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丰回家时也同灵素说起如今有村里孩子送来县城读书的事情, 又道:“这多半都是在城里有亲戚的, 要不然就算想送来也没处可托付。这么大点儿孩子, 给租个房子也不放心他一个人住着。”
灵素就叹:“什么时候村里也有官学堂就好了。”
方伯丰笑道:“这是难了。县里账面再富裕, 也到不了这个地步。”
湖儿又在边上眨巴着眼睛听着, 也不晓得脑子里想着什么。
灵素又道:“这么的话, 这在县里有亲戚的终究是少数……”
方伯丰晓得她心思, 笑道:“我们国朝千百年来,也没能叫世上的人都过上一样的日子,难道到了咱们这里就忽然成了?你就休要多想了, 只要能比从前好上一些,就很够了。”
这话却是落进了灵素的心里,她不禁开始琢磨, ——这从前下来了这许多前辈大前辈, 怎么这人世间还是这幅样子?!她也不想想,以那些前辈大前辈的神识能耐, 在这里看到的是什么, 她又能看到些什么。
他们想的没错, 却也低估了世上的一些能人的本事。
秋收之后, 之前赶着回家里忙活农活的庄稼汉子们又回县里来了。连障底村的里长常量如今同方伯丰很相熟了, 来了就过来打声招呼,还给拿了点家里的新粮, 笑道:“我晓得你们家也有地,只是个新秋收成喜庆的意思。”
方伯丰笑着收下了, 灵素给回了一包自家做的各样糕饼。
结果第二天去学堂里给上课的先生回来, 说学里一下子多了十几个大小学生,都是附近村里来的。可这会儿正半中间的课,教的字都不如起初简单,学起来更费劲了,教着也累。
方伯丰一细问,发现竟然全都是连障底村来的。
他心里好奇,下晌衙门里散了,他就拐了个大弯去老司长的院子瞧瞧。——之前连障底村来县里做工的汉子们,就住的这里。后来去仙人堤那边做事,来往不便,才住在了那边。
近前时,果然听院子里头十分热闹。大门敞开着,往里头一看,两个妇人正带着几个女娃子在院子当间择菜,边上几个小子在打闹,妇人呵斥他们,却也管不了多少时候。
有个娃儿回头瞧见方伯丰,立时一缩,站那儿不说话了。方伯丰刚从衙门里出来,身上还穿着公服,同他们早上见过的“先生”打扮相似,这下可不敢皮了。
俩妇人也站了起来,不晓得说什么好,其中一个便道:“这位官爷……”
方伯丰赶紧道:“搅扰您二位了,我是常量的朋友,你们是连障底村的么?”
其中一位妇人听了常量的名字便笑了道:“您是衙门里的官爷吧?我们是连障底村的,您是找常量啊,他一会儿就过来,您请里面坐。”
正说话,就听后头有人笑道:“方兄弟,你怎么这打扮就跑来了?”
方伯丰回头一看,却是常量和另外两个汉子,便上前各自见礼,进了门说话。
几个方才正闹的娃儿这会子都像小鸡见了老鹰似的,没地儿躲没地儿藏的,有几个精乖的就使劲往小姑娘们择菜的地方挤。可那两三个篮子周围能有多大的地儿,他们往那里一蹲,怎么瞧怎么别扭;却也不敢抬头,能够着菜的就拣根菜瞎撕吧,够不着的就从地上拾个什么装装样子,实在不成的伸根手指头在地上画画也好的,——总之得显得自己在帮忙才好。
常量扫了一眼,“哼”了一声道,“一会儿我问你们大娘婶子,这会儿少给我装相!”
方伯丰瞧见几个娃肩膀抽了抽,差点没笑出来。
到了里头先问了一下他们找活儿的事情,才又说起眼前这帮孩子来。
常量听说方伯丰是为这个来的,笑道:“之前秋收忙活的时候,都回去帮忙去了。我们家小子留在这里,给工建司做点杂活儿,前阵子家去说县里开了个不用花钱的学堂。他还老实细打听了一回,说就教认字算术,学的也不是能考学的东西。不过好像教挺多地里田里的事情。我听了特地自己来了一趟,还去你家里寻你了,可惜你家里没人在,我便去工建司里跟冯主管打听了。喏,这不都带来了么!”说着就呵呵乐起来。
连障底村地方偏僻,是出了名的穷。像小河滩那里,不少村里的孩子也都被送去私塾里读两年,看看是不是读书那块料,实在不行学几个字也好的。连障底村几乎没有孩子去私塾的,镇上私塾的费用,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何况听多了读书不成的故事,更不想白花那笔冤枉钱了。
常量的大姨嫁到了小河滩,他打小机灵,是当年姨父姨母替他出的学费叫他跟两个表哥一起去读的书塾,所以他才能认得几个字。后来那两位表哥实在不喜欢读书,加上学了两年自觉也差不很多了,便不去了。他自然也跟着歇了学业。不过那时候学的东西,却叫他受益至今。
这回把官办学堂的事情打听清楚了,他觉着就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之前是他带着村里人自己打通了连障底村通外头的水路,又是他带着村里的男人们来县里找活计挣了现钱,这里长身份在连障底村的威信自然也更高了。是以他说叫村里的孩子们都去县里读书,虽一时村里众人听了觉得不可思议,却也没有哪个出言反对的。
只有娃儿们的娘心里不踏实:“这那么远去了,吃饭怎么办?住哪儿?读书……他们可什么都不会啊……”
还有人问:“这得、得多少银钱?我们恐怕拿不出太多现钱来。”
另一个也跟着担心上了:“是啊,是啊,那些纸啊笔啊的。再一个,咱们孩子可没离过家……”
常量等她们都说够了,才清清嗓子把官学里的各样规矩说了一遍,最后道:“去那里读书,不消使费。读一早上的书,还管一顿午饭。笔和纸学堂里都会发的,不多,但也足够用了。咱们送孩子去读书,也不是考状元去的。就是为了叫他们能认得些字,在县里见见世面。
“之前男人们出去,也不少人这个那个的担心,现在瞧瞧,怎么样?一个道理,男人们出去的还晚了!孩子们趁早出去瞧瞧才好。要是正经县城里的人,他们没地,就靠做工挣钱吃饭;咱们现在一边家里能种着地,另一边还能在县里寻着活计挣些现钱,这日子好不好?
“要是娃儿们能学会了认字读书,往后就能寻着更好的活计。这还不止,老实告诉你们,那学堂里就教许多种地种田的事情。那些都是天南海北许多地方种地厉害的人物写下来的,比我们的法子要高明百倍!可咱们要是不认字,那就看不上那些书了。那些厉害的人可没空一地儿一地儿走来给我们细说来!这里头的道理,你们自己想想!”
这两年几样农具都出了新样式,一上手用了确实比从前的更灵便省力,听说就是县里的人琢磨出来的。加上男人们现在农忙之后都进县城挣钱的事儿大家也都经过了,钱都收起来了,总不会有假。里长这道理听着挺说得通,做娘的再舍不得娃儿也得为娃儿往后的日子想想。
再说比比这边私塾里头的费用,再看看官学堂那头的,真是天下难找的好事了。
这下成了,就赶紧商量这孩子们去县里怎么安置吧。学里管一顿午饭,那还剩一顿怎么说?还得有地方睡吧?得有大人带着吧?孩子们的衣裳厚了薄了也得有人管不是?这又要托付哪个去才好。
最后就成了现在这样子。村里选出了三个能干又有耐性的妇人,带着一群娃儿们住在老司长家的宅子里。男人们就住在做工的地方。不过怕孩子们太皮,几个婶子性子好恐怕收管不住他们,常量每日都会抽空过来瞧瞧,顺便帮忙做些力气活儿。
现在叫他们头疼的是下晌这会儿,一院子的大小娃儿,哪有个消停的时候!可若是撒出去了,这人生地不熟的,没准就寻不着回来的路了。再叫人给拐走一个就更了不得了。常量正为这个事儿挠头,只是方伯丰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他们家的书楼还要一阵子才能开,就算开了,也没多少娃儿能在书楼里头坐半天的。
等回到家同灵素说起,灵素便笑道:“我们之前还说村里的孩子没法子来学堂,这就有人想出法子来了!”
方伯丰叹道:“一县里多少镇村,也只连障底村能如此。现在衙门工建和坊业司那边若有大活儿,多半都乐意找他们。常量是里长带着村里的人来的,都知根知底的又有威信,同他们打交道不费劲。且干活也真是规矩又下力气,从来没有什么邪的歪的。
“之前工建翻修坊业司的几处院子的时候,请来做活儿的里头就有泥水工喜欢喝酒的,结果吃得醉醺醺爬到棚子上,脚下打滑摔了下来,差点没丢了性命。寻他们的头儿时,那位都没在工地上,正在外头酒馆里也跟人吃着酒呢!把工建的几个人气得不成,他们还得受上头的责罚。
“连障底村的这些就靠谱多了。常量向来跟大伙儿一块儿干活,从来没有自己站在一旁端架子享清闲的事情。且他又认字,许多事情说起来容易说明白,衙门里的人也乐意跟他打交道。所以他们来了都能干上衙门或者大户人家的大活儿,一般这样的活计都包饭食住宿的。这样老司长借给他们的宅子才能挪出来安置娃儿们。
“若是跟你说的二牛他们那样的,自己还得找地方住呢,哪里寻地方给娃儿们住。官租坊倒是有地方住,可是一个月八/九十文钱也不是家家能负担得起的,何况这娃儿还得有人照看……”
灵素心里算算,要不是当日这连障底村的人先一步结了群来县里做活儿、又踏实肯干闯出口碑来了,今日这样好事就算他们看在眼里、心里明白,也只能徒叹奈何。
这机会有没有、好不好是一个,可等好机会真的来了,自己又有没有抓着这机会的能耐?像连障底村如今这“独一无二”的做法,只怕许多人看了都得来一句“运气好”,可人家那运气也不是白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