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学堂已经开了一个多月了, 这一个多月也没见天上下雨, 山南道上报灾情的州县也多了几个。
知县大人跟夫人感慨:“我现在相信, 世上果然有天妒英才这回事儿的。”
夫人这回却没有拿话堵他, 反温言道:“咱们这里不下雨的话, 就靠着河浦里的水, 能不能管下这个秋收来?”
知县大人摇摇头:“悬。”接着又长叹一声, “你晓得我们谢家的人当官为什么难么?就是因为老同世上的规矩逆着来!这人世上的规矩,都是‘有的愈有,没的愈没’的。比方说这个地的事儿。这地都是成大块的, 进出水绕着圈走,都得有个里外先后吧?这最里头的地要进水得等外头的都够了才能轮上,要出水也得等人家先出。只有天上下雨的时候是公平的, 多大的地上多少雨水, 都有数。可这一旦都要靠沟渠里来水,这里头的地就只能干着急了。
“所以一片大田里, 离水近的田地价高, 越往里头的越便宜。除了整片都归一家的不说, 余下那些, 好田地多半在富户们手里。这些要种田就容易受气的, 就多半是手里不宽裕的人家买下的。可一旦有些天灾,偏又是这些便宜田地更容易受损, 这些人家偏偏又是经不大起波折的。你看看,是不是有的愈有, 没的愈没?我们家的规矩, 当官还就得盯着这些日子不好过的人管,你说累不累?这是同整个人世大势逆着走的,能容易嘛!”
夫人又想起了自己大哥的事儿,叹道:“若果然是明白人,只是被这出身耽误了,朝廷官府该帮的是得帮一把。可若是本身就是糊涂虫,你想帮也得人家听你的啊!横不能叫衙门里把官银挨家挨户分过去吧?要是那就能成,倒也容易了!”
知县大人伸手抚抚夫人的肩背,安慰道:“别动气,别动气,说咱们这里的事儿呢!”
夫人听了回过神来,笑笑不语了。
知县大人又接着顾自己吐苦水:“你方才说的主意挺好,分钱那主意,不瞒你说,这等高明的主意,我不上十岁就提出来过了……”夫人听明白他那拐弯话,直接把他的手给拍掉了。
知县大人趁机立起了身,闹得好像他本来就要站起来说话似的,一边不着痕迹地轻轻揉了揉发红的手背。嘴里的口气还是极稳的,“不过那主意不成。这钱财多少,只是个表面,说白了都已经是个结果了。那根儿在人上!你若不信,就眼前,凡贫苦人家,一家给一百两银子。过个三五年你再瞧,当日没能分到钱的那些里头倒得有多半挣了大钱了,没法子,那些钱规矩就是会往那边流的。许多人只觉着自己挣不来钱,其实他也守不住钱,也不会花钱……只是钱的事儿么?不是啊,这都是人的事儿!”
说到这里知县大人的声音都高了许多,愤愤哼了两声道:“就说这回这学堂吧,我们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这许多人,费了多少力气,才总算开起来了。你晓得我预备了多少课本么?三百本!三百本!我还想着要是早上来了太多人了,就劝回去一部分,叫他们来上晚课,免得课本不够用。我还想着等衙门里的这些人当几日先生有经验了,就从镇上的官学里调些读书人上来,大概给说一说这个上课的讲究,就能多出几十个先生来。以防往后来读书的人越来越多,耽误衙门里的正常公务。
“结果你猜怎么着?这早晚加在一块儿,都没超过一百三!连我预备的单趟的一半都没到啊!你说这叫什么事儿!现在消息恐怕还没传到镇村里去,咱们先不算,就说这整个县城里。之前做公差小子的得有多少人?结果来读书的就剩这么些了!我们都特地开了晚上的课了啊,就为了不耽误他们白日挣钱糊口,结果连这样都不行!我这个气啊……什么父母官!这些、这些不肖子孙!……”
说到后来都快嚷嚷起来了,夫人起初听了也皱眉,听到后来都“噗嗤”笑出来,不肖子孙都出来了,这位大概是真挺生气的。
夫妇两个说起来,结果发现这天下不下雨的事儿官府管不上,——幸好官仓之前都装满了的,要不然这时候想要增买都不敢随便在市面上动作;治下百姓要不要读书官府也管不上,——你觉着样样都考虑周到了,人家就是不乐意读书,你也还是没法子。
知县大人这就够愁得慌、恼得慌的了,还有人嫌他不够乱,生要给他添事儿!
这天把方伯丰叫来细问了一些关于如今新粮作的事情。
衙门的几块官田今年的晚稻都试种上了农务司弄出来的新稻种,据说抗寒且高产,不知道真假,得眼见为实。可偏偏今年又赶上这么个天气,知县大人怕到时候这新粮作的产量也受天时影响,就一直盯着问各样记录的进展。
如今看来倒都没有差太多,方伯丰想起上年一家人齐上阵为这个良种选育出主意,不晓得是不是他多心了,难道这耐旱的一条也已经考虑进去了?想想又失笑,谁晓得如今天会旱,且谁又能知道用哪种稻子的稻花儿能叫结出来的粮种更耐旱?便是神仙也难啊,何况神仙哪有空来管这样微末小事!
公务说完了,闲话几句,知县大人心里憋屈,说着说着就又说到了了官学的事情上。
结果他这里还没发完牢骚,那里方伯丰就另有话要说了。他道:“大家去学堂上课都差不多轮了两圈了,闲时也聚在一起说说这教课的事情。却发现这来学堂读书的人,大人们且先不说了,也没几个,主要是孩子们,好似比寻常书塾里的学生学的都慢。我想着,这一来有我们这学堂和课业本身的事儿,毕竟不是一整天的,也没什么作业;二来是不是咱们这教法也得变变?”
如今方伯丰同知县大人熟络了,说话也自然起来,被知县大人说了几回,也没有那么些“属下”、“大人”的话了。只是要他真的同刑狱司那几位一样,冲着知县大人“你呀我呀”的,他一时还做不到。只好这么含糊着来。
知县大人听了这话却道:“还是先想一想怎么叫那些孩子们来上课吧……看看我们一开始的打算,再瞅瞅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之前后衙开个小书塾,不是许多人还艳羡衙门里的人有地方教孩子么,怎么现在给他们开了官学堂,又不要他们使费,他们倒不乐意来了?!”
方伯丰想了想道:“毕竟这官学堂也是个新东西,老百姓们瞧见这新的东西,多半要观望一阵子,见去的人多了,才会慢慢的也想过去瞧瞧。等去的人占数近半了,那就会有更多的人来了。——许多人做事情并不考虑这事儿到底值不值得做,好在哪里,只看着旁人行事,就跟着做的。
“我们这开的时候还短,估计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呢,只觉着这事儿同他们没什么干系的,便也‘一动不如一静’了。寻常百姓过日子,多半如此的。能不变就别变,省得闹出新的什么岔子来他们更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知县大人撇嘴:“那那些个公差小子们怎么说呢?那个他们倒不用‘观望’,不怕‘乱动’了!”
方伯丰笑道:“那给人跑腿捎话都是能挣着现钱的,即时就得见好处,又不要什么额外的花费,反正孩子们没事儿也满大街野去。这读书就算不消学费,还得有能进学堂里的衣裳吧?自己得略备些纸笔吧?更别说往那里一坐就是半天,一个月的半天下来,就是半个月的整功夫了,且又不是立马能见着好处的,甚至都不知道好处在哪里,自然就不积极了。”
知县大人道:“就是替他们考虑到了这个,所以才说晚上也开课不是?!”
方伯丰道:“晚上来上课的话,就得大人们接送了,白天到处跑还成,晚上就不敢叫娃儿们一个人走夜路了。这大人们做了一天的活计,就想晚上歇会儿,结果还不得早睡,得接送孩子们去,大人们也懒怠。又费力气又见不到现成的好处,就懒得动弹。大人们这么一懒,孩子们就更不用说了。哪有小孩子乐意坐在学堂里一动不动地费劲听课的?自然是到处玩去更开心,何况跑腿挣了钱还能换点甜果子吃,学里能有什么……”
知县大人听了会儿笑道:“你这话的意思,我们这官学堂还真就来不了那么些人了?”
方伯丰却道:“这都不能强求,倒是能下政令,可若是他们家里大人和孩子自己都没想明白这个东西的要紧,就算硬拉了来,也不会用心读书的。到时候闹得课堂上不清净,反坏了想要认真读书的娃儿们。为今之计,只能叫已经来读书的孩子们真的学到本领,涨了能耐,那些没来的看见了,才会觉出好来了,没准就愿意来了。”
知县大人听了略想一想,叹着笑道:“看来果然还是得自己去学堂里待过、教过,才晓得里头的事儿啊。你说得很明白,有道理。”
方伯丰笑着拱了拱手,知县大人便问他方才想说什么。方伯丰便道:“属下想着,如今只开了认字和算术两门,是不是少了点,能不能再加一门给讲如何读书的课。毕竟我们这里只管教认字,这单个的字认得了又有何用,还得能用这个认识的字去学别的东西。
“这学东西,也是有窍门的。如何读书,读了又如何学以致用,这些东西,我看来学堂的孩子们多半不懂。许多都是凭着一股子韧劲强撑下来的,小小年纪这般心性,倒很值得赞赏。只是若能教了他们为学的法子,往后他们还能少费点力气,少走点弯路,不是更好?”
知县大人听了呵呵乐起来:“你这主意倒不过。实在要我说来,连为人处世的事情也很可以教一下。现如今我是越来越看到这‘学堂课业’的要紧了。就照你方才说的,许多人家里的长辈大人,自己都稀里糊涂的,指望他们能教出比自己能耐的孩子来,难!只有靠学堂了……哪怕十个、百个里头能有几个听了课就明白一些道理,走出条更好的路子来的,咱们这学堂就算没白开!”
方伯丰见知县大人也同意自己这个提法,很高兴,就想接着商议这个课程的安排,问知县大人要不要去请县学里的管事们过来。毕竟这官学堂说起来也归他们管。
知县大人却摇摇头道:“你当这为学和处事的道理那么容易,谁都能说明白?这事儿你别管了,我自有道理。”
方伯丰还想这知县大人不晓得要请哪位大先生出山呢,结果没过两天,知县大人自己跑去官学堂给人上课去了……