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更新,我再重申一次:
从现在到本书结束,如无意外,固定的更新时间是星期天、星期二、星期五,原因上次已说。
如果临时有事缺更一定会补上,偶尔状态好会加更。
一来我的状态正在调整恢复中,二来书在收官阶段,我不会为了加速而加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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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屋质从国人会议回来之后,精神状态就不是很好。
来出使之前,他盘算的都是这次的战略如何进行,这次的外交如何推进,这次的计略如何实施。
但今日经历了张迈召开的这个国人会议后,他感觉现在自己所面对的这个国家,也许和以前所面对的都完全不同,甚至和自己在历史书上读到的都不大一样。
当张迈在台上慷慨陈词,而底下军民群相呼应时,耶律屋质看到了一个与以前历朝历代的王朝都不相同的国家在崛起。
那些激动人心的宣言,能够激荡天策政权下的军民,当然是激发不了耶律屋质的半分热情,但耶律屋质却马上就联想到张迈的每一句慷慨言辞的背后,一定都有如何如何配套的政治措施与军事措施。
这个男人,这个国家,能够走到今时今日,绝对不是偶然啊。
他更隐隐地感觉到,以后契丹所要面对的天策大唐,恐怕再不是士兵勇猛作战、谋士神机妙算就能取胜的对象了。他隐隐感到,当两个国家深入了解之后,以往的误解、误判、高估、低估都排除了之后,计谋的使用作用将变得微弱。
那时候两个国家再次相遇,打的就是国力争衡了!
“契丹,能拼得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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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人会议上。当在场将校都被张迈激得情绪高涨头脑发热之际,郭威几乎是场中唯一还能保持镇定的武人。
他本有为帝为王者之资质,刨除视野见识,光就天赋而论其实还在张迈之上!这些年又在张迈的敦促下读了一些书,补上了短板,而且读的也不光是儒家之书。而是于军务之余,听了张迈的意见让说书人给他读讲诸家各派,他甚至还从张迈那里,听说了泰西如罗马、希腊的一些故事,以及印度、天方的传说,甚至还包括张迈托名为古代、实则为现代的一些理论。
其实不光是郭威,郭洛、杨易、郑渭、范质等张迈身边的人都有类似的“待遇”,魏仁浦跟随张迈日不长,但他和郑渭处事的时间却不短。所以也间接从郑渭这里得到了不少张迈的东西。
而像郭威这样的天才是有闻一反三的能耐的,听到一个点,马上就能推演出无数衍生观念。兼且他经历过西域大战,远征万里,又去过中亚,亲历过异族化,可以说,现在这个郭威。其见识视野已经远远超越了“历史”上曾近存在的那个郭威了。
当魏仁浦提出偃武修的政略、提出要派监军、分军政、收粮饷之后,就连杨定国和慕容春华也都还没表示反对之际。是郭威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站了出来,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军既出,统帅便当有自主之权,若设监军。则到时候是监军之令重,还是将帅之令重?此乃徒增前线烦扰罢了!且兵者诡道也,战场残忍,或干天和,奇谋诡计。人主见忌,若有监军在,将帅行事就要揣摩上意,揣摩上意则必然缚手缚脚。大军在外,是要与天地争生死,与劲敌争成败,若事事揣摩君王之意而后行,这场决战,不打也罢!”
魏仁浦道:“设监军乃为君之耳目,非为夺杨将军之权。以杨将军之神威,纵然设一监军,也必不会影响此战之结果。这只是为来世立一典范。既不误当前之事,又可为后世立法,何乐而不为?”
郭威道:“诚如阁下刚才所言,杨易将军乃不世出之忠义之辈,故而必能取信于天下,并知元帅必定不会见忌,但国家与军队常有,而元帅与杨将军的君臣相得不能常有,今日之杨易可以不受监军态度之影响而擅断大略,但来日外出征战之将帅还敢如此行事否?一旦将帅恐遭中枢所疑,则行事必踌躇犹豫,而监军之权必重。今日之监军,只是摆设,但明日之监军,却敢逼帅凌权。今日监军之干扰不能制鹰扬,而来日监军之乱命,却可祸及前线。”
“这可以立法以避免此弊端。”魏仁浦道:“监军不是将帅,主要是代表中央,监视主帅行事而已——此乃监军之本意。若监军陵越职权,亦当重处!”
郭威道:“你们人不知兵事!凡事想当然耳!军中一设此等耳目,必然事无大小皆报中枢,有些事情,不知便罢,一旦知道,少不得就要指手画脚——这是人之常情,但战场之事瞬息万变,而对将帅来说,最怕的就是中枢干涉战场!”
郭威转向众人道:“国家防止武人擅权,自古皆然,所以有虎符之设,但现在既明知鹰扬之必不叛国,却还要设此等防范,作什么千古典范,说到底,都是你们人对武人不信任所导致!所作所为,全都是一句话:认为我们武人拥兵则必然为乱!因此防我武人,甚于防敌!”
最后这句话说出来,已经直指魏仁浦的本心意图,大帐之中,沉默了好一会后,魏仁浦竟然一字字道:“不错,武人的确不可信任!”
两人的武辩论,一开始还多作乔饰,尽量使用对方能够接受的言辞,说到这里终于图穷匕见了,魏仁浦这话说将出来,不但杨定国慕容春华,就连杨光远安审琦听了这话也不忿起来。
慕容春华怒道:“你说什么!”
杨定国亦抚定长须,要看魏仁浦如何应对。虽然他对魏仁浦心生好感,但作为军方第一大佬,自然不能允许有人侵犯整
个武人群体的利益。
这是唐末五代、武人擅权的时代,天策政权又延续汉唐的传统。以武将为高品,是一个人亦以不习武事为耻辱的时代!是一个班超弃笔就能横行西域、李白赋诗亦能仗剑杀人的时代!
在这个时代,尽管尚的风向已经抬头,但尚武精神却还在中国人的骨髓深处,武人面对人,内心深处自有天然的优势心理。而魏仁浦这时候竟要削弱整个武人阶层,自然知道自己要面对何种压力!
当杨定国和慕容春华、马继荣等一起向他看过来时,每一道目光都似有千钧之重!
但魏仁浦还是扛了下来,因为他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他觉得自己必须为自幼所学的圣贤之道负责,必须为被藩镇割据祸害的百姓负责,必须为身处随时被篡克危险的君父负责,将国家扭向一个安全而正确的道路上去。
他昂起头来,朗声道:“自安史之乱后。天下藩镇割据、民不聊生,兵强克将、将强克帅,帅强则篡!安禄山史思明且不待言,自此二枭以下,田承嗣裂土于相卫,梁崇义割据于襄汉,诸军阀拥兵自重,连横阴抗朝廷。经三十年征伐,至宪宗时天下暂定。而后魏博又反,使中唐国势,不得复振!而后黄巢火烧长安,朱温、杨行密、李克用、王重荣,当时倚为忠臣良将者,其后如何?割土自立的割土自立。逼宫禅让的逼宫禅让,昔日也曾面北而拜,而当其威逼主上时,哪有一点臣子之心?朱温既立,而李克用又何曾肯居其下。秦晋之间一场场龙争虎斗,苦的还是百姓!在其之后,便是沙陀李氏窃据大位,可终究也没什么好结果,其以武力夺来的天下,终究亦让石敬瑭以武力夺去!自安史以至于李石,直至今日,一百九十年间,国家苦武人久矣!一夫暴虐,伏尸百万!数夫夺鼎,流血万里!比之洪水猛兽,犹有不足也!实乃祸乱天下之渊源!”
他越说越是激昂,到后来一字一句,都如染满了血泪一般,尽道中唐以来天下人对武人的怨念。契丹入侵、吐蕃劫掠,固然让中土百姓切齿恼恨,但除了边境人民之外,毕竟感触不深,鞭笞暴虐至深至切者,却还是直接压在自己头顶上的统治者们!
在当下,掌权的统治者们多不是官,而是五代时期一个个靠着武力上位的统治者——几乎所有的藩镇都是百姓头上的小暴君,而众小暴君之上则是一个大暴君,众多下克上、臣篡君的政变,在百姓看来就是小暴君代替大暴君,旧暴君代替旧暴君,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这时华夏长达百年的血泪历史,郭威等来自中原的武自不用说,杨定国慕容春华等虽来自域外,但和中原联系上以后也知道了这段历史,闻言都是感同身受。
魏仁浦道:“今日元帅能大得民心于秦西者,于我看,抗击外族尚在其次,善待百姓才是根源!若元帅能一匡前唐遗弊,抑武崇,抚乱为治,则天下归心可期也!诸位虽皆统兵大将,能自制者,则是如郭汾阳之贤将,若不思修身自束,则来日祸乱天下者,难保就没有诸位的身影!”
他最后两句话说的有些过激了,然而众人感念之余,竟然没人怪他。
其实对于功高震主的猜忌,从古到今都是存在的,但对武人的猜忌防范,从来没有像这个时代这么严重!严重到了许多士都想尽千方百计,要将这种防范这种制度化,甚至融入到整个民族化的血液中去。
魏仁浦又道:“兵者是两伤之剑,人主是不得已而用之。如今正值乱世,所以必须用之扫平天下,但国家承平之后,就必须偃武修,与民休养生息,然后天下才能臻于盛世,这是千古至理!”
慕容春华道:“魏学士刚才所言,感人至深,但……也不能因此就一竿子把所有武将都打翻吧。”
他虽然提出抗议,但这抗争却显得有些软弱,五代宋初,武人之所以失去舆论中的高品地位,可不只是人单方面的压制,也有一部分有良心的武人自觉敛退之故。
魏仁浦说道:“人心从来都是既得陇、复望蜀。未有钱时盼有钱,既有钱时盼有权,一旦掌权,又盼着更上一步!步步向上,校尉升都尉,都尉升将军。将军升元帅,到了人臣之极,升无可升时怎么办?唯有造反!安史之乱怎么来的?就是安禄山他想做天子!就算安禄山不想做皇帝,也会有史思明要拥他做皇帝!”
魏仁浦目视杨光远安审琦等人,厉声道:“你们敢说若有机会,自己不想当皇帝?”
杨光远安审琦都惊得悚然挺背,慌张对着张迈跪下道:“吾等不敢!”
“尔等不敢!”魏仁浦指着帐外道:“那你们敢说帐外的持戈之士,个个不敢么?”
这时正值五代乱世,军队中下克上、朝堂上臣弑君都是常态。军队将领一旦掌权对旧上司就取而代之,举世皆然,你要说一个人有机会了不做皇帝,满天下无论胡汉没一个会相信,杨光远安审琦也不会相信,这就是有关杨易的谣言会那么快流传开来的最大原因。
他走到大帐中央,对张迈施了一礼,道:“周既灭商。便马放南山,牛放桃野。所以才能保八百年之天下。而前唐虽然武功之盛,远胜于周,犹胜于汉,但结果如何?不足百年,一场安史之乱便将自贞观之治到开元盛世所积累的生民财富、典章物付之一炬!设若太宗皇帝能在全盛伊始就铺下道路,设下防范。使大唐于太平之后有机会转修治,则藩镇必不至为祸能够天下也!”
张迈听着魏仁浦的陈词,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反应。好一会,张迈才道:“你认为应该怎么做?”
魏仁浦见张迈似乎是听进去了。心中兴奋,心想千秋大业,就要在这一席话中打下根基!若能使得张迈听从善策,来日夺取天下之后推行于世,则此番问对将胜隆中对千万倍也!必将铭刻青史而不朽!
关于崇抑武之对策,魏仁浦早不知道思考了多久,这时便将长久以来的思考一一道来:“天下之权,大者有四,曰人事,曰财货,曰兵革,曰学统,此四大权力,人主必须收归囊中,不可放纵于外,否则天下必乱。学统需正,必以忠孝节义教百姓,使士子讲儒学经义,使天下人忠君爱主,使男子耻于失节、女子耻于失贞,虽死不逾——此国家安稳之根本也!二是抑武崇,以驭武,使天下以为尚、武为下,一扭前唐遗祸,民风乐厌武,则兵祸自然消弭无形。三是收天下财货,聚于中央,使各藩各州,无有钱财养兵为为患,无财养兵,则无力割据,既无割据,则江山一统,可保我主基业万世不替!四是以学取士,杜绝人臣以爵禄收买人心,而使恩归我主。此四者既行,则我新唐之全盛,指日可待!”
范质听到这里,也跪直了身子,大声道:“元帅,道济所言虽然刺耳,但却是谋国之论!欲使国家长治久安,必须一纠前唐之非,然后才能有我新唐之全盛啊!”
张迈看看魏仁浦,再看看范质,再看看被魏仁浦这一席言谈镇住了的杨定国等人,忽然之间又明白了很多事情,明白了很多道理。
他很赞叹魏仁浦的才华,这个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刚才这一席言论,和历史上的大宋国策何其相似!正学崇儒、抑武崇、强干弱枝、科举兴国……大宋的立国根基,几乎都提出来了。张迈甚至可以确定,在这四大政略之外,魏仁浦脑海中必然还有许多配套的施政措施。
现在赵匡胤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有自己在,赵宋皇朝没可能出现了。但魏仁浦短短这一席话,已经将大宋皇朝的开国之道与立国精神都阐发明白了。
当魏仁浦说出那句“男子耻于失节、女子耻于失贞”时,他的立论是何等的堂堂正正,就连被他直接蔑为“武人不可信任”的慕容春华等人都没有反对,甚至默然中带有赞赏。
但是张迈知道,在这以后,华夏的男子失节的汉奸仍然一个接一个,妇女的贞节牌坊倒是越来越大行其道,但个性的开放却没有掉了。
武官高品没有掉了,民间将以习武为鄙事,人在北宋还有习武的传统,南宋以下的秀才形象就变成手无缚鸡之力了,到我大清时读书人习武简直就是不务正业——甚至就到了张迈穿越前的那个时代,这种情况何尝有过改变?
看看的美国,他们的总统不会夸耀自己上学时的成绩,只会夸耀自己的体育成就,而同时期的中国却反了过来,体育成了边缘化的鸡肋。我们的体魄是怎么失去的,我们的血性是怎么失去的?
“原来就是即将在“自己”手中失去的啊。”——如果自己采纳了魏仁浦的建策的话。
它的失去,不是出自恶人的阴谋,不是出自敌族的诡计,而是我们自己,走在由忧国忧民者设计出来的康庄大道上失去的。
如果自己不是来自后世,如果自己不是纵观了往后千年的风雨变迁,面对魏仁浦的这一番言论自己会怎么做?
尽管张迈在召开国人会议之前的那个晚上,就已经预想到了这一切,但也没有这时直接听魏仁浦慷慨陈词来得直接、来得震撼!
“一个即将开启的煌煌章盛世啊!”张迈脱口感慨道。
魏仁浦眼神中露出了欢喜,郭威眼神中露出了焦急,除了张迈,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句感慨的真实含义。
是的,煌煌章盛世,一个留下了最华丽章、最顶尖发明,然后在武器装备全面领先的情况下,灭亡于蛮夷手中的煌煌盛世!
一个只存于史书之上、让人痛惜至深的“剩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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