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丰所言非虚, 这任知县老爷向来深居简出的, 德源县一年到头也没几个案子, 知县老爷往衙门里一待, 不知道整天琢磨些什么。这阵子忽然爱走动起来, 穿着官服在县城里东走西逛的, 又说倾听民意, 又说体察民情。索性老百姓们只听说不是要增赋加税,看两回热闹也都罢了。
知县老爷听了几天民意,忽然间如得神助, 一下子出来许多“利县利民”的主意。把下属几个司局支使得团团转不说,连还在官学里读书领着廪给的廪生们都给饶了进去。
方伯丰同灵素说完那话没两日,就给弄去西城门附近的一处敞院里, 专门整理几件从前改过的新制。看如何恢复初时旧制才最平稳公平。事关衙门里的日常开支, 极为琐碎,里头又牵扯着各环节上曾经手负责的人。有不明白的要专门去问这个人, 这哪里那么容易就问清楚了!一群人也是各种挠头。
烦心还罢了, 还一个, 这西城门附近不比金宝街那块热闹, 离家又远了, 加上天气渐热,这一口午饭还难了起来。方伯丰本想在那边附近巷弄里随便找个地方对付两口算了, 哪知道灵素隔天却给他准备了一个两层的食盒。这么着,他每逢要往那边去, 就带了饭去。几个有家室的同窗同僚见着了, 也有样学样,一时倒有一多半的人都自带口粮了。
祁骁远在另一个屋子里,同方伯丰不是一处的。明明家里有厨上的,自己懒得麻烦,偏往家室上推。还是一个带他的县衙司局管事笑道:“你也不用叹气,不是入秋就娶媳妇了嚒,咱们这累啊,且还有得受!到时候热汤热饭准少不了,刚好试试新媳妇手艺。”
若是旁人,被这么说了多少有几分羞意,祁骁远全不放在心上,还跟着附和:“唉,听说是个会做饭的,到底怎么着,还得娶过来才知道啊。”
另一个笑道:“你这不是废话么,什么事儿不都得娶过来才知道?!你要这会儿就都给知道了,那可就不好说了……”一群人嘻嘻哈哈笑起来,祁骁远全由着他们打趣,一点不带上脸的。
这日同方伯丰一路回去,路上说起来,才知道他这回端阳回去真定亲去了。这定的人还是方伯丰同灵素都认识的人,谁?刘玉兰!
祁骁远就不知道什么事儿是该瞒人的,跟方伯丰道:“我这事儿可不容易!我爹倒是无所谓,只要能娶进门能给生孙子就成了。我娘那儿事儿多啊!城里的说不要。为甚呢,说这县城里的姑娘娇气,家里又没个田地的,整日介只在街上逛,保不齐就好吃懒做的不说,心里多半还瞧不起咱们乡下种田种地的!就算没这个心思,我家里就是地多,要不懂这个,往后过日子帮不上忙,所以不好。
“这离远了的也不好。怎么说呢,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乡风,你这里过年要初五才能出门,她那里讲究要在娘家过节,那不是就撞上了嘛!各人都有各人的讲究,到时候磕碰就多了,闹心不是!所以也不成。
“长太秀气纤巧的不成,看着福薄;个头太高的不成,衬得我矮了不是?太矮了也不成,万一往后生儿子随娘呢?太精明的不成,过日子整日介跟打算盘似的,累得慌;太呆的也不成,我就不算聪明的,到时候谁管谁来……
“我那么听着呢,我觉着我这辈子大概是娶不着媳妇儿了。他们一行死催我,好像是我不乐意似的。一行自己这样那样的,不晓得是谁真的事儿多!后来我说了,我就乐意要个后山峪的,叫他们看着办吧。没想到,还真没想到,就真叫我娘给找着一个合心意的。刚好那家也说想把闺女嫁个读书的,这不,事儿就这么成了!”
方伯丰对旁人的事儿多半不怎么关心,他乐意说也就由着他说,直到忽然听到那句“我就要个后山峪的”,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着。等他说完了,问他,“你、你怎么就想起来要个后山峪的?”
祁骁远道:“哎?不是你说的嘛!说嫂子的手艺都是嫁到后山峪之后现学的。那现学的都能这么厉害,我娶个土生土长的不是更了不得了!对了,听说那姑娘同嫂子还认识的,那就更没跑了,对吧。嗯,说起来,你同嫂子还算我这里‘半个媒人’呢!”
方伯丰被他这自说自话的缘由震得有些犯晕。他向来少沾惹旁人的事儿,没想到就这么远着,也能生被套了“半个媒人”这样的大因缘,这叫什么事儿?!
回到家,把事情同灵素一说,灵素也乐得不成,不过想想又道:“玉兰会做一手好卤味,性子也直爽,不会怪腔怪调地说话,是挺好的。”
方伯丰道:“日子都得人过出来的,这还另说,就是这媒人当得有些冤。”说完两人都乐。
天气越发热了,灵素便想把晚饭摆到院子里吃,方伯丰道:“外头凉快是凉快,只晚边蚊虫更多了,容易捱咬。”又对灵素道,“那山里的蚊虫更毒,咬一口胳膊都肿起一块来。这天一热,蛇虫鼠蚁的都厉害,你可千万在意着,别老往深山里跑了。”
灵素这才忽然想起来道:“蚊子不咬我的。之前跟婶子们一起摘毛豆,她们都被咬了几个包,就我没事儿。她们说我大概上辈子是壁虎还是蝙蝠投胎来的,所以蚊子都避着我走。”
方伯丰素性最怕这几样东西,是以旁人夏天是苦热,他是苦虫。一旦被蚊虫叮了,立马起一个红包不说。等这包下去了,过两日又会发痒,一挠,肿的更大了。得反复这么好几次,才能彻底好起来。真是苦不堪言。这会儿听说自家娘子还有这等“天赋”,居然蚊虫不咬的,不禁又羡又叹:“你这若是什么功夫,那我一定要学的。不管多受累都学。”
灵素乍听了乐不可支,后来见了两回他被蚊虫叮后的惨状,才晓得他为何这般说,便四处搜集起驱蚊的验方来,那又是后话了。
这日却说的另一件事儿,是在行里上工时候听来的消息。青嫂说,县里接下来要治理小清河和凉河,清河底淤泥,还要驳岸。按着规矩,不管是上工抵税赋,还是单招县工,县里都得管饭。这清河道可是大事儿,到时候县里那几个厨上的人可不够,如今里头商议的意思,恐怕要百杂行的人去帮忙。
七娘头一个反应就是:“那工钱怎么算?!”
青嫂道:“那自然另有一份工食银子的,要不然谁给他们干?!只一个,到时候一回要多少人,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整组整组得去。这干活搭配都是你们自己知道同谁合适,所以你们自己拿主意,三两个人一组定好了告诉我。到时候也好组换。”
七娘一拉灵素:“我们俩人一组。”
边上齐翠儿道:“七娘可真会挑人。”
七娘看都不看她:“那是。”
这么一来,许多本想拉灵素一组的人都不吱声了。灵素乐意跟七娘一组,她觉着七娘懂许多东西,且七娘确实对她挺好,上回月事的事儿,比她自己还上心。那些一看灵素挺乐意,这就不好开口了。要灵素就得连着七娘一块儿要,她那张嘴可不是好相与的,只好算了。
就这么着,七娘同灵素结了一组,青嫂都给记下了,只等往后要给河工做饭食的时候一块儿上工。
方伯丰听了这话先是皱眉:“我们这阵子都在西门那边,这事儿一点也没听着。不过既然都打算上人手了,想必不是空话。啧,可这转眼就是夏秋雨水多的时候,怎么挖泥驳岸?还有这回问过一遍底下村镇的想法,如今都盯着河浦通渠的事儿。那头也得不少人工,这若还带上县城里这两条河,账上哪有那么些结余……”
说了半天,一回头见灵素皱着眉头一脸认真地听讲模样,实则两眼放空不晓得走神走哪儿去了。忍不住笑道:“我这是活儿干多了魔障了,你别见怪。”
灵素回过神来笑道:“你说你的,我虽听不太明白,不过觉着还挺厉害似的。”
方伯丰听了大笑,又道:“你同七娘一组倒好。从前听你说了,这位姑娘很是精明厉害,又真心待你。你素来心大不与人计较,只那也没有平白叫人使唤了赚便宜的道理。有这位跟你一头,恐怕能省许多事。”
灵素笑道:“可不是。七娘说了,都知道我在酒楼里帮工,力气又大,又憨,不晓得多少人得打我主意呢。不过只要她同我一组,旁人便得掂量掂量了。”
方伯丰莞尔:“是这个理儿。”
天气越来越热,灵素渐渐知道此间厉害了。那冷的时候真是浸骨头的湿冷,这一热又是下蒸上烤的。看着胳膊上冒出来的汗珠子,想起寒风一吹就紧着流出来的鼻涕了,心道:“你这冻着了也流水,热着了也流水,合着就没别的功法了啊。就不会来个风系和火系的?这俩还不冲,一个热天用,一个冷天用,多合适!就会一个水系的,还这么蹩脚……”
可她一说热,上林埭的婶子大娘们都笑话她:“这才哪儿到哪儿?这还没入伏呢!不过夏至不说热,你这就喊上了,往后这俩三个月可怎么过!告了秋还有秋老虎呢!”
灵素烦透了这种“哪儿都没到哪儿”的论调,让她想起后招迭出的上年冬天来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这热天比冷天好过,为什么呢,她有地方躲啊。大不了往深山高岭里去,听说群仙岭里头还有不化冰的山洞呢,要多凉快有多凉快。
可她没事儿,她养的那些东西可没她那能耐!头一个就是那些树苗了。这山上没有高树遮阴,能铺土的地方也是零零碎碎东一块西一块有大有小。这些树苗就算不错了,绝大多数都种活了,可到底才经了个春日,没那么深的根,大太阳一晒,眼看着就要打蔫。
灵素特地又跑了几趟农务司,还去百行街上请教了一回那个果局子的掌柜的,回来就开始往群仙岭里头薅草去。人家果园忙着除草,她忙着堆草。割了草来抓松了往苗木底下厚厚堆上一层,给底下的泥遮阴,以防被晒干了。又在地里插了好些竹竿,缚上专门砍来的棕榈树叶子,算是个“人工树”。
这头忙完了,又开始全年无休的积肥大业。如今野猪窝和群羊谷那里她是常去的,不时去搜一波粪肥。又从河湖里淘些小鱼小虾小蚌小蚬用大缸盛了发荤腥水肥。幸好有这么大地方给她折腾,要不然这东西做起来那味儿可真不怎么好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