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这次官田秋收完毕, 农务司上下一遍遍翻看最后的数据记录, 都十分惊喜。想想之前的渣水稻和散花稻, 都说亩产能高两三成, 结果一个不晓得到底能不能吃, 另一个种一回那地就得歇三年, 即便如此, 当时也闹得沸沸扬扬了。多少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先往自家地里倒上渣水、种上散花稻了。可见这增产的好处真是人人企盼的。
这回可好,咱们农务司自己弄出来一个正经高产的稻种,而且还耐寒, 在田日子还短,这、这得是多大的功劳?!虽说这功劳论起来大头总是知县大人得的,可余下的怎么也得轮到咱们司了吧?别的家凑不上来啊, 这还不是寻常籍户司同坊业司和官行能争起来的那些, 这都是田地里来的,没得抢啊!
话虽如此, 只是越是厚利动人心, 也越叫人心慌, 没来由的心慌。这个时候有些司员就开始愁自家这司长了。要说这小司长在农务上真是没得说, 心正也没那么些斜的歪的, 不愧是老司长一手带上来的人。就是这人情世故上可就远远比不上老司长了。
他有能耐又能出东西,这自然是好的。可这世上有时候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你就一门心思埋头做活儿,那边有个能言善道会表功的, 你就赶不上人家得的好处。有道是“会干的不如会说的”, 就是这个道理了。
小司长人是不错,可就是太不会来事儿了。看看刑狱司和坊业司那几位,如今同知县大人混得多熟?有事没事去凑个话,给自己手下谋了多少好处来。别的不说,光就去官学堂教书这个事儿,又没有额外的贴补的,也不是给什么要紧人讲课,谁乐意去?
刑狱司那些人就有主意,一会儿今天这个有事了,一会儿那个有事了,都想法子推给别人。知县大人问起来,他们也很有话支吾过去,也没见大人如何正经过问。
可到了自家这里呢,要想耍赖,还真得有些功夫。这位不开窍啊,看不明白你那意思,你说了有事不去,他能一问到底。这编出来的事儿哪有编的那么圆的,问几句不就露馅儿了么,闹得挺没面子。至于那些果然有事不能去的,也没见小司长趁机把活儿甩给旁人去,多半就他自己接了。
你说这不就成了下属欠上司人情了么?能不还?只好过几日调班去一趟了,反正想要白得好处,那是真难。
这回眼看着就是个表大功、谋大好处的机会,只是这位估计是指望不上了。只能全看上头安排。好在这回功劳是确实的,只是你不吱声能得五分好处的,你说两句没准就是七分好处了,偏是不会开这个口,唉!官长如父母,都没得挑,没法子,只好认了。
方伯丰也挺高兴,之后就开始召集人把之前历年的材料都整理起来,尤其是这个稻种是新的,耕种时候有些新的讲究,这两年下来已经很摸索出来了一些了,都该先捋清楚,到时候售卖新良种时一起说给人听,防着人家再走弯路。
尤其自家地里这年也种了这个种子,恨不得记下的东西比官田的还多,这个也不好单拿出来说,他就打算趁着机会一块儿混到官田的耕作经验里头,叫往后领了去种的人更省心些。
他这里正忙活,全不知道下属里头时不时看着他、欲言又止的,为的什么事情。
刚整理完,知县大人就跟在这里挂了眼睛似的把他叫后头去了。方伯丰挺高兴,抱着刚整理得的东西就跟着去了。
知县大人一瞧他这个阵势,心里发笑,先让他坐下,也不给他开口细说的机会,直接道:“我这里有几样大事要同你商议一下。”
方伯丰面上一肃,端正坐好了等着听上官吩咐。
结果知县大人慢条斯理喝了几口茶,才缓缓道:“你这……这几样事情的功劳都太大了……我就想问问你,你往后怎么打算的?想不想进京为官?”
方伯丰一愣,他自然晓得这个新稻种试种成功了,里头不少自己的功劳。说起来这个稻种差不多算他一点点养起来的,不过最后还是多得了家里人的帮忙,这就没法儿说了。但是这说起来也是德源县的功劳,再细说也只能说到农务司里,还是老司长主持的时候做的那么些年工作,怎么也没道理都归到自己头上吧。
且就算自己果然有些功劳,又同什么进京当官有什么干系了?
他怎么想就怎么说了,知县大人听了便笑道:“怎么没干系了?上回那位做什么这么着紧散花稻、渣水稻的事情?不就是为了凭这能耐走个青云路么!你这稻种若是天下推广,且又恰是这个时候,说句功德无量都不为过。且这些记录我都细瞧了,里头九成都是你的手笔,并不是顶来的虚名,不怕上头细查来,——倒怕他们不查呢,哼……如此大的功劳,转个官身又有何难?只怕立时调去哪里当个主官也不是不能的。”
方伯丰听了果断摇头:“属下从没有这样打算……”
知县大人看了他一眼,方伯丰才道,“属下的能耐就在种地上。如今这个稻种出来了是好,不过我有个培育良种的方法还需得几年试验,若是能成功,这个选育种子的方法才是根本。所以我倒想问问接下来农务上对官田的安排……”
知县大人见他全没把自己说的升官发财的大好事放在心上,只好摇头,心里暗暗另做了决定,一边又答他的话:“选育粮种的方法……以这个为名只怕是批不过的。今次我们的新粮种出来了,也有别的地方有他们的新种子,尤其这两年,天灾过频,之前下令天下选育粮种的事情也该有些结果了。来年农务司田地里的主要任务,应该是试种别处选育出来的粮种,看看其对我们本地的水土气候适应地如何。你这个,只能看公务尽完之后,还有没有空闲的官田了。”
方伯丰之前也隐约从府衙里听到些消息,如今见知县大人如此笃定地说来,晓得事情十有八/九如此了,心里一时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法子没有。这借花育种的主意还是之前大人拿来的书上看的,那上头只说照理有此一法,只因那稻花的生处特别,还没人能真照着那法子做成过。自己这回是侥幸成了一次,只是若没个三五回,也不敢说自己趟出来的路就是对的。但若是官田没空,那自己又怎么试去?……
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知县大人看他那样儿,都快服了,只好赶紧把他思绪拉回来,又道:“还有那菌生板的事情,你家儿子厉害,愣是只肯让我半成,如今那四成半的收益可很不少了,且这又是衙门里的数,若是照实宣扬出去,只怕往后你少不了麻烦。……嗯,这么着,到时候我当回恶人,替你挡上一挡,先同你说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成。
“还有你既然不想走仕途,想要接着刨你的土去,那你之前养土的法子还有这回的稻种,这功劳就都往农务司和老司长身上放了,明面上不把你显出来,省得往后你想安心刨土也难。你看可成啊?”
方伯丰听不明白这意思,怎么养土的也是大功劳了?知县大人就又给费唇舌解释了一遍。
俩人说了大半日,等方伯丰回到家里,就赶紧把事情告诉灵素了。
他道:“知县大人怕我们家又有菌生板买卖的份子,这回恰好新稻种又成了,养土的法子也挺好,功劳太多让人眼红,叫我遭了人妒,往后行事不方便。准备替我压一压,就先同我说一声。”
灵素不以为意,只有湖儿问道:“份子改不改?”
方伯丰道:“实地里不改,不过面上会有个幌子。”
湖儿就点头了:“哦,那就好。”
方伯丰有心要说这孩子几句,可人家自己试出来的主意,还自己费劲巴拉隔半个月就得去深山里撒一回菌种,这银子是人家该得的。自己这当爹的什么力也没出,站这里白嘴教孩子该怎么怎么别把钱看太重,他张不开这口啊!
要是自己能耐大,挣来了摆摆手说算了,那是气度;拿自己孩子挣钱的银子乱安排,好像不太合适。
只好忍了口里的话,准备哪日凭自己本事“言传身教”一回,叫孩子知道这名声好处不是最要紧的,不用看得那么重。
之后没过几日,众人碰头商议年末的各样事情,商议完了,知县大人忽然道:“今年县里的板材买卖做得很不错,我之前已经上报朝廷了,只是这么一来,这官营的买卖里头还掺着个人的份子就不太合适了。”说完看看方伯丰,“待会儿方司长留下来商量一下怎么办吧……”
众人散了之后都没回去,各自聚了堆窃窃私语。
有人道:“这就是世上的道理了,小小孩子抱个金娃娃,能抱得住么?”
另一个道:“唉,也是孩子好胜,家里大人也不管,本来就是笑话!人家都是献策的,怎么到你这里成了合营做买卖了?!你什么人物儿,能同官府搭伙做生意?不像话!”
又有人猜:“你们说这事儿会怎么了结?”
边上的笑了:“怎么了结?还能怎么了结!按规矩来呗。之前就是说献策的,老实献策拿奖金不就得了。闹什么合伙,这下从高处摔下来了吧?!”
过了没多会儿,出来一个幕僚把坊业司和银库上的人叫进去了。一会儿银库上的人出来了,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往自家那屋子里转了一圈,又拿着东西进去了。
果然不久后衙门里就传出话来,说方伯丰儿子挺能干,给衙门献策弄那个灰白板子,得了最高奖赏,足足一百两银子!
这回连灵素家街坊邻居都知道了,见了面都要恭喜几句,若是自家孩子在边上,不免还要说几句:“你瞧瞧人家,再瞧瞧你!”这样的话。只是这么说的长辈,见着了富商高官时候,不晓得会不会也“瞧瞧人家,再瞧瞧自己”。
农务司上下心照不宣,不提这个话,怕叫主官难堪。只是另一面也更为年底司里的“功劳好处”发愁了。这位可是连自己家已经到手的东西都保不住的人,还能指着他给农务司争什么好处么!
却是从头到尾也没人细想过,这份好处里头,到底有从前和今日的自己什么功劳,为什么就这么该当自己得好处、少了还不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