给一对外乡人住着呢!他们家搬街上住去了,开了铺子,可了不得!”
灵素谢过她才绕出来。
一路在长窄巷里拐着走着,她四下看看,心里想,胡嫂子一家得了自己助力搬出去了,这转眼又有人付了钱租了这又潮又暗的屋子住去。再看这边一家家挨着的住户。自己的能耐到底是有限得很啊……
饭庄子上她如今几乎得空就去的,过去瞧了瞧,刘玉兰还没过来,俩大师傅正在那里收菜,都挺有条理,她说了两句话就出来了。
到了码头馆子,还没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这边也没什么吃早酒聊闲篇的人,就大娘们和陶丽芬在那里忙活。
灵素进去,见陶丽芬面上不大好,再一回头,就看正儿在灶底下蹲着呢,脸上跟花猫似的,好似刚刚哭过。
见灵素来了不好意思了,匆匆行了个礼就往后头躲去。
灵素这里问陶丽芬:“你又跟正儿生什么气呢。”
陶丽芬狠狠地揉着面,嘴里道:“说不听,说死了都不听!叫他读书去,他一拐弯跑了。我还蒙在鼓里呢,回头同边上人家说起来,才知道他都好几天没去读书了!我说他这么着,迟早没饭吃。他说他有力气,可以去码头上搬东西去!……”
说到这里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灵素也不知道怎么说好,也不能说做装卸就不好吧,她们这铺子还就靠这些人活着呢不是?可要说这活儿挺好,估计天下爹娘多半舍不得自家孩子去吃这个苦头。
她就又想到从前自己琢磨的那些事儿了,只是不方便当着陶丽芬说,便道:“得,我劝劝去。实在不成,就跟我去我们山上吧。开春了我想养羊呢,正好缺个放羊的。”
陶丽芬听了笑出来,又道:“你去,你这就去,他要是不明白,现在就叫他放羊去!”
灵素笑道:“现在还没羊呢!”
陶丽芬不管:“没羊就放牛!”
大娘都笑起来,灵素就擦把手往后头去了。
正儿蹲在菜地边上正拿根小树枝子捅蚂蚁窝,灵素过去笑道:“这是你师父教你的第几招第几式?”
正儿回头见是灵素过来了,便站起来笑。他是不怕灵素的,在他看来,灵素也是武林中人,大家都算自己人。
灵素问他:“听说你想去码头扛活儿?你要真愿意去,我替你问问。不过你年纪太小,估计扛得动的货不多,不一定每天都能挣着饭钱……”
正儿笑了一声,仰头道:“姨姨,为什么非读书不可啊?这世上多少人都不读书的,不也活得挺好?我实在不喜欢读书。”
灵素便道:“这话也对,并不是人人都读书的。”
正儿高兴了:“姨姨,你就开解开解我娘吧,她老让我读书。读书有什么好的!”
灵素想了想道:“读书其实同练武差不多,都是一个学本事的路子。”
正儿摇头:“那哪儿能一样。学了武艺可以除暴安良,劫富济贫!读书管什么用,整天一句话还有八百个意思,那你倒是写八百句出来啊,干什么叫人猜?烦得很!”
灵素听了哈哈乐起来,她也觉着这事儿挺有趣。乐够了又道:“你说的除暴安良和劫富济贫,武艺高强自然可以做一些的,可要说能做到更多、更好,还得读书才成。”说了就把自己帮胡嫂子一家的事情说了,又道,“可你看这两年官府做的事情,一下子叫许多人都有活儿可做,有钱可赚,还给上不起学的孩子们开了学堂。他们这样可比我们拼两个拳头厉害多了。”
正儿到底才十来岁的人,寻常哪里会考虑这些,这会儿听灵素说了,想想好像也是这样,便不说话了。
灵素又道:“你说刀和剑,谁是好的,谁是坏的?”
正儿乐:“这俩哪有这么说好坏的,得说剑里面有宝剑,刀里面有宝刀,您不使兵器不懂这,没有这么比的!”
灵素笑道:“就是这个话了。刀和剑只有按着自己锋利不锋利比好坏的,没有说刀这个东西本身就是坏的。读书也一样。读书学的东西多了,长能耐了。这本事能拿来做好事,也能拿来做坏事。可这不在读书身上,这都是人的缘故。
“正儿,你既然有除暴安良、行侠仗义之心,那上学读书就好比你的另一把刀、另一把剑,照样能成为你的神兵利器。是你在用它们,不是它们规定了你,对不对?再说了,不是还有‘神剑书生’的嘛!文武双全,这可厉害得紧了!”她这都是打方伯丰那里听来的故事。
陶正儿听着这话低了头看地上不说话了,灵素也没有再多说,拔了两颗菜又往前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