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把灵素放外头的那些要炸的都炸好了, 时候也不早了, 收拾东西各回各家。方伯丰想请苗十八回清河坊一块儿吃晚饭, 苗十八嫌灵素那条囫囵船小, 他道:“别一不小心给整翻了!下回吧!”说着话披上不晓得啥裘皮的大氅, 还同大师兄一起坐车要回三凤楼去。
大师兄又问灵素接下来还准备做点什么不做了, 灵素便道还想捣糍粑蒸年糕做腊肉腊肠……絮絮叨叨反正就没什么她不想做的。大师兄听了倒觉着她这才有点做买卖的意思了, 点点头,“到时候我来看看。”
灵素也没往心里去,送了他们到门口便回来同方伯丰两个收拾东西, 准备回家。方伯丰又把炭瓮里放上余炭盖上灰,拨开一点点小口,这样等明早要开店的时候用起来便当。实则他媳妇灵境里收着好些火炭, 都是现用现拿, 只是他在这里不方便拿出来罢了。
都收拾好了,方伯丰又前后看了一回, 敲一敲门板, 紧一紧门闩, 看一回留下的火, 见都没错了, 才扶着灵素往后门去。那船就停在后门口的踏埠,这会儿踏埠的石板上都落了挺厚的雪了。灵素把俩娃放在胸前的背篼里, 方伯丰一手提着个篮子,一手扶着她胳膊, 生怕她脚底打滑。
这背篼也挺稀奇, 俩娃坐里头就跟窝在大半个蛋壳里似的,都拿小爪子扒着边沿,上头一个竹编蒙丝绵的高顶,像个加高的大斗笠。顶上留着一小圈空格当个气窗,边上蒙严实了吹不进风去。娃儿们抬脸能瞧见他们娘的下巴,加上也不是头一回坐这个了,也不闹。
船上也落满了雪,中间那个半人多高的船篷上看着白绒绒的,这原是灵素特地加的,等她自己带着娃撑船时娃儿们就待这里,能避着点风。这会儿方伯丰撑船,叫她也坐里头去,灵素便给方伯丰头上扣了顶带风檐的毡帽,还带着护耳。方伯丰手上一双薄毡的手套,一点竹篙,船就出了踏埠向外头滑去。如今他这划船的技术可练出来了。
天上还飘着雪,天色将黑,密密麻麻的雪花远远看去都灰扑扑的,只有落到了地上才显出白来。两岸人家屋顶满积了雪,寮檐口的黑色就跟框着粉白糕团的匣边似的,灰白的墙,高高的檐头,各家各户烟囱里出来的白烟,随着竹篙水声,渐渐往后退却,如行梦中。
方伯丰立在船头撑船前行,冷风吹得鼻子发僵,想必已经红透了,哈出来的热气被吹回重扑到自己脸上。回头瞧瞧盘腿坐在船篷口,两手护着背篼的灵素,下的每一篙都越发小心。却听得有个声儿又在那里咿呀咿呀的,忍不住笑:“岭儿还挺精神。”
灵素没好气道:“我就不该把那篮子也放里头,这地方小,味儿都聚着,她哪里还肯睡。下晌跟师公玩了半天,湖儿都睡着了,她还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呢。”
方伯丰听了问她:“哦?她跟你说什么了?”
灵素道:“叫我给她颗炸丸子吃,实在不成排条也好的,大不了剁碎点喂她……我都不带搭理她的!”
——说得跟真的似的。
方伯丰听得一边摇头一边笑,这冷风冷雪的吹脸上也不觉得如何了。
从清河坊走去南城填塘楼,打街巷里绕过去得走两刻多钟,走水路只要一半工夫,说起来还真是前知县老爷的“德政”了。现在的县老爷最烦人赞完德源县后来这么一句,可又没法子,这是实话不是?!不入耳的实话真是最招人嫌了。
到了自家门前的踏埠,方伯丰停稳了船,自己先接过灵素递来的篮子上了岸,把船绳往踏埠边的桩上一系,这才伸手扶灵素上来。灵素伸手一搭他胳膊,脚下如风,转眼平平落在了石板上。方伯丰看了暗叹一声,往家走的时候就对灵素道:“等娃儿们长大了你教他们练武吧,识字倒不着急。”
灵素道:“教是可以教,能学到什么程度还得看他们自己,这也得讲缘分的。”
方伯丰点头:“我晓得,得看有没有那个根骨嘛,我书上看到过的。”
灵素真是打心眼里感激那些天马行空的书。
边上崔家苏梅儿的相公出来,正拿把扫帚扫路上的雪,都直接往河里扫,见方伯丰夫妇俩上来,笑道:“幸好,没扬着你们吧?”
方伯丰摇头:“没有,我们都上来了。”
崔家大哥笑笑:“这早晚就回来了?这一逢着雨雪天就耽误买卖,你们那铺子地方又偏!我说当时要开铺子,还不如就在这里呢!院子里盖两间房,往外头一开门,得了!那地方,不成!‘南城馆子饿死耗子’么,没生意,都是一个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主儿,哪里舍得往外头吃饭花钱去。”
方伯丰笑着点点头:“这雪是大,路上都没什么人了。”
崔家大哥道:“有两年没遇上这么大雪了,都说往后要越来越冷呢,也不知道真假。”
方伯丰问道:“是嘛?还有这说法儿?”
崔家大哥道:“谁晓得是哪儿传出来的邪话,管它多冷呢,大不了不出屋呗!”
闲话着方伯丰已经开了家门,朝崔家大哥点点头,俩人就进院子了,崔家大哥回头顾着自己接着扫雪。
进了家门,方伯丰把手里的篮子放下,回身来接娃儿们,灵素冲他摇摇头,轻声道:“都睡着了,刚才玩得累狠了,恐怕能睡一会儿。我给他们放床上去。”
方伯丰点点头,灵素就直接背着背篼进卧房去了。过了一会儿出来,见方伯丰刚淘好了米准备下锅,笑道:“在那里整天守着一堆吃食,正经米饭倒难得吃上一碗。晚上想吃点什么?”
方伯丰道:“方才闻了一下午的油香味,晚上就清淡点简单点对付一口得了,挺冷的天儿。”
灵素摇头:“这天儿冷才该好好吃啊,要不然多冻得慌!一会儿我也喝点甜酒。”
方伯丰紧着道:“你还给娃儿喂奶呢,可不能喝酒啊。”
灵素道:“我之前坐月子的时候不是还让吃甜酒煮蛋来着?怎么这会儿反不能喝了,我就喝一点儿,没事的。”
方伯丰一听也对,便也没话说了。
灵素又问:“你闻腻味油气了,晚上咱们就吃鱼吧?”
灵素腌的鱼也是一绝,不晓得她怎么整的,寻常的草棍子大白鲢都能叫她腌成蒜瓣肉,蒸着吃咸鲜紧实,很是下饭。方伯丰听她说要吃鱼便点点头道:“好,就简单弄点儿吧,你都张罗一天吃食了,也累狠了。”
灵素笑了:“这怎么会累?我就是喜欢这个才开的这店。还那么些人劝我就盯着一两样卖,那哪儿行?!这么多吃食可以做,只做一两样多可惜了的!”
方伯丰瞧她笑得两眼弯弯,哪里见半点疲色,倒是自己还觉着满鼻尖都是油气,那一篮子炸货拎进去,瞧都不想瞧了。可见自己不是个能做饮食买卖的料,也就隔几日帮个忙还成,真的整天忙起这个来,只怕还真受不住。
灵素瞧出他累了,把他往外头推,又拿了件袄子给他道:“你换件衣裳去去味,一会儿烧热水泡个澡洗一下头发就好了。”
方伯丰笑:“这大雪天的泡澡洗头发?”
灵素道:“我给生个火盆烘热了再拿出来就成,北地的大爷说给我的,‘有火无火两世人’,你放心,准定不冷。再说了,反正你不洗,湖儿也得洗的,他一天不过回水就过不去。我看他就是个属鱼的。”
方伯丰听了哈哈直乐,由着她指挥着换了长袄和外衫,端了杯热茶往卧房里看着娃儿们去了。
一会儿灵素进来说能吃饭了,出去一瞧,好嚒,整条财鱼做的财鱼火锅。——花斑鸡打的底汤,多放了些姜片去腥,薄得半透的黑鱼片下汤一涮就颜色发白打了卷,轻轻提起筷子蘸一点灵素特制的料汁,又清淡又鲜美。最后再来一碗鱼汤,透鲜!
这蘸料是用秋油加鸡骨头熬的汤,再兑上一点辛酒,一勺香醋,一点点糖,同姜末和葱白碎和辣丁子一起上锅蒸出来的。入口咸鲜回味略有酸意,最后辣舌尖,拿来蘸鱼最是去腥提味。也是灵素自己琢磨出来的。
饶是方才觉着被油味儿熏得没了胃口,方伯丰这一顿也没少吃,还喝了三两多辛酒,灵素就喝了一碗甜酒过过瘾。
也不知道是卧房的门关上了的缘故,还是下晌同师公和舅舅挨个儿玩举高高乐累了,俩娃这回没哼唧,睡得挺踏实,倒叫爹娘两个难得吃了顿安生饭。
吃完了方伯丰把灵素按座位上不叫她动弹,自己端碗涮锅擦桌子地都收拾完了。灵素瞧着心叹:“我这动动念头就完事了,你这可多累!”可这心意她可领了个十成十。
等方伯丰收拾完,俩人泡了壶香豆芝麻茶正喝茶说话,里头有动静了。灵素进去刚伸过手去要抱他们,岭儿就朝着她胳膊歪着脑袋张着嘴过来了,灵素一瞧晓得是饿了,干脆先抱起来喂奶。等俩娃都喂饱了,再给穿好衣裳,才抱到外头去。又吩咐方伯丰多烧些热水,准备一会儿洗澡用。
水得了,灵素先给两个娃儿过了一回水,才叫方伯丰进去洗。方伯丰本想算了,只怕太冷,没想到往里头一待,却是暖洋洋的,那两个火盆这么厉害?疑惑着,可这眼前就是事实啊。便索性真的连泡澡带洗头都收拾了个干净。回了房里,灵素拿了大巾子给他绞头发,又叫他到窗口挨着火盆坐着。俩娃儿靠坐在床上瞧自家爹娘在那里玩头发,扎着手乐,也不晓得有什么可乐的。
外头黑透了,晾干了头发,方伯丰瞧着娃儿们,灵素自去后头洗漱了,回来把火盆挪了出去。这是苗十八说的,娃儿们肺弱,闻不得炭气,炭盆不能在屋里过夜。灵素是不怕这个,她还存了那么多大夏天的热气呢,这往屋里吹着点儿,比点炭盆舒服。
第二天方伯丰还去衙门了,灵素趁着四下无人,把囫囵船往灵境里一收,斗篷裹住自己同娃儿们,一点脚就到铺子了。
这雪还没停,她就一锅蒸糕,一锅油煎糯米饭团,一锅澳豆腐算热食,另一边摆开团箕开始卖各样炸物。
也是巧,恰是那天说了要买丸子的婶子不晓得要往哪里去,顺路过来瞧瞧,就看见她家那案上堆高的丸子了。赶紧过来买,一边叫灵素称一边后悔:“就不能多卖几斤?就非得只卖两斤?”
灵素笑了:“这不是那天咱们说好的嘛,您还再三嘱咐我千万不能叫人多买了去呢,怎么这会儿又这么说了。”
婶子叹道:“那会儿我不是怕自己赶不上嘛!要是晓得我是头一份,我就该同你说最好一人买十斤呢!”
灵素赶紧摇头:“我可做不出那么些来!”这剁肉捏丸子都不叫事儿,肉也不怕不够,可要开火开炸的活计灵境和神识实在帮不上什么忙,都得在外头按规矩一样样做起来,哪里有那么多功夫。
到午饭时候,就只剩下几个糯米饭团了。澳豆腐又叫小豆腐是用嫩豆腐丁勾芡打的汤,底是用木耳丝肉丝笋丁榨菜丁过油炒香再加水熬出来的。秃噜着吃,豆腐又嫩又滑又烫,汤勾了芡,各样料在里头不沉底,每沿着碗边啜一口都能吃到不同食材,天寒地冻的,来一碗可舒服得很。
附近的居民们晓得灵素做这个,吃两回简直上瘾,她卖得又不贵,后来都干脆端着自家的罐子来,跟打豆浆打豆腐脑似的往家里打一罐。灵素那深锅哪里够这么几回的,幸好灵境里存着现货,不断往锅里添补,才能勉强应付。
最后一个来买的,灵素把几个糯米饭团也都送了他,然后学着方伯丰把门板一上,就打算往后头继续做各样吃食去了。方伯丰不在这里,她都同时开五个火,灵境里那许多吃的都是一天天这么做了存下来的。
炖了五大锅澳豆腐往灵境里收了,又往那三口排灶上的锅里添上水,准备蒸糯米饭,备着往后捣糍粑用。老虎灶上的两口锅里也加上水,在灵境里用糖水和果浆子淋粉过筛,准备蒸花糕。
忽听得前头又有人敲门,神识一扫,嗬,这回来得挺全乎。
小跑着出去开了门,苗十八、大师兄、沈娘子、七娘、黄源朗都来了,还带了几个跟着伺候的人,两家的娃儿也带来了。
一问,说是过来热闹热闹的。大师兄进去一瞧灵素正在蒸糯米饭,便问道:“就这些?还有泡好的糯米没有?”
灵素只好往东头的脚箩里放了些道:“还有一担。”
大师兄点点头:“那一会儿就开打吧。”又看看灵素那边准备蒸糕的米,问道:“怎么没有猪油丁?”
灵素道:“没准备蒸猪油的。”
大师兄伸手捻了捻灵素方才开门前从灵境里拿出来放那里的米粉,点点头道:“这个粉只能蒸个花糕,要不明儿蒸年糕?”
灵素心说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咋说,便点点头:“也成。不过这粉没现成的了。”现成的倒有,这会儿没法往外拿了。大师兄一甩手,“没事,一会儿我叫人送来。”
回头吩咐边上的随从道:“去拿几袋糯米粉和粘米粉来,还有上好的猪板油拿二十斤。再把冯汉哥俩喊来帮个忙,就说晚上我的东道。”那人赶紧答应一声去了。
灵素看了大师兄这喧宾夺主的样儿在心里撇嘴,沈娘子则满眼柔情地瞧着自家那发号施令丁点不带含糊的相公。真是各人各好啊!
七娘则拉着黄源朗在那儿拣现成的一样样试吃,看那夫妻俩你分我一口我分你一口的,哪里像是赫赫有名的填塘楼东家!俩人还不止吃,吃着还商议,“这个挺好,你尝尝,冷了都不腥气。咱们要点儿给两头爸妈送些去,纯的鱼肉还没有刺,老人家准定喜欢!”又说“明儿还得过来瞧瞧脚店,下晌还来这里吧?瞧畅儿高兴的!”另一个就顾着点头,媳妇说的都对,听媳妇的发财!
因二进的灶台也都在西屋,中间都是柱子,也没打隔断,娃儿们便都叫在东边屋子里玩,几个大娘看着。湖儿和岭儿方才吃了奶睡着了。等这里一锅糯米饭出锅,蒸上第二锅的时候,他们也醒了。这里有了大师兄,灵素立时连个二灶上的都算不上了,人家媳妇在这里,灵素得给自家师兄留脸面,只好交权了。娃儿们醒了,正好就去给收拾好了抱过来。
俩娃儿瞧见苗十八就咧嘴直乐,把个苗十八逗高兴了,又看岭儿直往那花糕锅上看,便一伸手从大师兄手里抢过撒子道:“瞧好了!师公给你们蒸个甜糕吃!”大师兄只好知趣地往后退两步,让师父在先。
苗十八又拍大师兄一下:“把灶火烧旺点儿,中间要高焰,四围空圈架风。”
大师兄“哎”一声赶紧拿烧火棍去了。
灵素瞧了心里那叫一个畅快:“嘿嘿,师兄啊,你也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