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灵素便在屋里做针线,因是头一回做,有些手生,且她一行做,心里还总忍不住叹气:“这里的衣裳实在是太麻烦了些!”
她不欲去招大宅里的人讨厌,便一步也不过去,更不会拿神识去查探,却是不知道近些日子方家宅子里的热闹。
先是方老爷子出了趟门赴宴,转天便在家里摆了一席,鱼虾蟹都上齐了,烧鸡卤鸭子大肉一样不少,还特地开了一坛子南酒糯米黄。宴请了柴稞佬和他的一个什么亲戚,一群人吃吃喝喝了大半日。
之后便不时有方有财兄弟去请了族里的叔伯大爷们来家里小坐,都是方老爷子作陪,或者趁便吃饭,或者饮茶吃酒,不一而足。个个都是笑着来笑着去的。
方家二房里的三房儿媳也个个都跟喝了参汤似的,满脸红光,走路都发飘,不知是得着了什么好事。
这日灵素正准备做饭,杨氏忽然来了,见她正洗锅子便笑道:“唉哟,你还没吃饭呢?早知道刚才过来一块儿对付一口得了。是这样,翁爹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后儿要说一件大事,让伯丰记着点,明儿跟学里请好假,千万别忘了啊!”
灵素答应一声,还想细问,那位又兴冲冲走了。
晚边方伯丰回来,灵素便把事情同他说了,方伯丰木着脸答应了一声,才又对灵素道:“县考的结果这两日就该出来了,成不成就看这一回。”
灵素也高兴,完了又道:“若是你考上了,咱们就去县里住了。不知道县里的房子要多少一间,到时候咱们弄个大灶,想吃什么烧什么!”
方伯丰笑道:“你还真有心气,好,咱们就看看到时候什么结果。”
县考的结果还没等到,小夫妻两个就应约往大宅里去了。
到了里头一瞧,方家族里的老少爷们到了一多半,尤其族中的长老们是一个不缺都到齐了。方赟坐在最上头,方有财、方有富、方有贵三兄弟坐在左手边下手,右手边下手还有一张凳子,方赟便示意方伯丰去那里坐了。灵素学着杨氏三妯娌的样子,都在各自男人身后站了。他们边上还都带着几个娃儿,灵素这里就独自一个,看着就显得那么弱势。
方赟又往四下看了一回,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立时满堂一静,就听他道:“我们方家,自从在后山峪定根以来,也有二三百年了,如今方家根深叶茂,是后山峪第一大家,也是祖上保佑。我们都姓方,都是一个祖宗下来的,只是树大分枝,儿大分家,枝枝兴旺,才有今日的繁盛。
“我自执掌家业,也有三十余年了,如今伯丰读书上进,往后恐怕也不会困在这后山峪小小一村,有财有富有贵几兄弟,没那福气和天分,只能守着田地安稳度日。兄弟异路,以后各自要打点花销的也大不相同,我再都把在手里,只怕往后徒生怨言。不如趁我还硬朗,把家业给他们分了,倒得清静。
“今日把大家伙都请来,就是为了做个见证。方家原是靠种地起的家,是以历年凡有积财,仍都置了田地,并无甚金银家产。这回要分,也是分这些田地。”
说了从一旁桌上拿过一个绸面的簿子来,翻开了道:“我们这一房的地,在后山峪和北河村两边,如今拢共有二百七十余亩,另有三百余亩山地,是在城官镇的小河滩附近。”
他这话一说完,底下都炸了锅似的,从来只知道方家有家底,哪知道竟有如此丰厚的家底!村里左近的地就不说了,快三百亩,那是多少地啊!这家产家产,个人的丁田可不算在里头的,这就有这许多了!再有那城官镇,那是德源县有名的富庶地方,小河滩更是出了名的沃野肥地,人家在那里还有三百多亩的地!啧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方赟喝了口茶,才又慢条斯理地往下道:“城官镇那里在县城北边,却比我们这里离县城要近多了。是以我想着,就把城官镇那里的一片都给了伯丰,这后山峪附近的就留给有财三兄弟吧。”
一句话说完,一个老爷子就站起来了,他道:“文斌兄弟,这样只怕不妥当吧。当年你是兼祧两房的,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可当时大房也不过二百亩左右的地,是经了你经营,才到如今这数字。伯丰是大房的是没错,可你这边二房可是三个儿子呢,你就算把当年那二百亩都给了大房,余下的给自家的,也不止这个数了。你这可是公允得有些过头了,我实在替有财几个侄儿抱屈啊。”
立时有几个老少爷们都开腔赞同这话,方赟赶紧开腔道:“都是一家人,也不是那个论法。这里虽只有二百多亩,可都是田地,伯丰那里看着数儿多些,却是山地,真算起来,他还吃亏了呢。”
几个老爷们都摇头:“我们虽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可小河滩的名头却是听过的。一把能攥出油来的土儿,就算在哪个小坡上,也次不了!”
方赟又道:“还一个,若是伯丰去外头当官去了,这宅子他也住不上了。是以这宅子来论,他也吃了亏的。那小河滩那边的山地上虽也有两处房子,喏,这是房契,到底这边的是祖宅,是以还是得稍稍补贴他些才好。再一个,我往后总是在这里住着不动弹的,且他们读书当官的事我也不懂,实在照料不着他,实在是他也不容易啊。”
便有一个老头道:“你这话说的,你只说照料不到伯丰,却不说有财三兄弟还得替你养老呢!”
底下又是一通附和,最后还是有财站起来道:“爹爹分得极是公允的,我们这么已经是沾了祖宗的光了。大爷大叔们替我们说话我们心里感激,只到底是一家兄弟,爹爹这分法也算四角齐全,我们都没二话的,只爹爹说了算便罢!”
这人家自己兄弟都没话了,旁人打抱不平也得有个限度,只好底下议论着,站起来再说的却没有了。方赟便问方伯丰:“伯丰,你看这么分法可行得?”
方伯丰起身道:“全凭您老人家做主。”
方赟点头:“好,既如此,那就这么定了。下晌就请了镇上的亭长和县衙门的官爷们过来,把文书都做好了,等你县考结果出来,你若要往县里去,也都便当。”
方伯丰行礼不语。
这时候那个起先开声说话的老头又站起来了,扬声道:“文斌兄弟,既然你连家都分了,正好今天这日子也对,人也齐,我看把祧宗的事也办了吧。伯丰就是大房的人了,你是兼祧的,人却是二房的,一会儿拜过祖宗,让伯丰给大老太爷上个香,往后就得改口了,可不能再叫你爹了,得叫二叔了!”
方赟作迟疑状,那老头便在一旁劝:“这都是祖宗规矩,早办早好。”
底下也有许多人劝,方赟这才咬了牙答应了一声。
一行人就又往方家祠堂里去,有人早预备了香烛,方赟带着伯丰有财兄弟磕头叩首,把从前兼祧的事由一一禀报清楚,再由三个长老带着伯丰去方忠的牌位前磕头敬酒,最后方伯丰给方赟敬茶,唤一声“二叔”,方赟答应一声接过茶喝了。如此,事情就算得定。
果然下晌就有县衙的人上门来,一应印章档录都带着的,大房的户主就是方伯丰了,是以田地房屋都在他名下,二房因方赟还健在,户主仍是方赟,却没有有财三兄弟什么事。
都办完后,方赟把几张契纸交给方伯丰道:“这可得收好了。”
方伯丰双手接过,点头不语。
方赟眯了眯眼睛,也不再理他,自把亭长同另几个县衙的官差请到里头去吃酒。方伯丰便顾自己出来了。灵素下晌没跟着去,这会儿正在屋里呆着呢。见伯丰回来了,便上去问道:“都好了?”
方伯丰点点头,灵素又叹一句:“可真麻烦啊。”
方伯丰松了口气,转头对灵素道:“往后咱们家可就只有咱俩了,你怕么?”
灵素摇头:“从前我在家时,家里也只有我同我哥,后来我哥去……去学本事了,就只剩我一个。现在家里有你同我,两个人呢,自然不怕的。”
方伯丰想想也笑了,伸手握住了灵素的手,本该松宽的心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放不下来,一直拎拎的,总是哪里不踏实似的,或者还是得等到县考的结果出来,才能踏实下来吧。
灵素想的别的,她问:“咱家有好多地了?”
方伯丰点头。
灵素便道:“哎呀,那我要学的就更多了,我还得学怎么种地呢!”
方伯丰笑道:“三百多亩呢,哪里是自家能种的。只怕如今也是佃给旁人在种,到时候过去看了,重新签一回文契就成了。”
灵素道:“那还留些地,咱们自己种吧。我想种地。种下去,就能长出来,想着很有趣。这边的东西应该不难种吧?”不由得想起大长老药园里那些被自己照料死的灵药了。
方伯丰叹道:“收成如何,大半得靠天,倒也不是难不难那么一句话。”
灵素心里说:“只要不是靠法术就好啊,什么细雨春风诀和春风化雨诀到底他娘差在哪里啊?!摔!”
这一日挺累,两人很早就睡了,这会儿还不算很凉,灵素新做的被子还没用上。
夜深了,半醉半醒的方赟看着窗户上的树影子,好像那个女人可恶的嘴脸。当日借着朝廷律例、祖宗家法、人言可畏等话,吓唬了自己多少年。害得自己大笔的家产在手上,舍不得还更不能扔,又不敢花用,真是咽咽不下去,吐吐不出来;只怕有一日让那恶女人说着了,闹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又回到从前那个小破屋子里住着去。
如今可好了,可好了!看着没?朝廷、宗族、连流言都在我这一头!你以为自己多聪明?你不过教出来一个书呆子罢了!该是我的东西总是我的,都是我的!呵呵,呵呵哈哈……
杨氏在小院外头听着那笑声,只觉得背上发寒,也不喊了,端着一茶壶茶水还回自己屋里去了,见了方有财道:“翁爹好似在里头笑,听着怪渗人的,我可不去了。再说了,黑灯瞎火的,我去也不合适,要去表孝心,还是你自己去吧。”
方有财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哼着笑道:“你还别嫌弃,到时候你上赶着表孝心怕还轮不上了呢。”
杨氏道:“怎么?你说那俩?”
方有财道:“那俩?嘿,只怕啊,我们往后得有几个小妈了!”
说完倒头睡下了,惹得杨氏直扯他:“你说什么?你到底说什么呢?”却只等到一阵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