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日, 这些人天天往这里跑, 晚饭也都索性一起在铺子里对付了。大师兄、灵素和三凤楼的几个师傅轮番上阵, 赶着苗十八高兴, 还能尝尝他老人家的手艺。
方伯丰也不用回去吃晚饭了, 回回下了工到铺子一推门, 里头热闹得天天跟过年一样。大人笑小孩儿闹的, 湖儿和岭儿下晌的觉也越来越短。大师兄家的大郎和七娘家的畅儿也只比双生子大了两三个月,能简单往外蹦字儿了,只是没人猜得对意思。
孩子小, 差两三个月可都差出一半来了,他两个能弄点东西磨磨牙,湖儿和岭儿还只能干看着, 闹得岭儿天天着急。师公看不过去了, 用米粉同麦粉配着,特地给他们做了些糕干出来。这糕干是烘出来的, 粉得极细, 就压得坚实, 成品跟指头似的滚圆一根, 娃儿用牙床能慢慢蹭点糊糊下来, 又咬不断,是个磨牙的好东西。岭儿得了这个, 才心气略平,跟师公那是越发亲了, 把个苗十八得意得不行。
说来也怪, 这年亲近的几家生的娃,一水儿的男娃子,沈娘子和七娘不说,陈月娘和姜秋萍也都生的儿子,就灵素得了岭儿这一个闺女。不止苗十八喜欢,大师兄和黄源朗也爱得不成。黄源朗还能指着七娘过些年再给他添个姑娘,大师兄可没那打算了。沈娘子身子弱不说,大师兄也不忍心媳妇再受那罪,只说有大郎就够了。现在就哄上岭儿了:“等你再长大些儿,天天来找舅舅吧。舅舅给你在三凤楼整一常间,咱们想吃啥就做啥,好不好?”
岭儿也不晓得听不听得明白,反正就会咧着嘴咯咯乐,顺便滴溜一道口水下来。
方伯丰抱着闺女想想身边一溜的小子,只觉着这往后的日子真是危机四伏啊。
本来灵素只打算在外头稍微做点什么意思意思,大活儿都留在灵境里转眼都能完事。这群人一掺和进来,她也只好随大流了。
那天蒸完了糯米饭,放在石臼里捣糍粑,大师兄自己先上,之后又换了冯家俩兄弟。那两兄弟都是出了名的能吃能干力气大。结果换到灵素手里,把他们都给镇住了。就看她挥着那石杵就跟不费力气似的,都不用歇,直接一甑打到出糕。
把个沈娘子激动得不成,就差在边上挥手绢加油了。她是晓得灵素有武艺,力气也大,没想到能大到这样地步,连男人们都赶不上。七娘同灵素做过那么些日子的饭菜,晓得她的过人之处,见沈娘子惊讶,还把从前的事儿也翻出来说给她,更引得沈娘子惊呼连连,瞧着灵素就跟齐翠儿看戏台上那些大角儿似的。
大师兄看看自家媳妇,又看看方伯丰,心里替自家妹夫叹气。——这媳妇力气比男人大,脑子又一根筋,自家这读书的妹夫想必日子难过啊。
那刚捣好的糍粑热烘烘白馥馥米香四溢,灵素直接捧了几个浅盆出来,里头是红糖、炒黄豆磨的粉、熟芝麻碎和一些杂果甜酱,揪一团糍粑下来,随便哪个里头滚一滚,塞嘴里一吃。那滋味!
一群人都围过来你一块我一块吃得欢,几个过来帮忙看娃的大娘都看不过去了,笑道:“这论规矩,打糍粑蒸年糕,头出来都得供神,再祭祖宗,完了才蒸一蒸到家里人吃。你们这……”
另一个帮着圆道:“这是买卖地方,同家里自然又不一样了。”
七娘跟着笑:“所以才都奔这里来不是?!”
灵素在那里给七娘递过来的糍粑蘸红糖和豆粉,又帮沈娘子的那块抹山果酱,听大娘说这些本来都该先供神,心里直叹:“哪儿轮得上我啊,您没看这些凡人吃得有多凶!”
转天又一块儿来蒸桂花猪油年糕。前一日叫人拿来的上好板油,跟软玉似的一块。大师兄掌刀都给切成了极细的小丁,拌上白糖腌着。要说如今大师兄在三凤楼都少动刀子了,到这里也不晓得为什么来的。
然后灵素烧火。大师兄这边把糯米粉同粘米粉按着比例配好,混匀,再慢慢淋上糖水,一遍淋一边用手都搓成细粒,再过两回筛子,才是能上蒸笼的糕粉。
等大锅里水开了,放上蒸笼格开始撒粉蒸糕。先洒一层粉下去,在粉上洒水,再铺上一层糖腌的猪油丁;在猪油丁上再铺粉,粉上还得洒水,其上再铺猪油丁。如此三层糕粉两层猪油丁,最上面一层糕粉上洒上青梅丝杏脯丝琥珀蜜枣丝和糖桂花。再盖上蒸笼盖大火蒸透焖融。
蒸这个最难在拿捏两样粉的配比、淋水的量、还有这开蒸的时候长短上。大师兄全凭的厨艺经验,听声观气闻味道,把这一样样都掌控得纹丝不差。灵素在那里一边听指挥烧火,一边神识全开看这猪油白糖糕各步骤的精要所在。尤其还能听苗十八不时指点两句,真是获益匪浅。等心里记熟,都恨不得赶紧把人都轰出去,自己好好蒸几锅过过手瘾了。
水汽蒸腾,渐渐水汽里多了米香,之后又带出甜香果香桂花香和油香。都不用吃,光闻这味儿,就晓得绝对错不了。
等大师兄喝一声:“起锅!”
灶膛里赶紧撤了火,俩高大伙计上去一齐使劲,把蒸笼抬到了一边案上,众人早围过来了。蒸笼盖一揭开,白雾升腾,等雾气一散,就见里头玉白高膨一笼年糕,油汪汪亮晶晶甜香四溢。
哪里还能等?拿了片刀过来,也不管什么不晾凉了切口不平整的话,先切下几块来周发分食。
连小娃儿们,也得大人捏一指甲盖大小一块,吹吹凉放嘴里抿抿滋味。
小湖儿和小岭儿吃得嗓子眼里都发出“唔、唔”声儿,把个大师兄得意得不成:“舅舅的手艺还成吧?”小岭儿也正碰巧了,舅舅刚说了这话,小家伙挥着俩胳膊嚷一声:“宕!”一圈大人都听得笑起来。大师兄赶紧伸手把这外甥女抱了过去,——这么小就这么知道好歹,可比她娘强多了。
糯米食,小娃儿不能多吃,也就给尝个滋味。
这年糕本来都是要晾凉了切片,放淘箩里挂起来收着的。高处通风,冬天又冷,到时候要吃了就拿两块上锅蒸蒸。这一吃能吃到春末夏初,也不会坏,顶多开个裂。是能吃过年的糕,真是年糕了。
不过既然是铺子里,就另是一个规矩,这头一甑都现切了各家分了,人人有份。之后做出来的除了各家要的,余下的还都放铺子里卖。只有糍粑没做在铺子里卖的份儿,太累人了,大师兄不干。
结果这一卖,等过了年都还有人来铺子里问有没有年糕卖了,说从来没吃着过这样好的年糕。灵素连一句“下回再来”都不敢说,谁晓得明年这些人还过不过来蒸糕来了!
过了两日,官集开了,这日铺子就开了一早上,关了门,俩娃儿睡着了,有他们爹看着呢,灵素就同七娘约着一块儿逛官集去。如今不用那身衣裳了,七娘的随侍甩出一块牌子,就有侍者恭恭敬敬上来领着七娘同灵素进了珍品集。想起当年俩人特地穿着一身工服混进来的事情,灵素就觉着不可思议。人还是人,七娘还叫七娘,灵素也还是灵素,从前花钱都不能进的地方,如今人一早下了帖子来请了。当然了,请的不是她,可不耽误她也一样进来啊。
再往里头瞧去,如今那些海味干货在她眼里也都算不上稀罕了,苗十八那里收的东西,珍品集可比不了啊。更何况还有三凤楼,那地方哪个月不得进些山珍海味的,她也瞧熟了。不照当年似的瞧个什么都新鲜。
首饰那里照样不少人,灵素推推七娘悄声道:“去吧,看中什么随便买!”
七娘乐出来,轻轻拍了她一下,俩人挽着手在长案前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七娘给两家三个娃娃各买了一套长命锁护身符,另给大师兄家的大郎也留了一套。那些从前看到眼里拔不出来的簪环倒引不动她了,略瞧了几眼还带着灵素往别处去。
回来车上灵素对七娘道:“从前买不起的时候你看着哪样都喜欢,如今能随便买了,你倒瞧不上了。你说这要能借一借多好。——喜欢的时候能随便买,不想买的时候正好也买不上,心里多舒坦。”
七娘摇头笑:“这话也只你想得出来。”歪着脑袋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才慢慢道,“从前看到这些镶珠嵌宝的,只觉着样样都好看。圆的也好看长的也好看,浑圆的大珠子自然大气好看,小碎米珠也灵巧可人……”
说着说着不知道想哪儿去了,就住了话头,灵素催她:“现在怎么了?就都不好看了?”
七娘笑着摇摇头道:“现在看着,心里头一个想到的不是好不好看,而是这价儿同别处比起来如何;这料子和式样更像哪边的;比康宁府正风行的又如何……从前这珍品集里的,虽都是好料子好东西,大概也就同康宁府秋时的式样相类。这两年越来越不一样了,看今年的样式,倒像是直接从灵都和丽川那里来的多些……”
灵素听得全摸不着头脑,七娘看她一脸走神的样儿,笑道:“同你说了也白说!”可自己的话总要说完的,便接着道,“这首饰样式天下三分,一个是京城的京式,一个是丽川的秀式,一个是灵都的仙式。从前我们这里,都是跟着康宁府走,康宁府风行什么,又得看从那三处当年时兴的样式里头学了什么。
“可如今你看,咱们这里都直接抢到康宁府前头去了。这可不是衙门哪里能规定的事,也没哪个官老爷会闲的发慌来管妇道人家头上手上的东西。这只能是商人买卖自然而然这么着的,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这里来往的商贩更多了,好东西直接在德源县市面上买卖的也更多了……那么自然,往后赚钱的机会也更多了……”
灵素听完了叹道:“你可真不容易。”
七娘一笑:“你整天蒸这个烙那个的可容不容易?”
灵素道:“我喜欢啊,容不容易的反正做出来有人买就挺高兴的了。”
七娘叹道:“我也是喜欢啊,就喜欢琢磨这些事儿。我老觉着吧,这世上的事情,都有势都跟水流似的一道一道的,凭几个人或者改动不了什么,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被这样的流势带着走……但凡能早看透一点,都能多占一点先机,就多了一份赢面。你说说,是不是都得琢磨?”
灵素紧着点头:“你琢磨得挺好,你看这填塘楼和外头的水围库,多少人都得了好处了。地方还是这么个地方,是你安排得好。”
七娘笑:“别夸了,我都快不认得自己是谁了!”
说着说着又说到春禧彩头的事情来,七娘道:“这个我婆婆那里都有规矩,一年挣的银钱里需得拿出多少来扶困济贫,都有定例。我这里填塘楼刚起来,之前填进去的钱还亏空着呢,不能按着她那个来,大概也出点表表心意吧。”
灵素听说她也准备要去分彩头,便想约着一起去,叫七娘拦着了。她说这样的事儿没有几家人一块儿走的,动静大不说,谁家多少也是个事儿。灵素听了这讲头,回去同方伯丰一说,便决定赶在年集前就把彩头散了,也好叫这些人家趁着年集补买点需要的东西。
这日夜里,娃儿和夫君都睡沉了,她就跑去岩煜前辈的洞府里,借人家的炼鼎把两坛子神银都熔炼了。顺便倒进去两袋子湖底和运河里“捡”来的五颜六色的碎银子和残缺银饰,好叫最后出来的颜色“烟火气”些。她手上也没什么模具,全都收灵境里用神识给分成小方锭,再分批浸到外头山谷庭院的雪水池子里冷却成型。
赶着做得了,着急忙慌地往灵境里一收,裹起斗篷踏靴回家去躺床上接着睡。
等过了两日同方伯丰说起要去散彩头,拿出小银锭来,倒叫方伯丰吓了一跳,“你都什么时候弄的这个!”
灵素道:“问人借的炉子用煤化的,可费了劲了。本来找首饰匠炼也成,可那神银太扎眼,只好自己动手了。”听着含糊,可真没假话啊!
方伯丰看着眼前这白亮的细纹银锭,不逊官银的成色,当日那白得晃人眼目的亮光早已消失殆尽。他忍不住看看灵素,敢把那样的神银三两下给炼“俗”了的人,天下大概也只有自家媳妇了吧。
他是读书人,史书自然没少读,晓得就这些神银,若到了个有手段的人手里,别说一呼百应,权极天下都有路可走。可惜这银锭子也是命数不济,落到了自家夫妇手里,只能沦落凡尘,转眼就要变成寻常百姓手里称菜买米的碎银子了。这从神银变凡银容易,想再从凡银变成神银,恐怕再无机会。
想到这里,方伯丰心里又有些替那神银可惜,又莫名松了一口气。
灵素瞧那什么神银凡银的心里都毫无挂碍,自觉万事具备。晚上同方伯丰打个招呼,叫他在家里看一下娃,她自己便冒着今冬的第二场大雪,出门给贫苦人家送彩头去了。
第二日大雪初霁,德源城里许多人家早起一开门,却见细纹小银锭子自门缝里滚落,映着晨光,真是开门见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