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筹办着辣茄会, 农务司又提了另外一件大事, ——花后田的轮作。
眼前就该收五色麦和米袋子了, 之后种什么得有个安排, 上年来了这么一回, 想必更多的人家都想要种三熟了。只是按照在官田里试种的结果看, 除了米袋子是有养地的效果在, 另外的不管是旱稻还是五色麦,花后田都支撑不起一年两季连作。若非要种三熟的,无论如何都得有两季是米袋子才成。
农务司上回劝人别种散花稻就吃足了苦头, 这回看又要去劝人,个个头大。
商议了一回,先把官田的事情简明扼要写清楚, 再配上几句简单好记的大白话, “连种稻麦,只剩秕子”, “两茬米袋子, 瘦田也得息”等等, 都是司里的老人们根据常年事务经验想出来的法子。
把事报呈上去待批, 转脸来了个师爷, 进了门对方伯丰笑道:“方司长,大人请您过去说话, 要问两句新粮作米袋子的事情。”
方伯丰精神一振,从边上唰唰唰拣出大大小小几本簿册往怀里一抱, 跟师爷来一句:“请!”高高兴兴往后衙去了。
知县大人一见他这阵势, 就暗暗抚额,一边转头吩咐边上伺候的人:“上茶来,记得给老爷我来盏浓的!”
边上的随侍忍着笑下去了。
这里知县便问起方伯丰这米袋子的产量和种性来,方伯丰答得极细,连不同地的收成差异都说得清楚,还有最近出现的两三个米袋子的变种也顺便提了一句。他话头一转就想奔稻子的事情上问去,叫知县老爷截下了,问他:“这米袋子我还没吃过,既能有寻常稻子六七成的收成,也很不错了。到底什么味儿?能当粮不能?”
方伯丰可没少吃这个,便道:“这原是翠屏镇高山上的人家种来当口粮的,粒儿小似粟,形似豆,好煮易酥,要说吃起来,大概像是粟粒大小的豆子,只是豆味没那么重。没法子直接蒸饭,不过熬粥磨面都行,性中平,不凉不燥,少老都吃得,比寻常米麦管饱。”
知县大人看他一眼,那意思是说“你大概吃了不少吧……”
方伯丰福至心灵居然看懂了这意思,老老实实道:“因属下家也有些山地,是以家里挺早之前就开始种这个了,尝过不少做法。”
知县大人乐了:“挺好,挺好,杂粮养人嘛。你既在农务司久待,不能光管这东西产量如何,这入口的事儿也不能不考虑。毕竟粮食是要给人吃的。种出石头来,产量倒高了,不好吃,到底无用。”
方伯丰方才心里升起的一些不自在,叫他这两句话也打散了。
之后又细问起产量来,还有一升米袋子出粮的多少,同稻米和麦比起来如何。
“米袋子是结荚的,农人收回家脱粒之后就是种子,无需再磨,费的功夫比稻米和麦子少。不过因它粒儿小而重,同样一升米袋子磨面可以抵一升半的麦子。”
知县大人便拿了张纸出来,开始在上头算,算完了叫方伯丰过去看。方伯丰看他上头列的是一升稻谷的出米数、糠数、蒸成饭的量,另一边是米袋子的产量,一升米袋子的出粮数。都是个大概的估数,又问方伯丰同这里寻常米面的数额差得可多。
这样的事情要是换一个问没准还真把人给问晕了,方伯丰是领了几年廪给又是吃过苦的人,加上还有个喜欢种地喜欢换算自己今年又种出来够吃多少年的粮食的媳妇,这东西他都不用落在纸上,心里都不知道过过多少回了。
知县大人问,他便按着自己知道的答,知县大人听他连“寻常人家常选在冬日舂米,冬日米粒坚实,舂米不易碎,损失能少半成”这样的事情都能说出来,心里再次对他刮目相看。
过了两日,农务司的布告下发各镇村当天,百杂行在金宝街也挂出了大牌子,——“常年承接米袋子换稻谷,两升米袋子换三升谷子。”
如今通了水路,消息传得飞快。那些承包了两三年花后田的佃户听了这消息,都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背上几袋米袋子乘了船往县里打听去。
到了百杂行,见果然几个窗口都开着,也不嫌弃量多量少的,凡是够一升的,都给换。
两口袋米袋子来的,回去就换成了三口袋稻谷,掐着手指头算算,这一季米袋子比种一季稻的收成差不了多少了!可这回是花后田啊,是同东家签了文契的,都不用自己交税。种上两年六茬米袋子,家里就得了六季的米粮,全数的,不用交佃租,不用交税,这、这不是在做梦吧!
与此同时,知县大人看了一回底下人写的各样文书,挑出其中几份来道:“把这几个人给我叫来。”
师爷出去了一回,带回来三四个人,最大的是个主事,甚至还有不是衙门正式人员的。
知县大人笑笑:“看了诸位所写文书,行文极为活泼有趣。现下有件大事,还要有劳诸位的笔杆子一回。”说着就让师爷把事情说给众人。
师爷道,上年整个山南道种散花稻,结果收成不行反大伤地力,导致许多肥田成了死地,眼看着要数年绝收;只德源县里人才辈出,早有先见,从高山上寻到适宜贫瘠田地种植的新粮作,先经过数年驯化,于去年冬粮在县里花后田大面积推广,并于今年得了不错的收成,大大降低了花后田地力衰竭对一县粮产的不利影响。
且经此一季种植,众人还发现这米袋子不止能在贫地上种植收获,且还有改善土质恢复地力之效。可见国朝山野还有许多各俱种性的新粮作待人发掘云云。
众人听完了师爷讲述事情原委,知县又问众人听明白没有,几个人都犹犹豫豫地点头。
知县大人又道:“这样好事,自然该好好记录一番。就请各位将此事照实书陈,以便将此事宣扬出去,叫人也知道知道我们这新粮作的好处。”
祁骁远就在里头,多问一句:“请问大人,这是要呈报府衙的么?”
知县摇头:“不是不是,那些本官会写的。这些是……嗯……用来发布告、各处张贴,叫百姓们知道知道咱们做的事情的意思。”
众人一听说不是要往上发的心里就放松不少。不瞒人说,他们几个写的文书,常被上官嫌弃不够正式,不像能落到纸上的话,叫人看得发笑,实在有损衙门公文该有的威严。不过既然这回只是报喜报功的布告,还是各处张贴的,想必不用那么严肃了吧。
于是回去各凭本事把这事情当传奇似的写了一回,等收上来,知县一边看一边乐得捶桌子:“人才啊,都是人才!这几个要是去京里写话本,不晓得要抢多少人的饭碗!”
师爷在一旁听了也服了,自己当日明明说得挺正式简洁,这帮人哪里补出来的这许多细节,还一个个说得真的一般。什么“寸草不生的田地在米袋子丰收时已然绿草茵茵,当日断定此地已死而泪流不止的老农大叹神迹复又垂泣”云云。他们的脑子里头到底都装的些什么?!
知县大人叫人把这些文都誊抄了许多份,没往金宝街上寻常的衙门事务布告棚里贴,反往码头、填塘楼、仙人渡那些地方贴去,甚至还叫人乘了船去沿运河的几个镇也贴了一遍。
这么着,一边官行在这里用稻谷敞开了兑换米袋子,另一边小广告在自己地盘上也敞开了贴。
没多久,知县大人就收到了一些同僚的书信,不管说的什么,或明或暗都提到了米袋子的事情。
这里知县大人把百杂行的人叫来问收上来的米袋子的数量,叹一声道:“这可不够啊!你们可以派些船往四处走走问问去,有些地方偏远,消息闭塞,恐怕还不知道消息。不过有一点,这兑换的价儿可不能变。不能随意增减,记住咯!”
百杂行向来在衙门里没什么地位,办的事务多是州府乃至朝廷下来的采买事务,这回忽然换给自己县里张罗起事情来,不知道怎么就觉着自家更像“官”行了。连个收买粮种都做出政务味道来,也是新鲜事情,上下都十分珍惜这个机会。
听知县大人这么说了,主管还壮了胆子多问一句:“大人?若是这东西收多了,市面上的少了,价儿自然就涨上去了……”
知县看他一眼:“现在除了百杂行,还有什么人在收米袋子?”
几个主管都摇头,知县道:“这不就是了!如今最顶上的买家就是官家,只要你们把这价定死了,就不会有人涨价。他高价收了,然后呢?卖哪儿去?如今这个价儿是最合适的,对在花后田上种米袋子的人来说同种稻米差不多收成,就不会想去连作旱稻,就防住了田地连作导致地力持续流失的问题。
“对于那些好田地的来说呢,这米袋子虽能换稻谷,可本身就不是个高产的东西,换了自家的稻田种那个去又不太值当的。这样又能保证不至于出现因为米袋子好卖而大面积改种米袋子,以致整县粮产总量下降的情形……所以这价很要紧,不能变,记住了吧?”
几个主管向来只管市场买卖的事情,哪里想到过这些,听了知县提醒,晓得兹事体大,赶紧都答应着。
又有人问:“大人,那、那我们收了这么些米袋子,然后呢?”
知县也不怪他言语粗疏,笑道:“整个山南道那么些花后田,都荒着多可惜!我们这里有能在花后田里种的粮作,还能改善地力,你是那里的官行,你不来点儿?”
这下问到他们行当上了,肯定得买啊,知道了消息就得给县衙写文报申请收购售卖这东西了。
“那,那我们干嘛不叫大家都种,多收点卖给他们……”
知县大人笑了:“这粮作是大事,哪里能听风就是雨的,好歹得考察一番。等他们晓得事情果然不错了,我们的二茬米袋子也收上来了。刚好通过官行兑出去,不要银钱,就要两年内的稻谷来换。从一比三开始换,换到一比二的时候也差不多了。
“要不了那么多的,这当种子和当粮食是两回事儿。何况山南道气候都仿佛的,他们赶上晚稻那一茬播下去,转年自己就有种子了,我们囤那么多也没什么用不是。换回来的稻谷,刚好够第二年再换给种米袋子的百姓们。如此连着六季米袋子,两年养地,想必地力也能恢复些了。农务司还得加紧收集试做养地力这块的路子和法子……嗯,这个同你们就没干系了……”
百杂行的一算:“这,这么一来的话,行里没落着什么好处啊……”
知县大人一瞪眼睛:“你们是官行,百姓因你们出的力把本来难过的日子过好了,还要什么旁的好处?要好处离了衙门自己开商行去!”
几人相互扫看一眼,对自己这“官”身不得不有了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