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秋学将开, 闵子清一门心思要往府学里去。他那位远方亲戚也出了力, 通了不少关系给他谋了一个私府的名额。只这名额人人都想要, 简单着来, 只好价高者得。这回还算运气好的, 只要二百两就能成行。闵子清家里给出了一部分, 他自己手里还得留些往后在府城里生活的花费, 最后这主意就打到齐翠儿身上了。
他估摸着齐翠儿七八十两的银子应该有的,虽从他这里拿不到许多,可是她有自己的嫁妆, 寻常也不贴补什么家用,没准还从自己给的家用里抠下钱来。这么些年了,俩人又没孩子, 她也没什么大的花费。怎么算这点钱也应该拿得出来。
可没想到齐翠儿就不搭理他这茬儿, 每每他铺两句想要往这上头说,她就扯开去。到后来他实在不想再拖, 直接同她挑明了, 齐翠儿却道自己没钱。
闵子清怒极而笑:“你有没有钱我知道你自己也知道。这会儿说没有这样的话, 就是不想给的意思。难道我读书做官同你是没干系的?你就这么不盼着我好?!”
齐翠儿也不同他辩白, 反正随他骂随他说, 就是一句没钱。
闵子清一怒之下找了齐翠儿家里的人来,家里人听说这样的话, 也都劝齐翠儿支持闵子清。尤其听闵子清说上届两个读了府学的人,一个考上了贡生去京里考试要当大官了;另一个出来就是衙门司衙的副长, 眼看着就能当上司长。这闵子清好不容易托人找的门路, 就差这点钱了,齐翠儿这个做人媳妇的怎么好不管?
齐翠儿由着他们说,最后道:“你们觉着合适你们自己给钱好了,到时候官老爷也记得你们的好,你们要求什么事儿人家也不好驳面子。不是正合你们意思?!”
娘家的兄嫂叫她抢白得面上不好看,她爹妈如今在家说不上话,都没露脸,更没人能辖制她了。
最后闵子清便道,若是实在没法一条心,这夫妻不做也罢。
娘家几个兄嫂听了赶紧打圆场,又拉了齐翠儿一边说话,劝她道:“你都多少年纪了?!又有什么本事!是命好才能嫁了读书人,还是个廪生。你这会儿不说好好待他,结些儿贫苦时候的夫妻情,反要这么逆着他。到时候他要真的休了你,你可怎么办?!”
齐翠儿发笑:“他凭什么休我?他这里一心想去府学读书就要休发妻,往后也别想在官场上露脸了。”
嫂子们又道:“就算休不得,他同你离了心,往后另外抬举人了,你日子就能好过了?或者真的同你和离了,你能去哪儿?难道还想回娘家过日子来?!”
齐翠儿气笑:“我晓得你们为什么这么着紧了,放心吧,我就算再没地方去,一路要饭也不会要去你们家的,犯不着为了这个来劝我!”
无法,最后娘家人撂下一句:“死犟子,说不通!你们夫妻的事儿还是你们自己商量,反正我们是管不上也不会管的。”
闵子清没想到齐翠儿这么油盐不进,他也想不明白齐翠儿向来嘴碎但是也多半事儿都能忍,这么这回这么铁石心肠。眼看着那头的期限越来越近,闵子清急着要钱,就真的用和离相挟想迫齐翠儿拿银子。甚至还趁着齐翠儿不在家时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可除了几两碎银子真的什么现钱都没有,连张银票都没见着。
他还疑心齐翠儿是不是把银子收在旁人那里了。可想想齐翠儿同谁也处不长,一会儿干这个一会儿干那个的,恐怕也没什么人能得她相信。难道真的没钱?那都花哪儿去了?这就又想起之前她追着看戏的事情了,难不成都打赏给戏子了?!
不管是收着不给也好,还是都打赏给戏子了也好,这女人是不能要了。
闵子清越想越生气,尤其当他那亲戚传了话回来,说已经另外有人拿了二百两银子顶了那名额,闵子清就铁了心要同齐翠儿和离了。
齐翠儿没二话,从前她在娘家露过这个意思,家里爹娘都劝,尤其兄嫂都说她疯了,居然动这样的念头。这回是人家男方要和离,里头还掺着钱的干系,没人说话了,谁也不想揽这个事儿。齐翠儿就顺顺当当同闵子清和离了。
闵子清虽失了去府学读书的机会,状元坊还很可以住得,手里又有老家贴给他的钱,就准备再读三年再考。
至于齐翠儿自然得搬走了。俩人也没什么产业可分,她自己的嫁妆归她自己,面上看得见的不过几件细细薄薄的银镀金首饰和几匹放了箱底这么些年的绸料。闵子清自然也不会给她什么银钱。不过他不给,不意味着齐翠儿不拿。齐翠儿走的时候,叫了三个挑夫来,把自己箱笼嫁妆都拿走了不说,连家里用的炉子锅子都一样没落下。
闵子清看了在一旁冷笑,齐翠儿面上连一毫的波动都没有。
最后只有几双对不齐的筷子和缺了口的碗留给闵子清了。
她在做活儿的地方后面过桥的小巷里租了一处屋子当临时落脚的地方,几个人都过来瞧她,见她面上木木的,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一时也不晓得怎么安慰好。
绍娘子道:“你这回把钱都投里头了,实在应该留一些买个小屋子的。这里头的也不贵,三五十两就能买一处了。”
齐翠儿摇头:“这里从前卖十两还没人要呢,现在就狮子大开口了,我才不给那钱!”
绍娘子点头笑:“成,性子还在。”
齐翠儿想想道:“你们不用替我操心,我怕什么的。丽芬还带着个娃儿不都过得好好的?我就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我还怕什么!”
绍娘子听了摇头叹:“你这张嘴,就说不出叫人舒心的话来。你自己舒不舒服的你自己知道,干嘛扯带旁人?!”
齐翠儿看看陶丽芬面露愧色,正要开口道歉,陶丽芬笑道:“没事儿,闲了去我那里说话吧。寻常就我一个人在家,正儿没事就往饭庄子里跑,粘着他师父。”
等人一散,齐翠儿坐那里也不知道做什么事儿好。她心里一早盼着要和离了,只是这一天真的来了,她又觉着有些恍惚。——真的就这样了?……
呆呆坐了半日,眼看着天色渐黑,也觉不出饿来。想收拾点什么吃的又懒得动手。把屋里又胡乱收拾了一阵子,出门往巷子里一个小茶食点里吃了一碗馄饨。又不想回小屋里去,又不知道能往哪儿去,也不想去太热闹的地方。走了一阵子,索性过桥找陶丽芬去了。
陶丽芬开门见是齐翠儿,笑道:“进来坐。吃饭了没?”
齐翠儿道吃过了,陶丽芬便把一边桌上的饭碗收进了灶间,齐翠儿见就她一个人吃的便问道:“正儿呢?”
陶丽芬答:“在前头呢。整天除了睡觉就不挨家呆着。前两天还跟我往码头店里去了,说要帮忙,结果没一会儿就往人家船上跑,吓得我拉下来揍了他两下。还是就叫他跟着他师父吧,也就在玉兰跟前才老实点儿。”
齐翠儿问:“你们那里灵素又不常来,就你一个怎么忙得过来。”
陶丽芬道:“开始两日还好,没过几天人就多了,灵素跟我商议了,请了住附近的两个大娘来帮手。”
齐翠儿道:“那么点子地方,一共能挣几个钱的,还请俩人帮手。”
陶丽芬笑道:“也还成。”
一时无话,齐翠儿坐那里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陶丽芬给她倒茶,也不则声,两个人就那么呆呆坐着。
好一会儿,陶丽芬才开口道:“你呀,别想那么多。这事儿没什么对错,就看自己怎么想了。幸好是如今,要是早个二三百年的,你想这么痛快还不能呢。一开始难免会觉着难受,倒也不是对那人如何,总是打算过要好好过日子的,忽然走不下去了,就跟一匹布织了一半得铰了换新花样一样,心里自然有些不是滋味……”
齐翠儿苦笑道:“我一个人在屋里呆着都觉着有些喘不过气来似的。可实在是……我都不晓得盼过多少回和离了。只是以前略露了点意思,我爹娘那反应,嗐!这下好了,顺顺当当的。只是明明顺当了,我这又高兴不起来了。”
陶丽芬道:“这从山上跑下来还不是说刹住腿就能刹住的呢,何况两个人过了这么些日子了。好多时候,都习惯了。习惯了这么着过日子,吃饭做活儿,连捱苦受罪都习惯了……忽然都没了,前头的路好似怎么走都成了,又不知道究竟能怎么走,可不就心慌么。我是有正儿在,心里没那么多空东想西想,又被个屋子逼得没地方容身。这么一来,心里光急和愁了,倒没那么空空的难受,嘿,也算一宗好处。”
见齐翠儿在那里苦笑,便接着道:“我生完正儿那阵子身子都不太好,也没人能帮把手,小孩儿哭闹了他还心烦。月子里经常抱着娃儿一坐坐两三个时辰。就落下了点毛病,后来都弯不了太长时间腰。从前家里的事儿就都是我管着,他只顾着读书就好。然后往家里拿点廪给,他的活儿就算干完了。
“可这有了娃儿同之前可大不一样,娃儿离不了人。若是哪日他回来饭菜茶水不中意,面色便不好看。后来等正儿稍微大点,我就找点纺线搓绳的活儿做着,不为别的,就为着从他手里拿钱过日子太苦了。虽是夫妻,有时候真觉得同要饭差不多。
“他那里的事情我是一点不知道的,后来说要拜访一个他的师弟,带我们娘儿俩一起去了。我就是那会儿认识的灵素,灵素是真喜欢小孩儿……还是玉兰告诉我我才知道,原来他抄了灵素相公的学文,怕灵素相公会去告他,就把我们娘儿俩带去使个苦肉计。叫人看着他一家老小的份上不要毁了他的前程。所以,等后来,甩下我们母子两个更能助益他前程的时候,他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反正,我们不过就是这么个用法吧。
“我白天要带娃管家里吃喝洗涮还想抽空挣几个钱,一天累得恨不得倒头就睡,哪里还有旁的心思?可他不管。觉着不足兴,白日里脸色也越发不好看了。有一回我晚上赶工,把正儿哄睡了才敢抱进去放他边上。他自己弄个手活儿舒坦了想睡了,结果正儿做什么梦哭醒了闹起来,他就把正儿赶下床叫他自己跑去出找我。那时候正儿刚三岁多点,大冬天的,赤着脚,一身短衫大哭着跑出屋子寻我来,脸上还半梦半醒的……
“你那位大概同他差不多,都是满心都只有个自己的人。就算对你什么时候好一些,也都是为着你叫他高兴了有面子要么就是有求于你了。你还没尝过同这样的人生了娃之后的滋味呢!同这样的人在一处,能指着什么时候有真正舒心日子过?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齐翠儿不由得想起自己怀了身子,那位在外头喝得大醉回来的事情了。虽因着那回没了娃,之后他也没能改掉碰上酒就喝到大醉的习惯。说就是喜欢喝酒之后那样晕陶陶的滋味。不错不错,就是这样,什么事情想起来做起来,最要紧的都是他自己的高兴,旁的什么妻儿爹娘都不要紧。
想想若这回真的把银子给了他,他没考上往后的日子只会更看什么什么碍眼,且自家也真是一点底子退路都没了。若是真叫他考上了得个什么身份,只怕自己这身份他又该嫌弃了。从前一起说好去看个戏,还嫌自己下了工回来身上一身汗味丢他脸面呢。
这样的人能过一辈子?早散早好啊。
这一夜齐翠儿睡得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