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自家明打明占着一半份子的时候, 外头倒不知道什么风声, 这回生给变成奖励了, 那得的银钱更连实际得益的零头都够不上, 却传得什么似的, 神仙完全看不懂了。
这日灵素送了俩娃儿出门后, 自己在家里晒菜干, 就这点小院子里收的菜一家人也吃不完。南瓜就刨丝晒南瓜干,茄子和葫芦也旋成长条晒干菜,还有豆角和长豇豆, 这个要焯一下再晒。晒得了收起来,都是冬里炖肉的好材料。
等到天冷了,拿豇豆干打成结, 同猪肉一起用炭火煨上小半天, 加点自家酱缸里滤出来的秋油,那个香!向来有肉不吃素菜的岭儿都会捞几根豇豆干吃, 连汁拌饭更是一流。
至于南瓜干和茄子干, 还可以加点油盐上锅蒸了吃, 另是一种滋味。还有人拿水泡开再做馅儿使的, 比新鲜菜做的滋味浓, 有一股酵干味儿,好这口的人到了季节没吃上就跟白过一年似的。
只是这东西极不出数的, 一开始刨丝的时候盛出几盆来,拿好些张大晒席来摊晒, 满铺了院子屋顶。之后等一天天过去, 慢慢的三席并做两席,之后两席再并一席,最后一担南瓜也晒不出一篮子的干来。南瓜还算好的,生晒萝卜丝更是如此,等晒好了都跟头发丝似的。
灵素做了两回受不了这劲儿了,后来萝卜就都拿来做菜脯了。倒是出数点,可一样麻烦。这萝卜切条配上盐,等腌出水来的,白天把萝卜捞出来在外头晒得半干,晚上还放回坛子里吸那腌萝卜汁,第二天再拿出来晒。如此反复,要合着太阳好的日子,大概连晒七到九日,才算得成。
这些小东西瞧着都不算金贵,配料也不过萝卜同盐,只里头耗费的功夫外行人看不到罢了。可一个神仙不去求怎么呼风唤雨,偏爱在这样的事情里得趣,大概也是天意。
如今秋浓,正该灵素忙这些事情的时候。——这院子里如今两边是楼,她不好施展手段,反倒是山上那些做起来利索。正翻晒各种菜干呢,外头忽然有人喊门,声儿听着还挺陌生的。
灵素赶紧擦了把手去开门,结果却是后街上那位看谁都不是好人的主儿。
也不晓得人家来做什么的,还没等开口,那位已经迈步进来了。进了院子一瞧摊晒着这许多菜干,先伸手拈了一块半干的菜脯塞嘴里嚼着,又赞道:“这咸萝卜条儿咸淡挺合适,到底是在大酒楼里做过活儿的,就是不一样!”
灵素心说这还剩下大半坛盐汤没吸干呢,这会儿咸淡正合适,那等做得了可不就完了?
不过她也是心里作数,到底没说出来。这位又走两步,差不多把挨个儿能尝的菜干都尝了一遍,才笑道:“瞧瞧我,光顾着吃了!是这么的,你也晓得,我们家上上下下都指不上的。老的两个是不用说,就会吃,总算还能走得动道儿,我们也不敢盼别的了。我家男人又没什么本事,只爱吃酒。真是苦了我的儿了。
“这不,眼看着也大了,就想送他去读个书,只是没个合适的地方!好容易寻着了一处肯收他的,我想着这节头节脑的总得预备点东西送去,也是个意思。要不然只怕往后我儿子在那里要受气呢!可是啊,这三穷两不穷的,家里实在拿不出什么花销了。正好我听说你家娃儿不是挺能耐,刚领了一大笔银子么,这不费功不费力得就得了这许多钱!真是运气好得唻!这么的,就厚着脸皮来问你们借五两银子使使,你看……”
这位一进来就吃,吃够了一停牙就蹦出来这一长串的话,灵素觉着自己好像站在那里叫人拿弹弓打了无数的弹丸,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尤其这家同自家向来没有什么来往的,当日刚到这里的时候,按着后街上邻舍的主意,特地买了喜饼裹子四处送去。结果这位白说了半天这条街上各家各门的孬话,最后连碗豆米都没给。
再后来就是听说灵素家娃儿满月的席面极好的,却没叫她,又多了些闲话。按规矩这满月酒是不收人情的,都合在周岁时候才给。这位就找人埋怨上了,说灵素家没请他们太抠唆,“怕人吃就别充好汉弄那个排场,既要面子,做什么又分出高低来了,我们家前头的都请了就单落下我们?!”
还是另一个大娘说的她:“要请了你满月,周岁时候你还去不去了?”她才不说话了。
就这么点干系,怎么今日忽然跑上门来借银子了?且一开口就是五两,说得跟风吹一样轻巧。我们小神仙只是心大,又不是傻!
便问她道:“你家娃儿上学要多少银子?五两这么多!”
那妇人不耐烦道:“嗐,又不是光读书的啰,不得做两身像样的衣裳穿穿?还有那些纸啊书啊的……”
灵素便指着她头上的簪子道:“你这不是有钱么?何必要跟人借。我们这里借钱都比着钱庄收利息的,还得写借据,到时候万一有个什么闹不明白的,衙门里要看的。我又不会写字,你要借,等我相公晚上回来再说。”
那妇人起先听灵素说她的首饰,心里就骂灵素呆傻没有眼力劲儿,不过是一句面上的话,何必这么往死了掰扯。结果听到后来又是借据,又是利息,连衙门都出来了,便变了脸色道:“喔哟哟,真是厉害了!你们这么白白进账了大笔银钱,邻舍有难处上门来借几个,竟然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真是……这横财不散,可是要成灾的!神仙也不保佑这样吝啬绝情的东西!……”
灵素听她嘟囔,全不晓得这个人脑子里的筋都是怎么长的,心里直稀罕:“这人里头的品种也挺多啊……”
这时候就听隔壁有人说话了,苏梅儿笑道:“他婶子,你们家是有多缺钱,上回我们盖房子你来了两趟,这回人家娃儿得个衙门的奖励,还不知道到没到手呢,你又上人家门了。嘿,也难得你摸得着人家门的朝向,毕竟从来连冬节团子都没送过一回吧?”
德源县的乡风,邻里间近的要好的,冬节的时候都会相互送自家做的冬节团子。当年灵素同方伯丰两个过家家似的做了团子却没把这一份算进去,等收了人家的才晓得不对,后来还是从街上糕团铺里买了来凑的数。
没送过冬节团子就是没来往的人家了,又连门都没进过的,这头一回上人家家里就是问人家借钱去的。
崔家如今有些财势了,这会儿不少人在她家坐着闲话,苏梅儿这么一说一笑,就有几个出来瞧热闹来了。那妇人一看这阵势,往地上啐了一口,嘴里嘟囔着,连个招呼也没同灵素打,就这么愤愤地去了。
灵素这里还一头雾水,苏梅儿笑着对她道:“没事儿!专有这么一路人。瞧着谁家兴旺了,得了什么好处了,都想上去蹭一蹭。好似都是该她们的似的。她那哪儿是什么借钱,就是问你讨要呢!借了去还你才怪!这是听说你家娃儿得了衙门的大奖赏,赶紧过来揩油来了,别理她!”
边上一个大娘也笑道:“她是牌桌上混时候长了,见谁风头旺,就过去说这个那个的,等人抽张银票给她吃彩头呢!”边上几个听了都哈哈笑起来。
灵素对牌这个东西不太懂,什么彩头抽水的也听不明白,只好跟着胡乱笑两声还接着忙自己的去。
晚上回来她把这事儿跟方伯丰说了,方伯丰便想起了从前后山峪的那几位“堂嫂”,又听灵素对答的那几句话,便笑起来。想想自家媳妇还真是“雄风犹在”啊。
湖儿不明白了:“我得奖励,同她什么相干?”
灵素摇头道:“我也觉着没什么相干,不过她大概觉着那奖金应该见者有份吧。”
方伯丰便笑起来:“从前都晓得我们家占了股的时候,司衙里的人也都闹着说到时候要我请客去酒楼吃席,结果叫大人这么一变,如今我不叫他们请我就不错了!”
灵素听了心有余悸道:“幸好知县大人替你想在前头了。这回是一百两的奖金就能引来这样的人物,若真是年年分红的数目叫人说了出去,那得引了什么来了?!”
方伯丰也道:“可见这富贵也不好享的,什么牛鬼蛇神都黏上来了。”
湖儿一锤定音:“所以咱们还是闷声大发财吧。”
爹娘两个面面相觑,儿女二人却相视点头,眼见着达成了一致。
湖儿会有此一说,因为他最近又弄出来一个东西。就是那纸了。他同岭儿两人试了几种法子后,最后定下来用竹叶。先把新鲜竹叶切碎,再晒干,这样就成极小的叶碎了。在平石板上铺上一层,再点上菌种。三五天就能长成一张灰白色的纸。
只是这个说纸又不太像纸,一者它比较有韧性,二来你见过不怕水不怕火的纸么?且这纸也只能配他做出来的那个“灰笔”来用,用毛笔就不成,这东西又不吸水、墨也晕不开沁不进去的。不过这纸不容易破,又不怕水,所以若是写错了,只拿块湿布蹭一下就能擦掉。这可就方便多了。起初学字的时候哪有不写错几个的。
这东西照样在燕先生给他安排的那个院子里做,也照样先给学堂里的送去了。别的就顶个“水火不侵”的名头,翻了无数倍的价钱,卖去给京城、灵都等处需要写要紧东西的人了。
难怪他说“闷声大发财”。
他如今那个笔,在京城里另有一名儿,叫做“黑心笔”。为什么呢?贵啊!齁贵齁贵的。你还别嫌贵,人家说了,这笔叫做“天笔”,天笔无缝嘛!别的枣心笔都得对半开槽再粘起来,人家这个没有,浑然天成,你说该不该这个价儿?而且这个笔也照样水火不侵的!
虽则一根笔为什么要“水火不侵”叫人想不太明白。不过正是这样绝非必要,甚至瞧着有些多余的性能,才越显示用的人的身份,也越招人追捧。
京城灵都的富贵人家,如今都以用上这样的纸笔为一时风尚。却不知道小小德源县的官学堂里,老老少少都用的这东西。为什么?便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