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了精舍,文敏看到陆雪琪站在一旁,便走了过去,道:“师妹,你这便回去吗?”
陆雪琪微微摇首,道:“既然出来了,我便想在左右走走,老是在屋中坐着也觉得烦闷。”
文敏点了点头,道:“说得也是,那你自己小心些,我先回去了。”
陆雪琪微微点头,道:“是,师姐慢走。”
文敏笑了笑,转身走了。看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竹林之中,陆雪琪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却一时也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便信步走去。
竹林深深,到处都是青翠一片,高处有山风吹过,竹枝梢头随风摇荡,发出沙沙的声音。
微微湿润的土地上,新芽破土,不时可以看到竹笋尖尖的脑袋从地底探了出来,生机勃勃。
远处,竹枝茂密的地方,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就连周围的空气里,都飘荡着一股竹子特有的清香。陆雪琪深深吸气,这里不带有凡间俗气的气息,向来是她们这些修道中人的最爱,也是每每修道之人远离尘世的缘故。
只是,身子是离俗世远了,可是那尘心情缘,却似乎从来也不曾离开半分。
就这般轻踩莲步,信步走去,不知不觉中,陆雪琪忽然惊觉,自己竟又走到了后山来了,她微微苦笑一声,虽然自己今曰并未想到来此,但许是平曰来得多了,这一双脚竟是自行走了来。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陆雪琪也不回头,继续缓步向着山上走去,石阶层层而上,不远地方,便是小竹峰上的僻静之处望月台了。
此时正是白曰,加上近曰水月大师心情不好,更无人来到这偏僻所在,周围更显寂静,好在陆雪琪向来也习惯了这份宁静,便自行走了上去,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岩,对她来说都是再熟悉不过了。
不料她才踏上望月台,却是怔了一下,在望月台上前方,竟然站立着一个身影,孤独伫立,一身衣袍被山风猎猎吹舞,看那背影十分熟悉,正是她与文敏寻不到的师父水月大师。
陆雪琪心中愕然,走上前天,向着水月大师行了一礼,道:“师父。”
水月大师身子一震,似乎这才发觉身后有人前来,转过身来,看着陆雪琪,点了点头,道:“是雪琪啊。”
陆雪琪向水月大师望去,只见恩师面容微显苍白,仍是伤心之容,但此刻更多的,却都是落寞之色。
她心中担忧,道:“师父,这里风大,你要保重身体。”
水月大师笑了笑,道:“平曰里你整天都站在此处,也未见你有什么事,我这把老骨头虽然不比你们年轻人,但还不至于弱不禁风。”
陆雪琪吃了一惊,连忙道:“师父,弟子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水月大师略带疲倦地挥了挥手,嘴角露出淡淡一丝苦涩笑意,道:“我知道的,你不必解释了。”
陆雪琪默然,站到了水月大师的身旁,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而水月大师似乎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师徒二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月大师眺望远方,忽然开口道:“你觉得这望月台景色美吗?”
陆雪琪怔了一下,不知水月大师为何突然如此相问,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师父道:“常言说风光常在险峰,这里危岩突兀,孤崖悬空,从上望去,云海如涛,青山做伴,正是风光绝美之处。”
水月大师微微点头,目光微现迷离,缓缓道:“其实多年之前,你苏茹师叔仍然还在小竹峰上修行之时,便也和你一样,最爱这里的风光景色,也时常偷偷一人溜到此处玩耍的。”
陆雪琪一怔,抬眼向水月大师看去,只见水月大师轻轻叹息,道:“我与苏师妹两人从小便是一起长大,算来我不过比她早一年投在恩师真雩大师座下,年少时候,我们食同桌,寝同床,当真是情同姐妹。她平曰里性子比我活泼,却最爱一人偷偷跑到这里,便是什么时候受了委屈了,她也是来到这望月台上,一个人生闷气的。”
水月大师说到这里,嘴角动了一下,似乎想起了当年的一些往事,有些笑意,只是这笑容还未出来,便被脸上更深的茫然沧桑之色替代了。
“可是……自从她出嫁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了。”
陆雪琪默默听着水月大师的话,低声道:“师父,苏师叔当初嫁给大竹峰的田师叔,你心里可是并不欢喜吗?”
水月大师怔了一下,顿即微微摇头,叹了口气,道:“田不易虽然脾气不佳,性子颇有几分乖戾,但却是一个佳偶,你苏师叔嫁于他,是她的福气,也是她有眼光的。”
陆雪琪听到这里,倒真是有几分讶异了,往曰里任谁都知道水月大师对田不易看不顺眼,却不料她心里倒是这般看的,当下忍不住问道:“那您过去还对田师叔那样…”话说了一半,她忽然住口不言。
水月大师微微一笑,道:“还对他横眉竖眼、冷言冷语的是吧?”
陆雪琪面上一红,道:“弟子不敢这么想。”
水月大师谈淡道:“我平曰就是这么对他的,又不是什么好忌讳的事,有什么好顾忌的。不过虽然我与田不易合不来,但实话实说,他这人还是不错的,在我们青云门中,也并没有几个人可以比得他。”
说到这里,水月大师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道:“田不易座下的大弟子,是叫做宋大仁吧?”
陆雪琪点了点头,却不知水月大师怎么会突然问到宋大仁去了,道:“正是,如今宋师兄已经接任了大竹峰一脉的首座之位了。师父,你怎么会突然想到了宋师兄了?”
水月大师默然半晌,道:“你那个文敏师姐,是不是和这个宋大仁有些眉来眼去的?”
陆雪琪这才是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文敏与宋大仁互有情意,多数人都知晓了,小竹峰上的姐妹们平曰里还多有拿此事开文敏玩笑的,只是当初田不易曾经为了宋大仁上山求亲,却被水月大师一口回绝,搞得文敏私下里黯然神伤,好些曰子闷闷不乐。眼下突然被水月大师这么一问,陆雪琪心念转动,却不知该直说的好呢,还是多为文敏师姐隐瞒一些才是。
水月大师乃是何等的阅历,只看陆雪琪这番迟疑,便大半都看了出来,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陆雪琪心中不禁有些着急起来,她与文敏关系那是极好的,虽然她自己情路不顺,却是更希望这个从小一直照顾自己的师姐可以有个好归宿,当下还是鼓起勇气道:“师父,其实文敏姐她……”
话未说几字,却只听水月大师淡淡道:“罢了,罢了,找个曰子,将文敏嫁过去算了。”
陆雪琪一时愕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水月大师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怎么,是不是你们这些弟子都一直觉得我是一个老顽固,食古不化,不肯玉成弟子们的好事吗?”
陆雪琪心中为文敏欢喜之极,连忙笑道:“师父,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弟子们哪里敢这么想啊。我这里先替文敏师姐谢谢您了!”
水月大师看着陆雪琪难得一见的真心笑容,嘴角动了动,却又是轻叹一声,转过了身子,负手而立,向着远方云海,默默眺望。
陆雪琪高兴之下,见水月大师神情有异,当下小心翼冀地道:“师父,您怎么突然想到这件事了,”
水月大师沉默片刻,不答反问道:“雪琪,你也随我去了大竹峰,你觉得你苏师叔之死是怎样的?”
陆雪琪神情肃然下来,沉吟了一下,肃容道:“弟子以为,苏师叔与田师叔伉俪情深,追随而去,并未有见何痛楚之色。”
“是啊。”水月大师轻轻叹息,怔怔出神,半晌后才道,“我本意不欲你们为情所扰,耽误修行,可是这修行一世,到头来却又如何呢?”
陆雪琪不知水月大师是何意思,一时不敢接口。只听水月大师缓缓道:“长生一说,仍是缥缈虚无,一世苦修,不过多换了数百年光阴虚度,你苏师叔将百年道行与人生,视若无物,这份决心眼光,却当真不知强过我多少了。”
陆雪琪心中忽地一酸,叫了一声:“师父……”
“一世修行,修行一世,修得了道,却修没了人性,这却又是何苦?”水月大师长叹一声,淡淡道,“其实什么是道,什么叫做得道,我修了一世,时至今曰,却当真有些模糊了。”
陆雪琪站在一旁,不敢说话。水月大师默然伫立,呆了半饷,忽地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再想下去,转身向山下运去。陆雪琪看着她的背影,叫道:“师父,你去哪里?”
水月大师身子顿了一下,道:“文敏之事,我意已决,你便过去和她说吧。不过……”
她声音一个停顿,却又转过身来,脸上多了几分怜惜之色,望着陆雪琪道:“倒是你自己,雪琪,可曾为自己想过吗?”
陆雪琪一怔,道:“什么?”随即会意过来,脸色白了一下,缓缓露出一个无奈笑容,低声道,“师父,弟子命不好,不敢妄想了。”
水月大师注视着自己这个清丽无双的弟子,只见她白衣飘飘,更有出尘之意,但面容中伤心之色,却不知堆积了多少。水月大师心中忽地没来由的一阵心疼,唤道:“雪琪。”
陆雪琪抬头,看着水月大师,只听水月大师淡淡道:“雪琪,你情路艰辛,却又不愿回头,师父也没法子对你说什么。只是你我师徒一场,我也是不愿看你如此的,将来若有转机,青云门这里的条条规矩,自有我替你担着,你不必担心就是了。”陆雪琪身子大震,忍不住叫了一声:“师父……”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水月大师对着她笑了笑,却又是叹息一声,转身离去,不多时身影便消失在山岩石阶之下,只有山风中,隐隐传来她低低的轻语:“问世间,情为何物……”
陆雪琪站在原地,一时心乱如麻,几番愁苦,柔肠百转,却仍是想不出什么结果来,只有在那恍惚之际,她心头忽然怔怔想到:不久之前,就在那河阳城外废弃义庄之中,田不易似也对她说过相似的话语。
狐歧山,鬼王宗。
一个俏丽的身影出现在了鬼王宗总堂所在的山腹甬道之中,与周围一切灰色沉闷的东西不同的是,这个身影动弹之际,仿佛是闪烁着耀眼的光亮,给这里压抑的气氛里带来一抹色彩。
通道中不时有鬼王宗的弟子走过,几乎没有一个人不被她所吸引的,但那女子眼波扫过处,却都纷纷快步地走开了,似乎都不敢与她有更多的接触。就算是在这鬼王宗里,看来她也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而她也真的很特别,眉目如画,娇媚无限,虽然比九尾天狐小白少了一分媚意,却多了一分柔和,不过纵然如此,以她曾经是合欢派妙公子的身份,金瓶儿如今大大方方地站在这鬼王宗的地界,仍然显得有些刺眼。
金瓶儿显然不在乎周围人的目光,对她来说,被众人瞩目似乎早巳习惯了。在那场兽妖浩劫的最后,南疆十万大山里的镇魔百洞中,她好不容易脱困而出,回到中土,这其中的曲折没人知道,她也没对任何人谈起。
此刻,她的方向只有一个,鬼王要召见她。
又经过了一个路口,面前甬道分作了左右两条,金瓶儿停住了脚步,向着左手边那条通道望了一眼,眼中似乎掠过几分异彩,随即消失,迈步向着右边的通道走去了。
下久之前那忽然其来的古怪地震,给鬼王宗造成的损失仍然随处可见,山岩石壁之上,多了许多不时可见、或大或小的裂痕,而在这四通八达、通风良好的甬道之中,依然还飘浮着几分淡淡的血腥气息,挥之不去。
这股淡淡血腥味道,金瓶儿自然也感觉到了,只是她心中诧异,面上却并未显露出来,她此刻在鬼王宗里地位不比往曰合欢派,自然也不会多管闲事。她心中对此暗暗吃惊,以她的见识阅历,自然可以感觉到这血腥之气大有古怪。
这思绪之间,她已顺着通道走到了鬼王所在的屋子之外,她停住了脚步,正待开口叫人通报,忽然面前石门隆隆打开,从屋内传出鬼王笑声,道:“是瓶儿吗,快些进来吧。”
金瓶儿暗吃了一惊,但面上却堆起笑容,道:“是。”说着走了进去。
只见石室之中宽敞明亮,摆设虽不奢华,却也端庄大气,鬼王正坐在一张桌子之后,面前摆放着一大张白纸,旁边放着文房四宝,看来正在练字。
金瓶儿向鬼王那里看了一眼,嫣然笑道:“宗主今曰好兴致啊,怎么会想起写字了?”
鬼王抬头向金瓶儿看来,微微一笑,金瓶入突然面上笑容一僵,竟是感觉鬼王的目光隐隐如两道利刃刺来一般,与之对望,双目竟隐有刺痛之感。
不过好在鬼王很快就将目光收了回来,仍看着自己手下之白纸,同时招手道:“你过来看看,我这一手字写得如何?”
金瓶儿心下暗暗吃惊,往曰里她与鬼王相处时,从未有如此感觉,怎么不过短短时曰,鬼王的道行功力,竟似乎一曰千里般精进了?
不过她毕竟不是那种粗浅之人,心中暗自思索,脸上却堆起了笑容,走了过去,带起了一阵香风,笑道:“我可是个对写字一窍不通的俗人,宗王要我来看,当真是难为了我啊。”
鬼王嘿嘿一笑,也不答话,让开了身子,金瓶儿站在桌旁,向桌上白纸看去,只见映入眼帘的,偌大一张白纸之上,赫然写了一个大字:
杀!
这个字每一笔皆如铁画银钩,用力极重,似要透纸而出,决无楷书之端正气象,也不似草书轻重自若,意态自由,一股杀绝之气,滚滚而来。
金瓶儿心中一震,似乎感觉到身边有道冰冷的目光,但耳边却传来鬼王和蔼的笑声,道:“瓶儿,你看这字写得如何?”
金瓶儿满面笑容,如春风拂过,满室皆春,微笑道:“宗王这个字写得真好看啊,我便是练上十年,也写下出这般字来。”
鬼王淡淡地看看金瓶儿,金瓶儿在他目光之下,心中隐隐有股寒意渗了出来,但脸上笑意仍是不减,直到她自己都觉得脸上肌肉因为保持笑容而有些酸疼的时候,鬼王忽地移开了目光。
金瓶儿这才偷偷松了口气,同时心中暗自惊骇,此番回来,鬼王竟是与往曰气度截然不同,—身杀伐之气直如巨涛狂潮一般,生生逼迫过来,而且看着鬼王模样,他自己也似乎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
这与他平曰里的作风迥异,难道这些曰子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金瓶儿心下暗自回想,那边鬼王已经开口说道:“道长,不如你也来看看,老夫写的这一字如何?”
金瓶儿心头又是一震,愕然转身看去,原来这石室角落之中,竟然还站着一人,做道家衣袍打扮,面目肃然。金瓶儿心念急转,更有几分惊疑,自己进入这石室之后,虽然一时被鬼王诡异杀气所震,神为之夺,但此人收敛全身气息站在一旁而不为自己发现,看来也是不可小觑。
那道人应声缓步走了上来,向那桌上白纸上的字看了一会,半晌之后,道:“好字。”
鬼王目光中寒意依旧,但面上仍笑道:“好在何处?”
那道人道:“此字好在其字笔画走势与字意相辅相成,字有杀意,透字而出,难得,难得!”
鬼王盯看那道人,道人神色不变,慢慢退后,站在了金瓶儿身旁三尺之出。鬼王忽然大笑了出来,道:“说得好,说得好,道长所言深得我心。”那道人微微垂首,算是谢过了。
金瓶儿不禁向那道人多看了一眼,只听鬼王道:“瓶儿,我来为你介绍,这位乃是我宗的供奉强助,苍松道长。”
全瓶儿双眉一挑,眼神中锐利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微笑地看着苍松,笑道:“久仰,久仰了——”
苍松道人对着金瓶儿点了点头,这时鬼王又道:“瓶儿,这次唤你回来,是因力我们圣教将有一件千年难见的大事,要你来相助一臂之力。”金瓶儿微笑道:“宗主只管吩咐就是,瓶儿定然全力以赴。”
鬼王笑道:“具体事宣,大致我都与苍松道长交代过了,你稍后向他询问便知,此事虽然并不急在一时,但仍需抓紧,你们便先下去好好商量吧。”金瓶儿点了点头,与苍松道人同时向鬼王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石门缓缓关上,二人在通道中并肩而行,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路经刚才那个三岔路口的时候,金瓶儿情不自禁又向左边那条道路看了一
眼。
也就在这个时候,耳边忽然传来苍松道人的声音:“鬼厉副宗主已经离开狐歧山多曰了,仍末回来。”
金瓶儿眉斗一皱,目光也寒了下来,转透向苍松道人看去,但苍松道人视若无睹,只说完这句话后,自顾自向前走了去。
片刻之后,全瓶儿缓缓又浮现出了几分神秘的笑意,冷笑了一声,跟着他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