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光球一进到识海, 灵素就回到了曾经噩梦般的日子。
——光球是一团识念, 在修界, 玉简秘银之类就如人间的“书”, 只是载的不是模棱两可的“文字”而是直接的“识念”。以人类的文字, 同一句话, 一人看了一人的理解, 何况一篇文一本书。修界识念直用神识读取,可保这一层传递无忧,至于之后各人如何“领悟”如何“运用”, 那又是各人之事了。
可灵素的神识天生奇弱,还怎么练都不见进展。于是修炼时候,同样一个玉简, 旁人一瞬即收为己用, 她就得一点一点解化。若是遇着一个神识高强者所著,那就是“铁杵磨成针”的功夫了。
这回这前辈, 眼见着是个高手。在这没有灵玉秘银溟石竹的地方, 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 将一团识念凝珠秘藏, 等来了这么个“有缘人”。
识念一进识海, 灵素便知道了许多事情。这位前辈也是多少回前下凡门的修者,如今尚不知道身份, 因最先得到的都是些关于修者入凡历练的见解。
他道:“不知自何时起,入凡者只一心入定避世, 只等凡间三百年一过便启程归界, 其能其修分毫无差恰如下凡之日等同。奇哉怪也,这是将创界铸凡门仙门之大能当做无聊愚人之意?因非其对手又无能解此轮回才不得不敷衍一回?!
“小看凡界者,只自问一番,以己之能可否创此一界?或曰创界为大能者方可行,则再问一句,此凡界中生灭有无之轮转互化之机诸君心中皆已明晰?笑凡人为钱财权位等物蝇营狗苟,却忘了自己为灵石丹药费尽心机的时候;鄙凡人各怀心思勾心斗角,却忘了自己门派争夺灵脉古宝时又是何等杀气腾腾……”
讥笑抱怨了一番下凡修者的做法,又说起在凡间修行之法来,他道:“凡门所得肉胎虽与凡人无异,奈何藏灵不同,以我等修行之灵,常沐此肉胎以灵华,又不入其轮回,自然无生无死。可若欲在凡界修行,需得‘进得去,出得来’方成其道。我等灵力虽受限,只将神识运用妥当,在人间游历三百年并非难事。”
说了许多神识的用法,包括虚空刻阵和扰人心神等法,最叫灵素心惊的是其中一句话:“妥用神识,引灵入体,便是如凡人般生儿育女又有何难……”
可惜,这之后的讯息以灵素如今的神识却难以解化了。
当日知道了癸水一事,灵素就疑心过是仙凡之别。后来虽听说人间女子也有“暗经”之说,她心里实在知道恐怕同自己只是表症相似罢了。这肉身虽说同人无异,可头一条“死不了”就已经从根上不同了。如今知道了前辈修者所留识念,立时便知道自己所想无误。
叫她意外的事,这“神仙生娃”之事居然也不是不能的,听这前辈所言不仅不是不可能,而且还不是多困难的事儿!太好了!简直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儿了!
可是!可是她居然又一次被自己的神识拖累了!她的神识能力解化不出后头最要紧的那些话……快饿死的人眼看着跟前一大盘子肉馒头,结果自己的手太短,够不着……够不着!灵素心里这恨啊……当年我神识不够,做神仙做得挺吃力,好容易这回做凡人了,哪想到居然还栽在这神识手里!神识弱做神仙不成,连做凡人都不成了!
她心里又气又急又恨又恼地几乎快要爆炸,却听到方伯丰道:“好了,看前头,咱们出来了!”
果然再绕过一个岔路,前头就是一个口子,上头悬着一只老虎灯。
两人走了出去,门口站着的正是下午给他们指路的执事。看他们俩出来便笑道:“两位好运道,我们这门刚换上彩头,若是早一刻出来,可就白走这一遭了。”说着递过一个封儿道,“喏,里头是三凤楼的一张席票。这可是今天最好的彩儿了,您二位真当好运道。”
方伯丰听说三凤楼便不由得笑了起来,谢过了执事,拉着一直默默不语的灵素往外走。
见她大睁着一双眼睛却什么也没看着,面上忽喜忽怒的,赶紧拍拍她:“这是怎么了?累着了?”
灵素回过神来,看着方伯丰长长叹了口气。这事儿她没法同他说啊,想到这里更懊恼了,皱着眉头苦着张脸,别提多丧气。方伯丰一直以来看她都是神采奕奕的,哪里见过这样的灵素,有些急了:“灵素,这是怎么了?”忍不住四下张望一回,心里有些疑心起方才祁骁远说的那些神神鬼鬼的事儿来。
灵素耷拉着肩膀叹口气道:“我吧……从前在我们那儿,就不算有能耐的。不对,就算没能耐的!后来,后来来了这里,都说我力气大呀什么的。我自个儿也觉得自个儿挺厉害。可是今天这一看呐……我还是,还是没能耐!……”说完又长叹一声。
方伯丰哪里知道走个灯阵的功夫她那里都千儿八百年的典故了,还道她为刚才没能找到出口懊丧呢,便道:“咱们是耽误了些时候,可到底还是走出来了。听那管事说的,这门的彩头还是刚换上的,咱们要是出来早了,还没这好处。有时候绕远了些,反得了益,天下哪有白费的功夫?你之前不是还说自己干活涨了能耐了?这就同咱们方才走灯海一样,要紧是一直走,总能出来的。”
灵素听到那句“干活涨了能耐”的话,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对啊!自己的神识什么时候突破的?不就是来这儿之后突破的么!那位前辈既然说在凡间修炼是个好法子,那我就接着练我的神识,等神识涨上去了,自然里头的话也知道了。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想到这里,顾自点头笑起来。方伯丰见她转眼又好了,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失笑:“灵素果然是灵素啊。”
这一路上两人走着回去,灵素在灵境里就使上神识了。拆茧子理丝,梳羊毛捻线的,恨不得立时叫神识再突破一次才好。方伯丰见她话少,只当她累了,还想着往登仙渡看看有没有渡船可坐。老远看到连成长龙的灯笼,就知道不晓得多少人等着坐船呢。住在远地方的没办法,他们这样的还不如索性走着痛快。
走了一会儿,灵素听得方伯丰吸了吸鼻子,才发觉他手有些凉。赶紧放下灵境里的事,知道自己差点起了执念心魔,一念以牵,万般不见。连眼前的事儿都做不好,还说什么以后!拉了方伯丰到路边站定,从篮子里“拿”出两件厚斗篷来,方伯丰接过她的那件先给她披上了,顺手把帽子也戴上,嘴里道:“晚边风冷,吹了后颈容易得酸痛……”
灵素抱着他的那件,等给灵素穿好了,他才接过自己那件,一抖开自己披上也照样戴上了帽子。俩人又各自伸了个胳膊出来牵上手,这才接着赶路。
灵素不要意思道:“我方才只顾着想事儿了,差点害你冻着。”
方伯丰笑道:“我哪里那么笨,若真的冷了,自然会同你说要拿衣服出来穿。”
灵素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起来。
两人正说话,有人急匆匆超过了他们,又停了脚步往后头张望。这黑灯瞎火的,哪里就看得明白了。还是灵素先对方伯丰道:“是老乡呢,不晓得找什么,丢了钱袋子了?”
方伯丰噗嗤笑了一声,祁骁远走近了拿灯笼一照,叹气道:“刚月亮一照,我就瞧出来是你们俩。怎么走近了反不见了,正害怕呢!哪知道你们换了衣裳了!”
他自己手里提着个灯笼,方伯丰看看他身后,问道:“你方才不是还带了书僮的,人呢?”
祁骁远道:“我们坐车过来的,回去没车可坐了,那小子没用,走不了那许多路,我就把他留那儿了。他姐姐在那边谁家帮厨的,让他住一夜明儿再回来。”
几人说着话就同路走着,祁骁远又道:“你们早先干什么了?我同他们一块儿进的灯海,就听他们说你们什么‘太过随心’、‘不拘小节’等话。嘀嘀咕咕又不说明白,听得我气闷,到岔路就同他们分开了。”
方伯丰笑道:“大约是说我们今天赚烟花钱的事儿吧。”
祁骁远听着新鲜,又要问卖的什么东西,灵素便告诉他了。结果就惹了魔星了。
到了县城,银兔西走,清河坊这边只有零星行人,只远远听得三乐坊还有敲锣鸣钟之声,大约是谁家的彩头叫人得着了。
方伯丰正打算同这位老乡兼同窗别过,这位先开口了:“走这一路肚子都空了。嫂子家里有没现成的吃食,分我一碗吃呗。”
这话说得方伯丰措手不及,他性子稳重,哪里知道如何对付这样人物?
灵素更是个愣的,这做个吃食在她这里不算个事儿啊,便点头道:“成,我看看有什么合现在吃的。”又对方伯丰道,“走这许久,你也饿了吧?想吃点什么样儿的?热乎乎的带汤的好些吧?要不要喝碗热酒祛祛寒?”
方伯丰道:“我走了一路难道你没走的?你也累得很了,随便做点什么吃吧。早先不是在街上买了些吃食?那些就好了。”
灵素笑道:“我不累,没事。”
祁骁远愣是一点打搅了主人家的意思都没有,方伯丰只好往里头让他。祁骁远往里头走着嘴里还不闲着:“方兄,不好意思啊,这初次登门,连个像样的登门礼都没有……”
方伯丰叹道:“你省省吧。”
灵素已经先一步进门往后厨房去了,祁骁远听了方伯丰这句话,敲他一下道:“我说,你还挺心疼媳妇儿啊!早前我可听了不少你成亲的传言,还当你叫人坑了呢。现在看来不像啊……”他站在院子里借着月色四下打量了一番道,“这可没有我那里地方大……可瞧着怎么就这么适意呢……”
俩人一起进了屋,祁骁远见他们家点的不是油灯是蜡烛,用的一个三头的烛台,这会儿点着了两支,便道:“你晚上还看书啊?要不你是头廪呢!我同你说,灯火看书可毁眼睛!若是绣像的还算了,看学里的书这么熬,可就太亏了!”
方伯丰现在恨不得给他一串钱叫他赶紧自己爱吃点什么自己买去,实在太聒噪了!大节上半夜里跑人家家里蹭饭来了,从前没觉着这人这么无赖啊。
一会儿功夫,灵素从里头端着个托盘出来了。往他们一人跟前放了一大碗,中间又有三四个粗陶小碟子,里头是萝卜丝、酱瓜茄、油汆肉果儿、拌白菜芯。
祁骁远看看自己跟前那一碗,汤色乳白,里头韭叶宽窄的粉白半透条子,点着点青葱蒜叶,浮着几个指尖大小的玉色丸子。看那面不像面粉不像粉的东西,还想问问是什么,见一边方伯丰已经喝上汤了,他便也就着碗边啜了一口。然后他就顾不上问什么的事儿了。
等一大碗吃完,身上浑身上下暖洋洋的,赞道:“嫂子好手艺!我还没吃过这么好味道的东西,这是什么?怎么做的?”
灵素已经吃完了自己那一碗,答道:“泡饼丝,就是烙个薄饼切了丝下到汤里就成。这个比煮面要快。”
祁骁远还想说什么,方伯丰道:“再过一会儿天都得亮了。你回去太晚,家里人也惦记,走吧,我送你。”
灵素素来听方伯丰的,便起身道:“那你慢走啊。”
祁骁远只好告了谢往外头去,走到门口忽然对方伯丰道:“嫂子家里可有别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