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个也不走亲戚又不回娘家, 在家踏实呆了两天, 一起晒太阳烘瓜子吃。到了初三这日, 两人才早早收拾利落了往街上雇车去, 这是要去给鲁夫子拜年。日子还是上回送年礼的时候鲁夫子给定下来的。
这里的规矩, 正月前三天都是至亲间拜年祝贺新禧, 一般往先生家去都在“破五”这日。鲁夫子听了方伯丰所言婚书之事, 想着到时候他那里肯定是门庭若市,恐怕不得说话,不如趁早, 初三就过去,反倒清静。
鲁夫子的儿女都出息,这出息有出息的好处, 却也有一宗坏处, ——这想要团圆就难了。天南海北,为官守疆的, 都不由自主。是以他那里初一到初三也没什么人去的, 才定的今日。
方伯丰没有同灵素说起过婚书的事儿, 这回两人拎着点心盒子水果篮子坐上了车, 才大概提了两句。
灵素听着就点头, 也不往心里去,她这会儿心里全是那个遇仙湖的事儿。上回她光顾着看那大盆的侉炖鱼、炖大肉了, 加上边上这许多人,也没敢深探。想着方伯丰说的遇仙湖“遇水不溺”的神迹, 还有那些神仙传说, 料想今日应该人不多的,说不定可以得空拿神识探探看,瞧瞧到底有什么古怪。
骡车摇摇,两人就到了遇仙湖畔。给过车钱,就往鲁夫子家走去。
灵素问方伯丰:“那一会儿咱们怎么回去啊?”
方伯丰道:“这里恐怕不好雇车,好在咱们这里正月里官渡也不歇的。因有人讲究正月拜神,年初一就要往这湖边来,是以这官渡除夕夜里就要载一批‘烧头香’的香客过来。今日也有两趟,下晌我们便坐船回去好了。”
灵素一听说又有许多人在湖畔,心里就一声哀叹。
待见了鲁夫子同夫子夫人,行了拜年礼,分宾主坐定,略寒暄了两句,便说起婚书的事儿来。
灵素见鲁夫子说得郑重,方伯丰答得严肃,心里奇怪起来,便问方伯丰:“这个婚书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咱们不是已经成了亲了么?”
那边夫子夫人已经掩嘴笑起来,方伯丰闹了个大红脸,鲁夫子却接了话道:“丫头,这结婚乡亲四邻见证的婚礼是一半,还有这婚书也是一半,这可是凭证,衙门上税登户,却是认这个的。”
灵素恍然:“合着我们之前只成了一半的亲!”
夫子夫人噗嗤乐出声来,鲁夫子也笑开了:“不对不对。你们成亲了那是丁点没错的,只是那家子行事不像话,太过仓促草率,把这要紧的文书都没置办齐全。咱们今儿就给它补上,懂了没有?”
灵素一点头:“夫子,我懂了。”
夫子夫人在一旁觉着灵素怎么看怎么可乐,唤她道:“灵素,你坐过来,坐我边上来。”
灵素看看方伯丰,见方伯丰微微点头,脆生生“哎”了一声,便起身往夫子夫人边上坐着去了。
这里鲁夫子取出一张大红洒金龙凤呈祥的底书来,同方伯丰说道:“你家里的情形倒容易,只是这丫头并无长辈在此,你可想要要怎么写了么?”
那边夫子夫人已经拉了灵素的手说话,也不知又问了什么,灵素答了一句,夫人又乐开了。方伯丰扭头看看那里,回过身来对鲁夫子道:“学生已经问过了,她家中只有一个兄长,便是这回送亲时候来的这位。她自打出生起便不曾见过父母,只与族人一起过活。如今年岁渐长,她兄长又想往海外谋生去,才带了她出来……”
鲁夫子听了说如此,也面露同情,又笑道:“好了,这人生在世,福祸相依。我看你们两个倒是可算天作之合,早年的日子都不算顺遂,可这凑了一处就好得很了。如今你也不是从前那般闷葫芦似的一个了。那丫头我看着是个天真淳朴的,这样的性子也难得,你们遇着了,却真是缘分。既如此,便把她兄长的名字写上,再写个家乡籍贯也罢了。”
正说这话,管家来报,“夫子,苗爷来了。”这鲁夫子不喜欢家人称自己老爷,只让唤夫子,寻常只有夫子夫人才偶或唤他一声老爷。
听了管家这话,鲁夫子皱了皱眉头:“这老砍头的这会子怎么会有空,不用剁骨头烧肉去吗?你叫他先等会子,我这儿有正事儿……”
他话未完,就听外头一声笑道:“我可以等得,这熏肠儿可等不得,你若不吃,我便先吃了,只一会儿你别后悔……”
说着话,进来了俩人,一个一身青灰缎面夹棉袍子的老爷子,身后跟着个极高大的汉子,这老爷子整个一精巴干瘦,那汉子笆斗大的脑袋上嵌着对绿豆也似的眼睛,这会儿这汉子手里提着一个两尺多高的糊泥篮子,里头还冒着点点烟气。
鲁夫子还没开口,就见眼前人影一晃,灵素已经给那老爷子行上礼了:“见过师父,见过大师兄。”
这下连老爷子同鲁夫子都愣在了那里。
俩人一块儿开口,鲁夫子道:“丫头,这是你师父?”
苗老爷子道:“丫头,你怎么在这儿?”
灵素一气儿答了不费劲:“这是我年前拜的师父,还没通过考试大概也只能算半个……师父,我同我相公来给夫子同师娘拜年的。”
方伯丰听灵素直接喊了师娘,一愣,就看夫子夫人正笑模样儿地看着灵素,便又去看鲁夫子,鲁夫子也看他一眼,一瞪眼睛,那意思大概是说:“我也不知道!”
苗老爷子那儿笑起来了:“嗬!这徒子徒孙们不都是破五后才来么,你们怎么这么会挑日子?不错不错,你有孝心,年礼师父我已经收到了。不过咱们把话先说明白了,若是考校的时候过不了,那就算送再多的礼,也没用!知道不?”
灵素点点头,不在乎道:“成,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您要乐意,现在考我也成。”
苗老爷子笑了:“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口气还挺大,你给我说说,你都会什么了?”
灵素道:“您给我的那几本书我已经都背下来了。刀工我也练了,菜色点心我也捡着能做的做了几样儿……”
苗十八一愣:“你都背下来了?”
灵素点点头:“是呀。”
苗十八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壮汉忽然来一句:“造酱三熟。”
灵素便接着道:“熟水调面作饼,熟面作黄,将饼蒸过用草罨,熟水浸盐,盐用滚水煎。”
壮汉又道:“陈糟油。”
灵素道:“榨新酒时,将酒脚淀清,少加盐,煎过入坛泥封,伏日晒透,至冬开坛。”
如此往来,那大师兄连提了七八个词,灵素皆随接无碍。苗十八也渐渐收了面上戏谑之色,郑重起来。
待灵素又背完一段十香瓜的词儿,便拦了道:“好了,看来你果然是用了心的。很好。你的刀工,上回也露过一手,底子在那里,要学的不过是因材施刀,错不到哪里去。就等出了灯节,尝尝你做的菜色点心……”
夫子夫人忽然开口道:“灵素,这回拿来的盒子里不是有你自己做的糕饼?我这就叫她们端上来咱们尝尝!”
鲁夫子同方伯丰两个面面相觑,那里已经有丫头手脚利索地装了盘子端上来了。
苗十八扫了一眼,问灵素:“都是你做的?”
灵素摇摇头:“只那个开口笑、猫耳朵、蟹饺儿和螺子酥是我做的。”
苗十八朝夫子夫人拱拱手道:“告罪了。”
夫子夫人一笑:“别介,都是自己人!”
说的苗十八手一抖,一块点心差点掉地上。叹口气,纳在了嘴里,嚼两下,看看灵素。又另拣了一块吃。边上又有仆妇端了茶上来,就着热茶,苗十八把灵素做的那几样都尝遍了,长叹一声。
大师兄看着稀奇,也去捏了一块吃。这一吃也换了脸色,又拿了一块。正要再拿块角儿,忽然听得鲁夫子道:“丫头,那蟹饺儿,是蟹肉馅儿的?”
灵素赶紧点头:“是,我自己剥的蟹粉炒干了做的馅儿。不过相公说您说过,这螃蟹直吃最好,弄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是画蛇添足。只是今年螃蟹多的时候我还没学会做醉蟹、糟蟹那些,没法子,只好这样凑合了。”
他话没说完,鲁夫子已经在那里张罗,给夫人一个颜色:“老让客人吃那么些点心做什么!赶紧,赶紧撤下去,赶紧的!”
夫人给他一枚白眼,大师兄把伸出去的手也收了回来,边上仆妇站着不晓得怎么好,管家知道这时候不能犹豫,赶紧上去把点心盘子往怀里一抱,嘴里道:“老奴这就叫人安排席面去,苗爷来了,总得同夫子喝几杯的。”
看老管家抱着点心盘子飘然而去的背影,屋里一众伺候的人都不由得露出了对前辈的敬佩崇敬之意。
苗十八咂咂嘴,对问灵素:“说吧,丫头,你到底是个什么来路?是哪个大家里出来的厨娘?还是什么人来戏弄老夫的?”
灵素不接头,眨着眼睛:“师父,您说什么呢?”
苗十八还待再说,那里鲁夫子已经把他拉住了,笑道:“得了,你来了正好,这俩孩子还有件要紧事儿没办妥当,我们这里正发愁呢。”
苗十八坐那里听鲁夫子一通说,得知灵素真是个偏远地方来的三不知的丫头,稀里糊涂跟了方伯丰结果连个婚书都没有。再说了他们成亲的时候还在后山峪,自己同鲁夫子的关系也不是多少人知道的,没有绕这么大弯来算计自己的道理。这里放下了心,那里又换了一样惊讶:“你这丫头,学厨艺也太快了些,真是天生吃这门饭的料!”
灵素笑道:“我就是喜欢做吃的,做出来再把它们吃掉!”
苗十八道:“你上回说你不识字,叫你相公念给你听的。就这么听着背下来的?”
方伯丰有心说一说灵素背书的能耐,只是想着这个又牵扯到灵素的功夫了,心里就觉着不甚妥当,便没有开口。
灵素混不觉得如何:“这书上的话都有道理,我能听明白,听了就能背出来。若是我听着都不晓得在说什么的,那便听多少遍都没用。”
苗十八大笑道:“好,好,那书上的话有道理,对,太对了,可不是有道理!”
灵素见自家师父高兴,自己也跟着乐。
那里夫子夫人忽然道:“既如此,那婚书上我们就算男方的主婚长辈,灵素那里有你这个师父,也算对付得过去了,却是还差一个证婚的。”
鲁夫子回头看自家夫人一眼,见自家夫人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儿,也不敢反驳,便含糊着同苗十八商议道:“这么……我去把隔壁那人喊过来做这个证婚人?”
苗十八觉着自己今天到这会儿都是云里雾里的,只好顺着点头道:“那也成。”
管家匆匆进来又匆匆去了,一会儿领来了一个一身玄色长袍的清癯老者,鲁夫子笑道:“燕兄,有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